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待客的花廳外,一聲秋雷炸響。

怪不得是他親自來請呢, 果然沒好事, 唐煜心裏偷著罵了句髒話。蔣徵明言語中提及的《氏族錄》, 是三年前慶元帝派下來的任務,旨意原話是責命禮部“遍責天下譜牒,質諸史籍,考其真偽,辯其昭穆,第其甲乙, 褒進忠賢,貶退奸逆, 分為九等”。簡單來說, 就是讓禮部根據大周各地的士族譜牒以及史書等資料,將天下所有士族分為九個等級,從此家族郡望之間高低貴賤一查便知。

收集譜牒、考證史籍等工作雖說繁瑣,按部就班地做下去都不算難,但是辨別賢愚,將士族分等卻是要了人命了。北地有公認的六大世家,蘭陵蕭氏原本實力最為雄厚, 但近十年來遭受了慶元帝持之以恒地打壓, 聲勢大不如前,眼看著就要被開除頂尖世家行列。更別提近四十年來北地上層政治格局動**不堪,先有魏周二朝交替,後有周□□晚年諸子奪嫡, 乃至慶元帝上位後殲滅國舅蕭衍一黨,有中等世家因站錯了隊而遭遇重創,日益頹廢的同時死抱著舊日榮光不放,亦有下等世家一飛衝天,成為朝中新貴,門楣間的界限早沒那麽鮮明了。況且九等士族,每一等內部亦有個高低之分,又有哪家願意排在別人後頭呢?禮部作為六部中最為清貴的一部,聚集了最多的世家子弟,想來已經吵翻天了,蔣徵明這時候拉他回去看《氏族錄》,分明是拉著他回去擋罵的!

不顧唐煜的沉默,蔣徵明侃侃而談:“……禮部諸位同僚齊心協力,遍訪天下州縣譜係,終將大周九十郡二百九十八姓②分成九等,士庶之別,從此清晰可辨……”

蔣徵明說的越玄乎,唐煜越懷疑他是壓不住吵架的下屬來找他鎮場子的。他故作不解地說:“尚書且慢,《氏族錄》是父皇三年前命禮部編寫的,當時本王尚在崇文館讀書。既然禮部諸公已完成了《氏族錄》,直接呈給父皇便是,何需本王再過一道手?”

蔣徵明不太習慣唐煜如此直截了當的發問,尷尬地笑了笑:“如今王爺坐鎮禮部,呈給陛下前自然得由王爺先行審閱。”

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啊。行,你一部主官都不怕我把小麻煩攪和成□□煩,我還怕什麽。唐煜眉毛一挑:“蔣尚書都這麽說了,本王不敢不從。”

“煩勞王爺了。”蔣徵明拱了拱手說,總算把背黑鍋的人給忽悠回來了。

…………

淋瀝的秋雨終於落下,纏綿的雨霧伴隨著溢散出絲絲寒氣的秋風襲向洛京城街麵上的行人。

唐煜踩著杌子下了馬車。他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足下蹬著棠木屐,太監舉在他頭頂的油紙傘將他與雨水徹底隔絕開來,行於秋雨中正如行在齊王府的回廊中一般自在。

蔣徵明就沒他那麽舒服了,他出發前往齊王府的時候還沒下雨,防雨的器具就不如唐煜帶的齊全,除了一把油紙傘外別無他物。礙於禮數,他又不能催邊賞雨邊吟誦兩句歪詩還邀他應和的齊王快點走,隻能憋屈地跟在後麵,漸漸地,蔣徵明朱色官服的兩肩以及腳底靴子的鞋麵全濕了。

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唐煜終究是走到了禮部大堂。不出他所料,裏麵烏壓壓地擠滿了人,個個吵得臉紅脖子粗,拚命翻別人家的黑曆史。這個說你家祖上當年見敵軍襲來,拋下全城百姓和一家老小自己扮成女人逃命,簡直豬狗不如;那個說你叔祖父貪戀父親留下的小妾的美色企圖強占,逼著庶母上了吊,真是不為人子……

世家大族,彼此聯絡有親。親戚一多,糟心事就多,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光唐煜站在門口的這一會兒工夫就聽到了不少新鮮故事,他雙眼發亮,隻恨不能拉張椅子再抓把瓜子,坐在門口聽他們互翻老底。哎,他都有點後悔沒早點過來聽吵架了。

如今堂中嗓門最大的一位正在繪聲繪色地講述對麵某人的十三堂叔與一頭倒黴駿馬之間的緋色傳聞,聽得堂內眾人驚歎連連,爭執聲都弱下去不少。

真是連話本作者都不敢這麽寫啊,唐煜搖頭歎息著,若是韓尚德那小子尚在洛京,一定得拉他過來聽聽,怎麽也能再寫幾本書出來。

蔣徵明繃不住了:“王爺,咱們該進去了吧?”

眼中閃過一抹堅毅之色,唐煜抬起右手做了個阻攔的手勢,正氣凜然地擋在蔣徵明身前:“蔣尚書,且等一等,至少等這位大人把話說完,這是禮數。”我還沒聽到結局呢,怎能讓你打斷他?

他倆鬧出來的動靜很快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

“齊王殿下,尚書大人,您二位總算來了!”禮部侍郎於景如棄兒見到親娘般撲了過來,雙眼熱淚盈眶。蔣徵明不在,禮部以兩位侍郎為尊,另一位見勢頭不對早早地告病在家,剩下他留在禮部安撫吵架的官吏們。這可不是件好做的活計,所謂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平日性子再溫和的世家子弟碰到涉及整個家族榮譽的事情時都得跳出來爭執一番,為數不多的寒門出身的官吏躲在邊上看熱鬧,不敢摻和進去。於景往往是這頭剛鎮壓下去一個那頭又起來五個,偶爾別人說話時提及了他的家族,他本人也忍不住參與進爭執中。

堵在門口的唐煜挪了挪身子讓蔣徵明進來。蔣徵明經過他的時候,唐煜沒忍住,小聲說了一句:“恕本王多句嘴,蔣尚書你為什麽要招這麽多人過來啊,你和兩位侍郎定了不就沒那麽多事了嗎?”

“哎,讓王爺見笑了,真要是我們三個人偷著定了,今日的官司就得打到禦前了,屆時怕會引來雷霆之怒……”蔣徵明悵然地搖了搖頭,接著重重地一跺腳,“肅靜,齊王殿下到了,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膽小鬼,唐煜心裏暗罵一句。

蔣徵明發了一通火,總算製住了爭論不休的眾人,唐煜得以安然坐於上首的酸枝木圈椅上翻閱《氏族錄》的草稿版。記載北周譜係的《氏族錄》全冊足有十幾卷之多,不過至關重要的九等士族分檔在第一本便已標明,唐煜無需翻看後麵的若幹卷。

這一版本的九等士族分檔是由蔣徵明帶著心腹敲定的,請唐煜回來不過是為了借他嫡皇子的身份壓一壓旁人的異議。估摸著唐煜將要緊的部分看得差不多了,蔣徵明笑嗬嗬地說:“王爺,您看此書寫得如何?若是您覺得尚可的話,下官就盡快呈給聖上。”

“不妥,不妥,這第一等氏族就列得不妥。”唐煜合上掌中書卷,搖頭晃腦地說。

話音才落,底下一陣嗡嗡的議論。蔣徵明早有預料,是以並不驚慌:“哦?王爺可是想讓蘭陵蕭氏的位置往後挪一挪?蕭氏近些年是沒什麽出眾的人物,但祖上多有賢明之士,王爺如果想讓蕭氏列入二等世家,怕是會惹來物議。”考慮到皇帝的態度,早先亦有人提出類似的建議,然而蔣徵明是與蕭氏齊名的弘農蔣家的子弟,親朋好友中就有好幾位蕭家人,同胞妹妹亦是嫁入蕭家,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當然不願看到往日同氣連枝的家族因他領頭編寫的《氏族錄》墜了名聲,落入次一等世家的行列。

“尚書想哪裏去了,誰要說蕭家了。”唐煜拇指輕扣手中冊子,發出悶悶的敲擊聲,“我想說的是,這第一等世家中除了一家,其餘六家統統不妥,什麽趙郡莊、蘭陵蕭,也配同天家並列?”

蔣徵明臉色微僵。周□□是邊鎮守將出身,往上拔幾代都是軍戶,若非後來成了北地之主,唐家連《氏族錄》都未必能進呢,如今卻成了第一等世家中的頭一位。沒想到眼前這位天家子還不滿足,愣是要第一等世家中隻留唐氏一個。

“王爺說的是,天下諸氏,當以國姓為尊。”他琢磨了一陣,居然覺得唐煜的提議還挺有道理的,說不定聖上也是這樣想的呢。反正修改起來也不難,不過把原先的一等世家改為二等,二等改為三等,以此類推,再將八等九等合並而已。

唐煜嘴角勾起一縷嘲諷的笑意,他還沒說完呢:“本王還有許多不明之處,望尚書指正。譬如這二等世家裏的衛氏,族中官位最高者不過一個五品的大理寺正,為何他們家就是二等了?再有,孝顯皇後的母族為何不在其中?”

蔣徵明委婉地解釋說:“衛家族中頗多賢才,故去的衛致秦衛公亦是三品高官,得贈太子少保,至於承恩公家,咳,因族人略少,且現任承恩公沒什麽賢名流出,暫且入不得士族之列。”他能說王爺您祖母是邊城殺豬匠的女兒,發跡時家裏人因戰亂死了個幹淨,後來好不容易尋回來個堂侄,這個堂侄又因向一個小倌求愛不得差點跳了洛河嗎?聖上登位後捏著鼻子給了遠房表兄一個承恩公之位,再不肯見他,結果這位國公爺養了一宅子的男寵,卻沒養出來個繼承人。他要是敢把這種人家列入《氏族誌》,就等著被所有世家指著鼻子罵吧。

唐煜冷笑道:“這倒罷了,那為什麽定國公、鎮國公兩家僅是三等世家呢?還有諸多勳貴之家,皆是大周功臣血脈,竟然有評到五等、六等的。他們幾家要人有人,要官位有官位,敢問蔣尚書評判標準究竟為何?”

蔣徵明噎住了,又不好說唐煜點出的幾家全是泥腿子出身,當年跟著周□□拚死拚活方掙來爵位,家中至多傳了三代,沒什麽正經的讀書人,將他們列入《氏族錄》已是抬舉他們了。

不待他將心中想法轉換成委婉的解釋,便有人搶答說:“原因無他,唯公議耳。”

作者有話要說: 資治通鑒第一百九十五卷 唐紀

② 這裏的姓指家族,就像太原王、琅琊王是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