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愛憶少年時。

方紋是南朝大族嫡女, 親母早喪, 繼母不喜, 父親妻妾成群,子女滿堂,顧不上她這個女兒。幸好早年生母在時訂下了一門親事, 對方是舅家表哥,素有早慧之名,她不必擔心日後婚事受繼母的磋磨。

生母喪後三年, 舅舅何太柳遣人探望,細心查訪下發覺外甥女境遇堪憂,一怒之下將方紋接回家中撫養。方家不願意背上苛待嫡長女的名聲,與何家商議後, 每年都會接方紋小住一段時日, 倒也不敢再怠慢她,方紋總算能過上幾天舒心日子。

然而好景不長。

方紋平生最不願意細思的事情, 便是當日殺害舅父一家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她當日選擇頂替何家表妹的身份衝到秦王麵前, 究竟是用美貌救了表兄一命, 還隻是平白將自己送到殺人凶手身邊供其玩弄。

隨後表兄不堪受辱, 留書出走, 她渾渾噩噩地入了□□, 與秦王從南地帶回的幾位美人一道成為府內低賤的侍妾。秦王忙於朝事,一段時日後就將她拋在腦後。

這無疑是方紋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她無子嗣傍身,又無娘家作後盾, 偏生受過王爺一陣恩寵,兼之容貌出眾,招了旁人的眼。每日睜開眼睛,方紋就要麵對王府美人間的明爭暗鬥,不是今日被人潑了一身滾燙的茶水,就是明天差點被推入冰冷的湖水中。

驕傲漸漸磨滅,屈辱絕望折磨下,方紋選擇懸梁自盡。

再醒來時,床邊坐著一位紅衣美人。丹鳳眼,芙蓉麵,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

方紋掙紮著起身,脖中青紫勒痕猶在,嗓音沙啞難聽:“妾身見過王妃。”

來人是秦王正妃蕭曼娘。前往北周的路上,方紋聽人說起過這位未來主母的名號。傳聞她與秦王是青梅竹馬,成婚後兩人恩愛異常。一連五年,秦王除了她再無旁的女人。

許是老天妒忌,這麽一對恩愛夫妻卻沒有子女緣。成婚的第六個年頭,秦王終於迎了側妃過門。王府中陸續有嬰孩降生,女孩站住得多,男孩往往未及序齒便夭折了,弄得秦王三十好幾,膝下僅有兩個牙牙學語的兒子。

兩子中長子生母早逝,蕭曼娘便將他抱到膝下撫養。有了兒子傍身,娘家兄長又是秦王最為倚重的臣僚,蕭曼娘的位置愈發超然,王府的一群鶯鶯燕燕鬧騰得再厲害,亦得避其鋒芒。

“聽說你父親是何太柳?”蕭曼娘問道,聲音清冽,如金玉相撞。

方紋尋死未果,精神仍有些恍惚,隨意地應了句“是”。

“我讀過他《論語》的注本……可惜了,”蕭曼娘歎息似地說,“這世道女人從來艱難,既然選擇活下去,就好好活吧,省得辜負了往日受的罪。”

她點了點頭,起身往外走。

方紋過後才聽說,侍女救下她後王府管事拖延著不肯請郎中。蕭王妃無意中聽下人們談起,將正為她診治的禦醫派過來,救了方紋的性命。

尋死未果,方紋反倒珍惜起這條小命。她拋卻了世家嫡女的驕傲,認真觀察起“同僚”的行事方式,隱忍數月,終於找到一次機會現身於秦王麵前。

重獲恩寵後不久,便有喜訊傳出,王府中正缺子嗣,再無人敢明麵上欺辱方紋,她的日子一天天好過起來。

除了那次會麵,蕭曼娘待她倒與其他妾室相同——也就是說,用下巴看人,甚至當方紋一舉得男後,還要冷淡三分。後來秦王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蕭王妃被尊為皇後,兩人的關係更加疏遠了。

蕭家獲罪時,方紋已是四妃之一的德妃,與當時還活著的淩賢妃一道執掌宮務。她念著曾經的援手之恩,偷著去見了蕭曼娘。

荒蕪的冷宮中灰塵滿地,蛛網繞梁,桌椅家具缺胳膊少腿。身邊沒了前呼後擁的宮人,蕭曼娘高傲不改,仿佛仍置身於華麗的昭陽宮內:“到頭來,沒想到是你來送我最後一程。”

“娘娘可有什麽要囑咐臣妾的嗎,若是臣妾力所能及,一定為娘娘辦到。”

“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拜托的?”蕭曼娘對她的憐憫嗤之以鼻,“你信嗎,我沒對他的子嗣下過手。”

冷宮內連老鼠也與其他地方不同,大白天就在殿內跑來跑去,角落裏發出惱人的啃噬聲。

蕭曼娘癡癡地笑起來:“看你的表情,應是不信的,我不是個好人,但我真沒做過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卻罵我毒婦……哎,悔教夫婿覓封侯,若他還是個平頭皇子——早知如此,我當什麽勞什子的皇後,努力一把當太後才是真安穩呢!可惜身為女子,命不由人……”

許是知道自己活不久,那日蕭曼娘對方紋說了許多,聽得方紋冷汗浸濕了後背,對自家的皇帝夫君愈發懼怕。

從冷宮歸來後沒幾日,方紋便聽說禦前太監總管吳質送了白綾和毒酒給廢後。

方紋,曾經的德妃,如今該稱呼她為何皇後,從此開始了戰戰兢兢的繼後生活。皇帝對昔日愛人兼結發妻子都如此狠心,她可不指望自己犯事後能落得什麽好下場。

謹慎小心地過了十來年,何皇後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皇帝中風了。

北伐歸來的慶元帝明顯身體大不如前,何皇後努力了幾次才將嘴角的喜意壓下。可不是嗎,皇帝身患重疾,朝上站著的皇子裏有三個是她生的,後宮再無人能撼動她的位置,再不怕重蹈元後的覆轍,日思夜想的太後之位正在朝她招手。

喜訊一個接著一個,慶元帝身子癱了半邊,無法批閱奏折,便叫了皇後過去模仿自己的字跡在奏折上朱批。生平第一遭,何皇後得以接觸朝政。

與皇後相處日久,對她的人品尚算放心,且與繼承人關係轉淡,扶持著與太子打擂台的兒子不肯接招,慶元帝精力不濟,又不願完全放權給太子,幹脆將一部分折子交與皇後批複。雖說他後來從翰林院找了個善於模仿別人字跡的新科進士當代筆,也沒改了這習慣。

有些口子一旦打開,再無法堵上,隱於幕後的何皇後插手政事的機會漸漸增多,大權在握的滋味分外美妙,她的行事也愈發恣意。

何皇後心底卻隱約有不安閃現,長子性子剛硬,極有主見,許多時候簡直像是年輕三十歲的今上。太後尊貴是尊貴,權力是別想摸到手了,長子和他那一派的大臣對自己的行事未必無有微詞。

而且她還有其他的顧慮……

去慈恩寺見表兄是何皇後難得的閑暇時光,談話間,她說起心中憂慮。

何灝眉目清雋依舊,溫聲勸說道:“太子是你親生子,何必自尋煩惱。呂後被後人罵說‘牝雞司晨’是因為她太過縱容娘家的緣故,到頭來弄得她這一脈子孫沒個好下場。”

“是啊,我又沒有娘家,我也不是呂後,沒那麽貪心……”何皇後低低地說。

嫋嫋香煙中,二人的手不知不覺間握在一起。小小的禪房內,春意盎然。

得隴,便要望蜀。

皇帝可以有後宮三千,她隻要一個貼心人也不為過吧?

…………

且說另一頭。唐烽作為按照標準帝王模板培養長大的太子,對後宮幹政之事極為敏感。他對母親插手朝政之事不甚讚同,隻是礙於是他的生母才不便多說。況且當時唐煜尚未就藩,唐烽的注意力全在弟弟身上,顧不上旁人。

隻是心底到底埋了個念頭。

慶元帝病情沉重,再無精力扶持另一個兒子與太子爭鬥,慢慢就認命了。

唐烽被父皇寵愛著長大,且慶元帝之前的一番打壓並未使他傷筋動骨,也就不會太記恨。五弟唐煜退到藩地後,他與父皇的關係日漸緩和,因此有了萬壽節宴席上至尊父子抱頭痛哭的驚人一幕。

盡管很是不甘心,但理智告訴慶元帝,他得為兒子鋪好最後一段路。

南陳之戰,他放了唐烽南下隨軍。臨走前,慶元帝召唐烽進宮密談。

此時的慶元帝頭發全白了,雙眼渾濁不堪,說話也斷斷續續的。

“等你……從,從南陳……歸來,朕便行堯舜,之,之事……讓,讓位……於你。朕……去南苑……住。”

此言一出,天大的怨恨也煙消雲散,唐烽既驚且喜。

許是老天護佑,北周此次南進異常順利,眼看就要打到南陳都城建康城底下。但中途波折也不少。譬如打到一處,城中守將詐降騙殺了入城的將士,北周隨後還以顏色——三日內,城中哭聲震天,火光不斷。

太子唐烽留守城外軍帳處理軍務,這一日忽聽軍士來報,博遠侯世子求見。

“城中有一大戶姓方……想求見太子,說……他們家與皇後有親。”崔孝翊匆匆奔入帳中,懇求太子屏退閑人後開始講述自己在城中的經曆,“不知是真是假……臣將他們看管起來了。”

唐烽沉默半晌道:“傳他家主事的來見孤。”

隨後慶元帝第二次病發,急召太子回宮,唐烽帶著幸存的方家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