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黃沙滿天飄。

立秋之後,慶元帝擺出全套的帝王儀仗,在宗室貴戚和王公大臣們的簇擁下前往京城含光門以南二十裏的南苑圍場秋獵。

通往南苑圍場的官道上,浩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飛奔而過的駿馬們濺起的塵土足有三尺高,馬匹的嘶鳴聲與兵士的呼喊交織在一起,分外熱鬧。

唐煜興致缺缺地待在馬車上閉目養神,連欣賞下郊野初秋景色的興致都沒有,被他拉到馬車上伺候茶水的薑德善則隔一會兒就要往外張望,末了為難地盯著他:“殿下,六殿下和七殿下都在外麵騎馬,您要不……”

言下之意是您老別躲在馬車上偷懶了。

唐煜滿不在乎地道:“我不敢跟他們比,騎馬顛得我骨頭疼,待車上挺好。”

薑德善縮了縮脖子,話是如此,往年殿下都咬牙撐過去了,為何今年連敷衍都不敷衍下呢?連太子殿下都得在禦駕麵前好生表現,七皇子唐煌更是在車隊前後亂跑,惹得各處人仰馬翻,這麽短工夫已經看到他過去三回了。

六皇子唐爍是淩賢妃所出,與唐煜同年,七皇子唐煌則是唐煜的胞弟,今年十一。慶元帝膝下現有八位皇子,除了何皇後生的三個以及六皇子唐爍,其餘四位皇子年齡尚小,此次秋獵並未跟過來。

唐煜馬車的簾子突然被掀起,一個公鴨嗓侍衛出現在主仆麵前:“殿下,太子派我給您傳個話,說讓您別偷懶,一會兒陛下問起的話他可不幫您兜著。”

隔了這麽久,唐煜早忘了東宮侍衛們的長相,他掃了一眼薑德善,見他並無異常的反應,這才懶洋洋地說:“告訴你家主子,我知道了。”

說完這話,唐煜慢悠悠地爬下馬車,接過自己侍衛遞過來的韁繩,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加入了吃沙子的騎手隊伍裏。

薑德善騎術不精,反倒不用像貴人們一樣出去受罪,見唐煜這麽幹脆地下了馬車,他又困惑起來,以前沒見過殿下這麽聽太子話啊?

其實原因無它,唐煜認命了而已。

唐煜自己作死病了一場,不用去崇文館讀書,有充足的工夫梳理上一輩子的是是非非。他將奪嫡路上的每一件事情掰開了揉碎了分析,不得不承認,即使重來一次,他的勝算也不大。

當局者迷,唐煜事後回想起來,不僅父皇對皇兄偏疼到骨子裏,母後同樣是偏向長子的。上一世何皇後曾幾次專程將唐煜從齊王府裏叫到宮中,就為了訓斥他跋扈和不敬兄長,還有一次賜了孝經、戒尺和銅鏡給他,簡直是把唐煜的臉皮扒下來扔到地上任人踐踏,羞得唐煜托病三天沒上朝。

反而父皇的態度曖昧許多,給人的感覺是在唐烽唐煜二人間搖擺不定,對唐煜熱一陣冷一陣的,如同拿著根胡蘿卜在驢前麵吊著一般,一會兒允許唐煜代他去北郊祭天,賜予超出親王應有規格的儀仗,轉身就誇太子唐烽孝順。

唐煜在青州藩地時隱隱有過懷疑,他和皇兄爭得頭破血流,恨不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暗地裏父皇已經心屬皇兄了,之所以任由自己這一派人上躥下跳不作表態,隻是為了將他打造成未來帝王的一塊磨刀石,讓有頹廢趨勢的太子振作起來而已。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冷汗就浸濕了唐煜後背的衣裳,他跑普濟寺聽方丈念經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重來一次,即使利用先知的優勢給皇兄挖坑又有何用?至多是把他這塊磨刀石弄得更耐磨而已,到頭來還是灰溜溜滾到藩地裏念佛的命。除非他能在這次秋獵裏直接讓皇兄傷重不治或者廢了他的**,真要那麽做的話,將來繼位的估計是七弟唐煌了——自己會被盛怒下的父皇撕個粉碎。

除此之外,他和皇兄相爭還致使朝廷局勢惡化,拖慢了大周南下的步伐。父皇臨死前仍在遺憾未能吞並南陳,無顏以見先皇。

夜深人靜,唐煜久久不能入睡,半晌長歎一聲。

罷了,罷了,上輩子沒能贏下來,這輩子重來一次又有什麽趣呢?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富貴閑人日子,他隻需後退一步就能握到手心,既然這樣,不如算了吧。

想清楚了這些,唐煜如同卸下了一副扛了兩輩子的重擔,身心頓覺輕鬆許多。

對於未來的日子,唐煜並不擔心,身為中宮皇後所出的嫡子,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地位是天生的尊貴。即使父皇對他態度冷淡,但他跟未來的皇帝感情好啊,更妙的是,他由於不得父皇喜愛,對太子位置的威脅就無比的小,縱使皇兄登臨九五至尊之位日久,兄弟之情逐漸淡去,亦不會視他為威脅。

想到做到,唐煜決定即刻開始享受閑王的日子。不上進的話父皇最多訓斥幾句,太過上進的話反而愁人,他準備做個體貼父親心情的好兒子。

當然,為了父皇駕崩後的日子著想,皇兄的麵子是要盡量給的。除此之外,幫他避免這場墜馬的禍事也是應有之義。畢竟太子的位置越穩固,他閑王的未來越有保障,不會被別有用心的朝臣們扯著虎皮拉大旗而被迫跟太子對立。

…………

參加秋獵的貴人及隨從足有千人之多,這還沒算上護衛慶元帝的禁軍,浩浩****的人馬趕到了南苑獵場,先設下行營,立下帳篷。一時間,營地裏喧鬧無比,不時有錦袍男子打馬呼哨而過,帽子上插著的長長的野雉尾羽一晃一晃,牽狗駕鷹的侍從隨處皆是。

決定好日後的道路,唐煜頗有些自暴自棄的架勢,連在慶元帝麵前應個卯都懶得去。他嫌營地裏鬧騰,趁狩獵未正式開始,找了個給何皇後問安的由頭躲了出去。

以皇後為首的後宮妃嬪們正在各處圍起來的帷幕裏休息。唐煜才走進皇後所在的帷帳,就險些跟人撞個滿懷。

“我的好妹妹,跑這麽急做什麽。”唐煜驚魂未定地後退半步。

十公主唐煙已經換上了一身翻領窄袖的火紅胡服,左手舉著一根瑪瑙為柄珠玉作飾的金絲馬鞭,揮舞得咧咧生風,清麗動人的臉龐上是掩飾不住的雀躍:“當然是出去騎馬啊。”

跟隨慶元帝而來的女眷不是有一定位分的後宮妃嬪就是宗室貴女,她們地位高貴,自然不用成天拘束在一處。

唐煜道:“外麵正亂著呢,你且等等吧。”

“煙兒,聽你五哥的,陪母後再坐坐。”一個輕柔動聽的女聲響起。

唐煜向坐在帷帳正中的女子行禮:“母後。”

何皇後頷首,示意兒女們落座。她出身不顯卻能多年寵愛不衰乃至誕下三子一女,容貌自然是極美的,眉如遠山目似秋水,舉止端莊文雅,即使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亦稱得上一句有傾國之色。

何皇後並未換上便於行動的騎裝,依舊梳著望仙髻,月白盤金如意雲紋的大衫配上蓮青色繡寶相花的鳳華裙,愈發顯得風姿綽約,飄逸出塵。

唐煜素來知道母親跟自己一樣不愛遊獵之事,所以對何皇後的裝扮並不感到奇怪,不然他也不會躲到這裏了。

“五哥,你這次能獵到多少獵物?

“父皇會不會射到老虎啊?”

“抓到小狐狸的話,能給我留一隻活的嗎?我一直想養,宮裏卻沒有,顏色最好是火紅色的!”

唐煙按捺不住想出去撒歡的想法,奈何在椅子上挪來挪去不符合公主儀態的要求,隻能連珠炮般地向唐煜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唐煜回應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她提問題的速度。

“……我這次跟著三哥的人馬走,如果能找到活的狐狸就給你帶一隻。”唐煜說。

何皇後娥眉微蹙:“別聽你妹妹的,狐狸野性未訓愛咬人,而且氣味不好,宮裏如何能養。給她帶隻兔子回來吧。”

她心裏則納罕著,大周重武,秋獵是貴戚子弟在皇帝麵前展露才華的重要場合,皇子們亦不例外。她生的次子長於文才,武藝方麵遜色於長子不少,單領一隊人進山,侍衛還能幫他做點手腳多獵點獵物,在禦前增添幾分誇耀的資本。跟著長子的話,誰會在太子麵前幫他作弊呢?不過次子外麵看著溫順,內裏自有主見,她倒不好多說什麽。

唐煙撇了撇嘴:“兔子什麽的,宮裏有的是,我就想要宮裏沒有的啊。”

何皇後微笑著搖了搖頭,堅決不答應。

唐煜是心細之人,不會錯過先前何皇後麵上一閃而過的詫異神色,但他知道以母後謹慎的性情是不會多說些什麽的。

自身“不爭”的態度展現得越早方越有說服力,再晚些就無人相信了,另外,他對當年皇兄墜馬之事的來龍去脈不甚了解,隻隱約聽說是有奸人在皇兄騎的馬身上做了手腳。

沒待多久,有唐煜身邊的侍衛來向他報信,時辰已到,他這個五皇子得去慶元帝那裏露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