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修帶著後怕的情緒向唐煜講起京中的變動,哪些人被奪職,哪些人下獄,哪些人全家流放,哪些人直接處死。
唐煜聽得暗自心驚,父皇這是寧可錯殺不肯放過的意思啊。他在南苑行宮是休養,非是放逐,或多或少聽到些風聲,清楚慶元帝回宮後不久就將蕭家前任家主蕭衍派人刺殺二位皇子一事公之於眾,著令三司排查朝中與其勾結之人,但未料到事情能鬧得這麽大。
裴修講了半天說得口幹,端起已放溫的茶水一飲而盡,向唐煜抱怨說:“叛賊蕭衍真是可惡,竟敢刺殺殿下,搞得京中風聲鶴唳的。”裴家是新貴,按說跟蕭家扯不上邊,可家裏人口多了,總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能跟這次倒黴的人家扯上關係,是以裴修有這句抱怨。
“蕭衍啊,真沒想到是他,”唐煜慨歎著,擱到十年前,何人敢將叛賊一詞與堂堂國舅爺,六姓之一的掌舵人,當朝尚書左仆射聯係起來。那時的蘭陵蕭氏聲勢赫赫,權勢滔天,一朝淪落,就從雲端跌落凡塵。根據小道消息,當年是蕭家庶支出首提供了蕭衍謀反的罪證,因此蕭氏嫡支以及親近的兩房人被斬殺殆盡,其餘各房得以保全,唯有蕭衍本人行刑前被人用一個模樣相似的男子替換然後從刑部天牢中救出,隨後不知所蹤。
唐煜本以為他窩在哪個犄角旮旯裏苟延殘喘,沒想到這位便宜舅舅本事大得很,逃亡路上還能□□出一批死士出來,上一世弄殘了太子唐烽,親手造就二龍相爭之局,這一世策反了太子身邊的侍衛,差點讓唐煜丟了條胳膊。好在父皇夠果決,朝中經過一番清洗,相信蕭衍殘存的黨羽剩不了幾人,日後難以掀起什麽風浪,隻可惜蕭衍又像個耗子似的逃掉了。
裴修接著說起崇文館內念書的諸人:“賢妃娘娘病了,六皇子回去侍疾,一直沒看見他人……”
說笑了一會兒,裴修突然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清了清嗓子說:“我有些課業上的問題,想要請教殿下。”
唐煜很不習慣他這幅模樣,斜著眼睛打量著他:“你小子什麽時候這麽好學了?”他早就注意到裴修過來的時候懷裏抱了個書匣子,還沒來得及問呢。
裴修打開書匣,取了一本書出來,唐煜眼尖,瞅見封皮寫的是孟子。
裴修隻坐了個椅子邊,身子盡量向前傾以擋住服侍人的視線,翻開書將裏麵的內容展示給唐煜:“殿下,您看這段話。”
一副刻苦好學的樣子。
唐煜看清了書裏的內容,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伏在湖藍色的引枕上咳了半天。
“殿下,您還好嗎?”流朱擔憂地問道,嗔怪地瞪了裴修一眼,上前為唐煜拍背。她經過裴修身旁時,裴修啪地將書合上了,在椅子上正襟危坐,要多正經有多正經。
唐煜擺了擺手:“我沒事,我跟阿修說會兒話,你們都下去吧。”
流朱帶著人退下。見無人打擾了,裴修蹭地一下湊近唐煜,眉飛色舞地說:“前日殿下來信說行宮日子無趣,我特意搜羅了些解悶的東西過來,怎麽樣,殿下滿不滿意?”
唐煜回憶起書上兩個用高難度姿勢糾纏在一起的男女,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向他:“你才多大,就看起春宮圖來了?”
裴修嘿嘿地笑著,把書本麵向唐煜嘩啦啦地翻開:“不僅是春宮圖,這是個話本子,跟我的小廝推薦給我的,叫《銀瓶梅》。”
“咳咳,”唐煜又開始咳嗽了,“《銀瓶梅》,你看這個?小心被裴伯父抓到打你板子。”
裴修回了個男人都懂的眼神,揶揄道:“聽殿下說話的口氣,莫非在宮裏也聽過它的名頭?”
唐煜無言以對,上輩子他在這個年紀自是不知道這本書,還是出宮建府後聽人說起的。大名鼎鼎的《銀瓶梅》講得是某位財主跟他的六房妻妾的風流韻事,在市井中風行一時,憑借大膽直白的描寫以及精細生動的配圖成為此類書籍的典範。
裴修提起書匣子,將裏麵的十幾本書都倒出來,每本都掛著《論語》、《莊子》等聖賢書的名字,但唐煜不用翻就知道全是掛羊頭賣狗肉。
裴修得意洋洋地說:“我怕被人發現,讓丫環將封麵拆下來換成其他書的外皮,《論語》裏麵是《玉樓緣》,《莊子》裏麵是《漢宮春色》……”
唐煜心裏腹誹著,丫環跟了你算是她們倒黴。居然敢將聖賢書的外皮替換到□□外麵,聖人們的棺材板都快壓不住了吧。
裴修一本一本地向唐煜介紹,唐煜興致缺缺,他不是真正的十三歲少年,該見識過的早就見識過了,後院裏的妻妾們又不是擺設,兒女都生了一堆,還要靠看話本過癮嗎?也就是裴修這種嘴上沒毛的小子被父母拘束慣了,看個話本子都能興奮半日。
念在裴修冒著被裴侍郎打斷腿的風險給他搜羅了這些,唐煜給麵子的拿過一本《漢宮春色》粗粗翻了下:“我會找獨處的時候細看的。”
似是聽出唐煜語氣裏的敷衍,裴修不服氣地說:“殿下不喜歡《銀瓶梅》這種也無妨,語句確實粗鄙了些。我把市麵上各種類型的話本子都挑了幾本,其中也有用詞文雅的,殿下慢慢看吧,這本是《燕雲大俠傳》,這本是《定神記》,這本是《塵園舊夢》……”
唐煜仔細翻了翻,發現除了□□,裴修帶來的書還有神仙誌怪,俠客傳奇等品種,果然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不由得對先前的搪塞感到愧疚。
“辛苦阿修你了。”唐煜真誠地道謝。
天色漸暗,裴修起身告辭說:“再晚的話恐城門關了,請殿下多多保重身體,過幾日我再來看殿下。”
南苑行宮畢竟是皇家林苑,不便讓外男留宿,要不唐煜怎麽也得留他住一夜。唐煜親自將裴修送至含英閣門口,心裏惦記著上輩子的事情,不顧裴修的勸說,堅持撥了一隊侍衛跟著他回去。
這天夜裏一切如常,到了第二天白日,唐煜在**躺著養傷,又覺得無聊起來,索性從裴修拿來的話本傳奇裏挑了一本打發時光。
上輩子忙著爭權奪利,閑了的時候也是讀些經史類的正經書,及至被遣往青州藩地,唐煜又開始看佛經道書以向王府內的各家探子展示無爭之意,所以他兩輩子加起來是第一遭細看這等閑書。
出乎唐煜所料的是,這一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一直讀到夕陽殘照時分,連飯都顧不上吃,即使馮嬤嬤擺出一副晚娘臉勸誡亦未動搖唐煜堅持看到大結局的決心。
隔天裴修就收到南苑行宮快馬加鞭送來的書信,信裏麵,唐煜在胡扯了一通後委婉表示希望裴修能盡快過來與他討論功課,如果能再送些“聖賢書”過來,就更好了。
…………
洛京皇宮,慶元帝這日未歇在新寵處,而是應何皇後之邀去了昭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