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唐煜的這句吩咐,薑德善愣在當場,嚴重懷疑唐煜是睡迷糊了,他七歲就被分撥到五皇子身邊服侍,跟了殿下這麽多年,在薑德善心目中五皇子唐煜是個行事謹慎,從不為難下人的主子,即便殿下仍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也沒有過大半夜嚷嚷著要吃點心啊。

薑德善本能地規勸道:“殿下,夜深了,用點心容易積食,您明天還得去崇文館讀書呢。我去給您倒杯茶,您潤潤喉嚨吧。”

十來年後的薑德善可不會這麽直接地駁回他的命令,心頭升騰起一絲不滿,唐煜思索了片刻,放柔了聲音說:“去拿吧,我晚膳沒用好,略墊一墊。”

薑德善微抬起頭,待要再勸,不經意間與唐煜的眼神對上,身子打了個激靈。五皇子的眼神幽深似海,頗有幾分攝人的意味,與平日給人的感覺大相徑庭,薑德善有那麽一個刹那竟覺得眼前的五殿下皮囊底下換了一個人。

定神細看,殿下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薑德善躊躇片刻,終究是不敢違抗主子如此明確的命令。

馮嬤嬤夜裏睡得沉,應該沒什麽大礙。薑德善想了想,轉身出了唐煜的臥房,不一會兒捧著一個海棠式樣描金明漆的什錦攢盒過來,裏麵盛著五六樣糕點,離唐煜最近的一個“花瓣”裏盛著他點明要的肉脯。

由出生三月以內的小豚的肉製成的肉脯呈棗紅色,上麵零星灑落著些添香用的白芝麻,在燈燭的輝映下閃著潤澤的光亮。為了方便取用,肉脯已被切成了手指粗細的小條,唐煜撿起一條塞到嘴裏,感動得差點哭出來,多久沒吃到肉了!

肉脯的表層塗抹了一層薄薄的蜂蜜,甜蜜的味道與豚肉的鮮美交織在一起,唐煜吃的完全停不下來。

用雷霆般的速度掃幹淨肉脯這一格,唐煜將目光投向其他點心,拿起一塊玉帶糕。玉帶糕分為三層,一層糯米粉,一層飴糖還有一層棗泥,裏麵添加了不少葷油,香甜可口,格外膩人。

唐煜三下兩下吃完,又將手伸向千層軟香糕、雪花糕、雲片糕……就藩後在青州吃的點心怎麽也不對味兒!

薑德善看得心驚膽戰,急生智地遞過來一個五彩細瓷小蓋鍾打斷唐煜進食的動作:“殿下,您喝點茶潤潤嗓子,小心噎到。”

用了太多點心,唐煜確實有些口幹,便接過茶盅。薑德善瞅準時機將什錦攢盤撤走。他緊張地望著唐煜,下定決心無論五殿下說什麽都不能將攢盤還回去。

糕點裏葷油的美妙滋味仍殘留在唇齒間,唐煜有些意猶未盡,卻也清楚不能多吃了。

在薑德善的苦勸下,唐煜下地走了兩圈消消食,這才回到床榻上,深沉的夜色重新籠罩了臥房。

唐煜揉揉肚子,食物帶來的豐盈感分外真實,讓他再次確認非在夢中。

我居然真的回到少年時代了?

唐煜在**輾轉反複,如何也睡不著,索性睜著眼睛思索他重生前遭遇的那一場災禍。

究竟是誰下的手呢?

動手的必定是他府裏麵的人。下了毒的湯羹是王府大太監薑德善親自捧到他麵前的,小廚房也是他在管,按理來說薑德善最有下毒的可能。可薑德善是他的心腹,個人榮辱係於他一身,害死他薑德善不僅沒有好處,指不定還得跟著陪葬。若說是被人脅迫,薑德善父母雙亡,也無兄弟姐妹,更無過繼的子女,連被人要挾的地方都沒有。

唐煜思索了一會兒,認定在他因中毒吐血而失去神智前薑德善表露出的焦急模樣不似作偽,排除了他的嫌疑。

其他下人動手的可能性相對更大,他一向喜歡吃鮮筍菌菇之類的菜品,王府裏有不少人知情,挑了這鮮筍湯下手並不稀奇。湯盂從廚房傳到後花園,一路上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誰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唐煜心知青州齊王府被各方人馬摻了不少沙子,但他忙著裝鵪鶉,騰不出手來清理,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對貼身服侍的人要求嚴些。

其實動手的是哪個小卒子倒是無關緊要之事,關鍵是幕後主使者是誰。唐煜瞪著眼睛琢磨了半天,還是不確定是誰下的命令。

跳入奪嫡的大坑廝殺多年,想讓他去見閻王的人數都數不清。按理來說,他一母同胞的皇帝兄長最有可能。奪嫡之恨,曆曆在目,兩人刺刀見紅了不知多少次。如今皇兄病重,膝下的皇子年幼體弱,京裏偏偏傳出“國賴長君”的風聲,麵對他這個正當壯年且有好幾個兒子的兄弟,新仇添恨,派人弄死他倒也不稀奇。

如果真是他的好皇兄出手,唐煜就認了,並不怨恨。皇子奪嫡,自古以來都是你死我活,就算是同胞兄弟也不濟事。他自認當年若是將坐在太子位置上的皇兄拉下馬,登基之後是絕對不會放過皇兄和侄子的性命的。

事實上,他在青州能有幾年好日子過已是分外之喜,隻是可惜他的子女,廢為庶人都是輕的。唐煜起了爭位之心的時候還未做父親,完全未考慮過給子孫們留條後路的事情,再後來已是回不了頭。

可皇兄處事向來傲氣十足,喜好以堂堂正正之勢壓人,不屑於鬼蜮伎倆。縱使當初出事後他太子的位置搖搖欲墜亦沒改了這行事風格,因此有一段時日被唐煜的各種手段弄得苦不堪言。憑著皇兄九五至尊的身份,沒必要用出下毒這種丟份的手段,找大臣給他安插些罪名,再派一隊人馬到王府當眾宣告唐煜的罪狀,光明正大地賜他一杯鴆酒才是正理。

雖說兄長病後是由他們二人的生母何太後主持朝政,但唐煜相信如果皇兄執意要對他動手,母後是攔不住的。

至於說其他人,誰會恨得他如此之深呢……

王妃孟淑和的名諱突然冒了出來。

唐煜娶的這位王妃是將門虎女,名為“淑和”,為人處世卻既不賢淑亦不和婉,是個不容人的性子,平日裏像個炮竹般一點就炸。而唐煜天潢貴胄出身,表麵溫文爾雅,內裏自有傲氣,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彼此都想將對方壓倒,大吵小吵了無數次。

之前兩人有個嫡子,彼此間尚有轉圜的餘地。及至嫡子因病夭折,夫妻間的關係降至冰點。王妃保不準被唐煜想將庶子立為世子的事情刺激得起了殺夫之心。

但唐煜細細思索,又覺得不太像是王妃下的手。不提兩人年少結縭的那點殘留情分,單從殺了他的後果看,王妃就不該出手。毒殺親夫,而且這親夫還是當朝親王,這可是能滅族的罪名,以王妃那做事顧頭不顧尾的性子,行事怕是沒那麽嚴密,就不怕事發後連累京中的嶽丈家嗎?自從他爭位失敗,孟家的勢力就一再被打壓,若是爆出來王妃不賢謀害當朝親王的事情,保不準滿門老小都得陪葬。

當然,也可能是其他忠於皇兄的人下的手,想要在新皇麵前賣個好,那就不好分辨了。一個個的名字閃過,唐煜想得頭疼,覺得誰都有可能,又誰都不可能。

…………

卯時初刻,天色未明,唐煜就被喚起洗漱更衣。

許是思考耗費了太多精力的緣故,雖然半夜點心吃了不少,早晨唐煜依舊胃口大開。他先用了三小碗鰻麵——大鰻一條蒸至酥爛後拆骨取肉,將魚肉揉至麵中製成麵條,澆的鹵是雞清湯、火腿和口蘑調製的,接著幹掉了一整盤佐粥用的臘鴨,然後是一屜羊肉餡的燒麥……

看得一旁的馮嬤嬤直皺眉,不由分說地夾了幾筷子素菜過去:“殿下,多用些玉蘭片。”

這個時點,薑德善尚未成唐煜身邊的第一人。唐煜入住端本宮後,何皇後派了馮嬤嬤來照顧兒子,統領這處宮室的所有太監宮女。

唐煜不是很喜歡她的脾性,覺得她太過嚴明方正,成天管東管西的,礙於是母後給的人得留些臉麵,出宮開府後就把她給高高供了起來。

馮嬤嬤倒也知趣,沒去跟何皇後告狀。及至唐煜就藩,他本想奉送一筆豐厚的盤纏給馮嬤嬤讓她歸鄉養老,也是保全之意,沒想到馮嬤嬤執意要追隨他去青州。念在馮嬤嬤上輩子患難與共的情分上,唐煜的態度和緩了些,一言不發地將馮嬤嬤布的菜吃幹淨。

用完早膳,宮女流朱上前為他整理衣冠,一切收拾妥當,唐煜出發前往皇子們就學的崇文館。距離唐煜上一次踏足崇文館,中間隔著至少十年的時光,唐煜環顧四周,眼神中流露出感傷與懷念。

大周武風濃厚,唐煜的祖父大周開國太|祖坐在馬背上輾轉天下,為子孫打下了偌大的基業。唐煜的父皇慶元帝也是因軍功而從諸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因此皇子們是文武兼修,上午在崇文館習得詩書禮樂,後晌則是去校場參加騎射課。

唐煜悲催地發現他高估了自己年少的食量,上午聽課的時候就覺得腸胃不舒服,到午膳時分再也撐不住了,被肩輿抬著運回了端本宮。

他癱倒在床,聽著診脈的禦醫說了一大堆雲山霧罩,佶屈聱牙的醫典,主旨大意是殿下您吃多了,得淨餓幾天消消食,然後開了一劑加了不少黃連的平安方。

黑漆漆苦兮兮的藥汁子配上馮嬤嬤板著的眉頭,真是分外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