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孽鏡地獄

江瓷的故事進行到這裏,桌上又躺滿了酒瓶,不過,裏麵的酒都是摻假的,江瓷並沒比剛才醉多少,因而她能夠順利地把她所經曆的地獄全都講述完畢。

江瓷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卻不再急著說話,像是故事到此為止了一樣。

安也呷了一口杯中的白酒,卻品不出什麽味道來,她看著眼前已經醉了大半的江瓷,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能沒話找話地問:

“……什麽是西地獄?”

江瓷冷笑一聲,用杯子在自己眼前劃了個圈:

“你算是問對人了,經過那件事後,我就是地獄的研究專家。上九層,有拔舌地獄,剪刀地獄,孽鏡地獄,鐵樹地獄,蒸籠地獄,油鍋地獄,冰山地獄,銅柱地獄,刀山地獄,即東地獄,其他的九層地獄,就是西地獄。什麽牛坑地獄,石壓地獄,舂臼地獄……”

說到這兒,江瓷突然湊近安,小聲說:

“安,你知道,過了這麽多年,我覺得那個人說得哪句話最對嗎?”

“哪句話?”

江瓷用空酒杯點點自己的太陽穴,語氣裏甚至帶了幾分笑意:

“他說,我算是幸運的了,抓鬮的時候,選中了東地獄的拔舌地獄,不用經曆西地獄的折磨。真他媽的對,我現在這麽變態,都不敢想,要是經曆石壓地獄的話,會是怎麽一番光景。石壓地獄你知道嗎?石壓地獄,就是一個方形大石槽,上麵用繩索吊一塊與大石槽大小相同的巨石,將人體放入池中,用斧砍斷繩索後,啪嘰……”

“別說了!”

安生硬地打斷了江瓷的話。

而江瓷露出了稍稍驚訝的表情,然後笑出了聲。伏在胳膊上樂不可支:

“安,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怎麽光聽我說就怕了?我當時……當時過冰山地獄的時候,和那麽多凍在冰塊裏的屍體跳貼麵舞,我都沒怎麽著。我就這麽說說,你就怕了?”

安一反常態地默不作聲,拿起一瓶已開蓋的白酒,咕咚咕咚地倒在杯子裏,舉起來一飲而盡。

按照安的吩咐,白酒已經兌了水。不過口感還是辣,水似乎還放大了酒的苦味,安喝下酒的時候。感覺像是咽下了一口苦藥,難受得雙眼發花。

江瓷估計也看出安的表情不怎麽對,她一把拍下安的手,但因為喝多了,她沒法很好地掌握自己的力道。所以她差點一把把安的杯子連帶著拍到地下去。

可江瓷顯然已經沒了這個自覺,問:

“喂,你沒事兒吧?惡心著你了?”

安擺擺手,說:

“我沒事兒,你接著說吧。”

江瓷笑了,她今晚笑得格外多:

“接下去說?我接下來更加淒慘哦。你如果聽到現在就覺得惡心,最好還是別聽下去了~”

安也笑笑,說:

“還有比跟屍體跳貼麵舞更惡心的事情?”

江瓷的臉色黯淡了黯淡。指指自己的心髒部位,換了個戲謔的語氣,:

“當然有。”

看到江瓷做的這個動作,安的眉頭少有地皺了一下。

她已經大致明白,接下來事件的走向了。她去池城調查到的事情。已足夠她推演出來接下來的劇情。

可是,江瓷還對自己調查她的事情一無所知。自己現在隻能安安靜靜地聆聽,不必,也不該插嘴。

不過,安還是有個疑問,她問出了口:

“江瓷,你一個人,怎麽把龍熾帶出來的?”

江瓷抓著酒杯的手一抖,半盞酒灑了出來。

她又一段痛苦的回憶,就此開啟。

……

小江瓷跌跌撞撞地穿越無數破碎的鏡子碎片,那些脆弱的碎片在她的腳下咯吱咯吱地呻吟,碎裂成更小更尖銳的晶體,有幾片已經紮透了她的鞋底,鏡子的尖茬正刺著她的腳底,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感,隻麻木地看著前方。

或許是剛剛從寒冷的地方出來,眼睛還不適應正常的光線,她感覺眼前出現了白茫茫的繚繞的霧氣,這樣的霧氣阻斷了她的視線,讓她的焦點隻能放在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身上。

那是哥哥嗎?

她艱難地挪動著步子,原本手上的腳踝也漸漸恢複了知覺,疼痛又如同潮汐一樣一波一波襲來,她緊咬著牙關,拖著腳,一步一瘸地朝那人走去。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龍熾,表情恐懼,緊閉著雙眼,**在外的皮膚上都刺滿了鏡子碎片,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倒在一片令人生寒的尖銳碎片中。

在她的印象中,哥哥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應該永遠是開朗的,應該永遠是站在她身前的,應該是比她要堅強勇敢數十倍乃至數百倍的男人,應該是她永遠的依靠……

自己的依靠,就倒在自己的麵前,像一隻鬥敗了的困獸,翻起肚皮,躺倒在地,向那看不見的對手證明自己的失敗。

這就是自己小時候甚至奉若神明的人?

她心中的偶像和夢幻,在這短短的十幾米距離中,一點一滴地幻滅,破碎,如同這落了一地的鏡子。

原來,他也是普通人,他麵對這樣的考驗,也會恐懼,也會害怕。

這本來是人之常情,可最讓小江瓷難以接受的事,在麵對廣播中的那人反複的問詢時,他所表現出來的動搖和懷疑。

他也不想想,自己要怎麽樣才能把他這麽大一個人囚禁起來,而且,他是自己的親生哥哥啊,自己這麽折磨他,總該有個目的吧?

在這十幾米中,小江瓷感覺自己思考了比以前過的11年更多的事情,還有那些自己從來沒思考過的問題。

然而,在靠近龍熾之後,她心中翻湧著的傷感、無奈、害怕、恐懼、無助,統統演化成了心疼。

那些鏡子碎片,好像盡數插進了她的心髒。她的胸口悶得像塞進了一大塊廢鐵,連呼吸都帶著鮮血和鐵鏽的味道。

她不顧鏡子碎片紮手,跪倒在龍熾的身邊,抖索著雙手,想要去觸摸龍熾的臉,可他臉上駭人的幾片碎片,讓小江瓷不知道該在何處下手。

她的雙手在龍熾身體上方遊離了幾分鍾,眼淚簌簌落在了手背上,她感覺自己的喉嚨疼得要命,快要冒火了。發出的聲音也如蚊蠅般細弱:

“哥哥……”

她凝視了龍熾許久,才突然從迷糊中驚醒:

必須帶龍熾出去!否則留在這裏,夜長夢多!

她數了一下龍熾左右胳膊上的玻璃碴總數。右胳膊的稍少一點。

她在腦中回想了一下哥哥以前把自己橫抱起來轉圈的樣子,把龍熾的右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撐著雙腿想要站起來,卻發覺,自己靠一隻腳。想站起來的話,根本用不上勁!

她掙紮著,費了半天力氣,好不容易把龍熾的身體抬起來了一半,可一個趔趄,她和龍熾一起倒在了地上。

在倒地之前。她條件反射地把自己的身體墊在了龍熾的身體下麵,在倒地之後,龍熾安然無恙。而由於沒有穿衣服,她的背上頓時多了十數處劃傷,幾塊玻璃也鑽進了她後背的皮肉裏。

這一次次的失敗,已經刺激得這個平素乖巧膽小的孩子失去了耐心,她低吼一聲。先把壓在自己身上的龍熾推得半坐起來,把他大部分的重力轉移到自己的腿部位置。她也半坐起來,先抽出來一條腿,雙手扶住龍熾的右胳膊,在撤去另一條腿支撐的同時,她的雙手也使出吃奶的勁,把龍熾向上托起。

龍熾因為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能力,一點也不配合,軟趴趴地往下滑,她看這種狀況,幹脆狠狠心,把自己受傷的腳腕朝地麵上使勁一跺,在酥麻感轉換為疼痛之前,用上了這隻腳一起支撐,終於把龍熾的身體支撐了起來。

盡管把龍熾成功扶了起來,可她剛才的自殘性舉動,讓她疼得眼前發黑,冷汗冒了一身,她極力控製著自己,不讓自己暈過去,並不斷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也不算什麽大事,疼一點就疼一點吧,就當沒了這隻腳……

她搖搖晃晃了半天,好歹算是止住了暈厥過去的衝動,她四下環視了一圈,周圍都是破碎的鏡子,而且房間深處,都是一排一排裝飾雕刻皆精美的鏡子,像是一個鏡子迷宮一樣,角角落落,都放著棱鏡,小江瓷可以在鏡中看到無數張自己的茫然的臉龐。

要放在平時,看到這麽多鏡子,小江瓷也會害怕,她一直覺得鏡子是個邪惡的東西,會有什麽東西從裏麵鑽出來,可現在,她的腦子因為疼痛已經混沌了,感覺整個世界都壓在自己的身上,哪會管這些事情。

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我要出去。

為了這個目的,她決定采取暴力的手段,和龍熾一樣,敲碎每一麵鏡子,但不是像他那樣毫無目標的。

她把龍熾的衣服下擺撕下一截來,纏在自己的手上,做了一個簡易的保護套。

像是一隻背負著自己房子的蝸牛,小江瓷架著龍熾,開始了她長途的旅程。

腳腕的傷,發燒,頭暈,耳鳴,一麵一麵鏡子的碎裂聲,到後來,她感覺自己就是一架機械,隻知道前行,揮手打碎玻璃,再前行。

循環,循環,再循環,無休無止。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麽時候暈倒的。

是在砸碎一麵鏡子後和鏡子碎片一起麵朝下摔到地上的?

還是在邁步的時候絆到了鏡子框,摔在了地上,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但無論怎樣,她最終還是暈過去了。

而在暈過去前,她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讓龍熾壓在了自己的後背上,避免了他再次受傷的可能。

而她醒來時,是在一天後,在自己家的門口。

家門口?

小江瓷從極度疲勞中蘇醒,用疼痛不已的雙臂把自己支撐起來,落入她眼睛的,是家裏熟悉的防盜門,還有去年兩兄妹和父親一起合力完成的春聯:

“四季時時勝意,千家事事舒心。”

她來不及去想自己為什麽會從倥城瞬間移到自己的老家池城,在她看來,從她昏倒到醒來,不過是幾秒鍾的事情。

她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幻覺。

但不管是不是幻覺,她還是想試一把。

她顫抖著抬起手,在防盜門上敲了兩下。

當手指接觸到冰涼的防盜門的時候,她才放下了心:

不是幻覺。

腦中浮現出這四個字後,她就再次安心地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但,若她知道,在她敲響門後,會發生一係列怎樣的變故,她可能不會去選擇敲開這扇門,甚至,她會祈禱,讓自己死在家門口,也是件不錯的事情,至少,她的心,不會受到更深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