第九章
穀映塵與秋水心,陷入相顧兩無言的局麵。
接下來的日子,他不再時時以冷酷的言語傷她,最多,是用深沈得讓人難以解讀的眼神看她,秋水心不懂,也早就放棄嚐試去懂他。
是曾想過,他或許是看在她身體虛弱的分上暫時放過她,當然,她不會以為這是他的仁慈;對她,他從來就沒有仁慈可言,她想,他隻是怕一下子逼死了她,無法令他快意複仇吧!真可悲,開始了解他,居然是因為讓他傷得太痛徹心扉,才置之死地而後生地有了覺悟。
愛上這樣一個冷情寡絕的男人,連她都覺得好無奈,偏偏,癡絕的心就是無法停止愛他,至今,她依然是那麽不可救藥地堅持著這份被他棄如敝屣的情感,連她都好瞧不起自己,可是她沒有辦法,如果她辦得到割舍,又怎會讓他給傷得體無完膚?
也許,要想讓她不愛他,唯有待她氣絕之時,方能辦到吧!她真的不知道,她得等多久,才能等到那一天……
輕歎了口氣,她翻了個身,看著身畔餘溫早散的床位,帶點眷戀的輕撫著,想藉此感受他殘留下來的氣息。
她知道他現在一定在後苑練功,身為殺手,他沒有懈怠的權利,必須日日不間斷地精進武藝,若非如此,他根本不可能存活至今。
是她爹害慘了他,毀了他原本可以很美好的人生。
思及此,她又是一歎。
穿戴整齊,她出了房門,想去看看若兒醒了沒有。半途中二名婢女告訴她前廳有客來訪,小少爺「接待」客人去了。
哦?她的小寶貝也長大了,會「接待」客人了嗎?她倒想看看,這小鬼頭的主人架式學了幾成。
踏入前廳,背向她的男人也同時回過身來。
直覺地,她第一眼便認定此人來路不簡單。
一身邪佞掩不住,還算俊美的麵容卻帶著森寒,氣息全然融入一層陰暗當中,她想,此人必定是來自於黑暗。
「娘……」正凝思著,若兒奔向她。「這個人說要找住在我們家的客人。」
「客人?」她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家中哪有什麽客……」
「就是那個穀叔叔啊!」若兒猛向她眨著眼打暗號。
「什麽穀叔……」乍然接收到兒子傳達的訊息,她心下有些明白了。
若兒一定是感覺出對方來者不善,才會想靜觀其變吧?所以他故意叫叔叔,而不叫「爹」。
穀映塵的身分不同於常人,他是不能有任何弱點的,還是謹慎點好,以免對他造成不利的影響。
真虧她這個兒子鬼靈精,隨機應變的本事這麽好。
「少廢話,無塵到底在不在?」
「就是穀叔叔啦。」若兒也是搞了好久,才弄懂他指的人就是他偉大的父親。
「你找他……有事?」她一臉防備,本能地想保護穀映塵。
「幾時輪得到你這娘兒們來問我話……」對方正不耐煩地想揮開她自己去找,清清淡淡的嗓音卻由身後不疾不徐地響起。
「久違了,五毒羅刹。」
「無塵?你真的躲在這裏?」被稱為「五毒羅刹」的男子訝異地挑眉。
還以為消息錯誤呢!沒想到他真的窩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小地方。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就直說了吧。」頓了頓,他又補充道:「除了找我比試外。」
五毒羅刹這個人,武藝差強人意,但使毒的本領一流,並且為此而驕矜自滿得要命,總以為全天下沒有一個人能躲得過。正好他也有一身絕藝,絕命門上下無一人不肯定他,就因為這樣,五毒羅刹三番兩次想找他比試,以證明他在絕命門中獨一無二的能耐,隻可惜穀映塵從來不理會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使目前為止他已難逢敵手,但也從不認為自已是什麽絕頂高手。勝了,又能怎樣?他習武可不是爭強鬥狠用的,那太沒意義了。
然而,這卻惹惱了五毒羅刹,一次又一次卯足全力想與他杠上,大概是他的目中無人激起了他的戰鬥欲吧,不拚個高下,他是不會善罷罷休的。
穀映塵的最後一句話,又一次挑起五毒羅刹的慍怒。「無塵,你這個孬種!就會做縮頭烏龜,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這是激將法嗎?
穀映塵撇撇唇,表情沒多少變化。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他毫不掩飾一臉的興致缺缺,表情真是夠侮辱人了。
這些年,早被無塵氣了不下百回,再有旺盛怒火也發得差不多了,不差這一回。
五毒羅刹很快地掌握住情緒。「我是來告訴你有關寒月的事,有興趣嗎?」
閑適的神色一正,他沈聲問:「她怎麽了?」
「我就知道你會在乎,普天之下,能讓你有感覺的,大概也隻有寒月了。」五毒羅刹散漫道。
穀映塵冷起臉。「你到底說不說?不說就給我滾出去。」
「別心急嘛,好歹也讓我喝口茶。」
穀映塵掌風一掃,桌麵上的茶水砸了過去,五毒羅刹也不是省油的燈,身形一晃,閃了過去。
嘖,實在說不出他是多情還是無情。這人就像座千年寒冰,以前怎麽激他,他就是波瀾不興,但是隻要提起寒月,他就破功了。
「說不說!」顯然穀映塵並沒有多少耐性。
五毒羅到也不介意他差勁的態度,聳了聳肩,說道「唐逸幽,這個人你聽過吧?」
他眯起眼想了一下。「揚州神醫?」
怎會提起這個人?
他是曾經聽過,多少有點印象。據說,他是當年盛名於一時的江湖奇俠紅塵客所收的最後一名弟子,氣度衝夷,風采出塵,隻學醫,不習武,不過是一介文弱書生,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不帶殺戮之氣,才能保持那份儒雅清逸的氣質。
寒月怎會和他扯上關係?
一她接了椿任務,要殺的人就是唐逸幽。」
「那也不難。」寒月是他一手**出來,對於她的身手,他有信心。
「問題是,三月之期已過,唐逸幽至今依然活著。」
穀映塵蹙起眉。「怎麽可能?」
「不是殺不了,而是她不想殺。」五毒羅刹說得有點幸災樂禍。「無塵啊,你還不明白嗎?你的女人水性楊花,勾搭上俊小子,背叛你啦!」
然而,穀映塵卻沒有他所預料的暴怒不已,隻是斂著眉,深沈的容顏看不出情緒。
「怎麽樣?你會先殺了姘夫,還是寒月那人盡可夫的**婦?」五毒羅刹見他沒反應,不遺餘力地猛燃火信。
「收回你的話!」驟然降溫的話語,直教人冷到骨子裏去。「別再讓我聽到一句侮辱她的字眼。」
「喲,說說也不行?你當她還是你的女人嗎?別蠢了,人家早移情別戀,拋棄你了,你還拿她當寶似的,可悲呀,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讓她背著你胡搞……」
穀映塵雙手環胸,冷睇著他。「說夠了沒有?你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被激怒嗎?」
五毒羅刹一愣,沒料到他的反應會這麽平靜。「無塵,你丟不丟臉!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你居然吭都不吭一聲?」
「不然我該怎麽做呢?拿根繩索把她綁回來嗎?」穀映塵反問,一點也不打算掩飾他的嘲弄。
好低級的撩撥手法,他要會上當,不是擺明了和五毒羅刹一樣蠢嗎?
「寒月很愛他,還打算背叛絕命門,不惜為唐逸幽而死,你算什麽東西,她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五毒羅刹加重了口氣羞辱他。
「哦?」他陷入了沉思,神情添上些許凝重,但仍是不見慍色。
「真是抱歉,勞你遠道而來,專程告訴我這件事,很遺憾,你得失望了,我還是沒有氣得暴跳如雷。要過招,請另外找人,恕我不奉陪。」他甚至低頭去逗弄兒子,狂妄得不把人看在眼裏。
「無塵,你……」
懶得聽他再多說什麽,他直接道:「若兒,送客。」
「好的。」若兒欣然從命,對父親簡直崇拜得無以複加。
爹真厲害,三言兩語就把人擺平了,他甚至沒有說一句難聽的話,卻能讓對方嘔得快得內傷。
爹說,喜怒不形於色,是製敵要領,「實地學習」後,他一定要記住,並且學起來,以後當個和爹一樣厲害的人。
五毒羅刹被氣得昏頭,一時衝動之下,沒多想便反手扣住走向他的若兒。「無塵,你給我站住!」
「若兒,」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勢轉變,教秋水心驚白了臉,一下子全慌了。
穀映塵頓下步伐,眼一眯,一抹淩厲的怒光閃過,快得讓五毒羅刹以為他看錯了。
「那就拿出你的本事來。」見目的得逞,五毒羅刹浮起邪笑。
穀映塵看向兒子,他也正看著他,不哭不叫,臉上亳無懼色,並且寫滿了對父親的信任。
不愧是他穀映塵的兒子,小小年紀,便有臨危不亂的氣度,他看在眼裏.著實感到驕傲。
父子倆一刹那的眼神交會,互換了默契十足的意念,既然他的兒子對他這麽有信心,他就更加不能讓他失望。
心緒定了下來,他沉著地回視五毒羅刹。「這小鬼死活與我何幹?我幹什麽要為他拚死拚活?」
「你……」五毒羅刹一陣錯愕。是他估計錯誤嗎?他們看起來明明感惰很融洽呀……
另一道抽氣聲同時響起,秋水心掩住唇,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穀映塵刻意避開她的視線。「很抱歉,你又要失望了,我這人天生冷血,你認識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像是那種會管閑事的人嗎?要真有本事,就去拿寒月威脅我,否則,我沒興趣陪你玩。」
他的無動於衷動搖了五毒羅刹,手勁鬆了鬆。「你當真不管他的死活?」
「要殺就殺,廢話什麽?大不了替他收屍。反正又不是我兒子,我哪管得了這麽多。」
「穀映塵!」秋水心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這人神共憤的話會由他口中說出。
「你閉嘴!」他回瞪她,瞳眸冷冽。
夠了,光這一眼,就夠她心寒了。「對,不幹你的事,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你不要,我要!」
說完,她心急地欲衝上前去。若兒是她僅有的寶貝,她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他!「你夠了沒,滾遠一點去!」穀映塵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了回來。
「穀映塵,你有沒有人性?你怎麽對我,我都不會有話說,那是我欠你的,但是若兒……若兒他…
穀映塵臉一沈,冷顏如覆三尺冰雪,一片寒絕。「說得好,我是沒人性,這你不是早知道的嗎?不然你還期望我什麽?」
他生氣了,非常生氣!這女人居然這麽不信任他,口口聲聲說她有多愛他,結果呢?卻一點也不了解他,難道她還真以為他會放著他們的兒子不管嗎?他有這麽禽獸?
五毒羅刹的目的,無非是要逼他出手,若兒在他手中,不管自己武藝多麽高強,他都沒把握若兒毫發無傷,再說,他根本就不能出手……
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五毒羅刹認為若兒亳無利用價值,在牽製不了他的情況下,若兒的危險性就會大大減低,他幾乎要成功了,結果,被這女人一攬,情況全亂了,她非得弄到大夥兒同歸於盡嗎?
「你知道嗎……」秋水心從不曾用過這樣的眼神看他,很冷、很冷,空寂得不泛一絲情感。「我一直以為不會有這一天,但是現在,我辦到了,我真的開始恨你了!」
「那就恨吧,你以為我在乎嗎?」他陰鬱道,口氣比她更冷。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五毒羅刹等得不耐煩。「無塵,你要再不出手,我就一把掐死他!」
穀映塵別開臉。「我等著。」
若真出手,唯有死路一條,而且還未必救得了若兒……隻能放手賭賭運氣了。
「不!不可以傷害他!」血色盡褪,凝在眼眶的淚,隨著深刻的驚懼一顆顆湧出,她再也顧不得許多,疾奔而去,穀映塵根本來不及攔住她。
「娘,別過來……」若兒驚叫,但滿心懸係稚兒的秋水心什麽也聽不進去,隻想陪在兒子身邊,將他牢牢摟進懷中,不讓他受到任何驚嚇……
急轉直下的局勢發展,教五毒羅刹一時反應不過來,一時間讓個嬌弱的小女人又抓又咬。
「你放開他!」母性的力量是很不容小覷的,秋水心豁出了命似的捍衛兒子,使勁想救若兒脫離魔掌。
「你這女人……」貝齒陷入手掌,五毒羅刹被惹火,反掌一揮,若兒小小的身子彈飛出去,額際撞上桌角,量了過去;而秋水心也沒有多好的待遇,五毒羅刹一怒之下,一掌擊向她……
混亂中,一道宛如驚鴻的形影飛身而至,利落地將她帶入懷中,運勁承接了這一掌!強大的內力,教五毒羅刹連退了好幾步,而穀映塵……
身形一蹌,一口鮮血狂嘔,染紅了秋水心的羅衫。
「映塵!」她驚呼,伸手扶住他。
怎會這樣?她再怎麽無知,也不至於看不出來,穀映塵的武功要比五毒羅刹高出許多,倘若真較勁起來,要想全身而退不成問題,所以他的無動於衷、見死不救才會這麽令她傷心,但是……
這其中難道有什麽她所不知道的內幕?他其實有苦衷?
五毒羅剌的狂笑解答了她的解惑。
「哈、哈、哈……無塵,你終究還是敗在我的手上了,沒想到這女人能輕而易舉地擊潰你的冷靜,我就不信無法逼你出手……」
「得意什麽?你以為你使毒的招數天衣無縫?別笑死人了!」穀映塵拭去唇角的血漬,即使身受重傷,渾身仍是散發著傲然不屈的王者氣勢。
「什麽意思?」狂恣的笑意頓時僵住。
「意思是,在我以掌風將杯盤掃向你,你閃身退開時順道做出的小動作還不夠完美。」口吻充滿了不屑,就算要死,他也不打算讓五毒羅刹得意得忘了形。
他早就知道五毒羅刹在那時下了毒,雖然飄散在空氣中的劇毒無色無味。
而後,他又無所不用其極的逼他出手,他就大致推測出是怎麽一回事了。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一運氣,毒性便隨著血液,鑽入他的筋脈。
這種毒,劇烈無比,如果不妄動內力,十二個時辰之後,自然無礙,但是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
後悔嗎?他並不曉得。隻是在當時,他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若他不出手,死的人會是秋水心,他真的不能……
五毒羅刹一聽,臉色難看了起來。
原來無塵早就知道了,隻是沒說破而已,今日,不是他擊敗了無塵,證明自己登峰造極的本事,而是無塵自甘跳入陷阱,並且用著最羞辱人的眼神嘲弄著他的誌得意滿。
沒錯,這樣的真相是很打擊人,他使毒招數終究沒有自己所認為的爐火純青,讓人識出破綻,是每一個下毒者最大的恥辱,最讓他難以承受的是,他一直自信並不比無塵遜色,事實卻證明了……
「就算我沒贏,卻也不見得是失敗,畢竟你中了我的毒是事實。」這是唯一能夠安慰他的。
「是啊,歡迎你抱著這點得意直到老死。」他輕諷著,又猛又絕的譏刺直射向五毒羅刹,羞辱得他臉色又青又黑。
「別說了!」秋水心急得都快瘋了,他還有閑情逸致耍人,她感覺得出來,他的身子愈來愈沉重,他隻是在強撐罷了。
「我……我該怎麽辦?」她亂了方寸。
「不介意的話,替我買副好一點的棺材,好好厚葬我就行了。」他自嘲道。想起自己居然是為她而死,他就覺得好可笑。
「你……你胡說什麽!」他滿不在乎的語氣逼出了她的淚,一滴滴難遏的泛流,心已盡碎。「你…
…怎麽可以……丟下我,丟下若兒……你好可惡……」
她哽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心魂一寸寸撕裂,徜血。「你根本……是故意不讓我好過……你是存心折磨我的對不對……你又想看我痛苦了……」
穀映塵蹙眉,跌落他臉龐的清淚,像是會燙人般的灼痛了他。
「又……哭了,你就不能……長進點……」聲音逐漸稀疏,輕啟的唇,將未竟話語盡數卷入黑暗。
秋水心瞪大眼。她沒聽話,誰教淚水就是不受控製,更為洶湧地泛濫,淹沒了她,也淹沒了他。
五毒羅刹冷眼旁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