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北望村的烏鴉

木梨子驚叫著,從**翻坐起來。

又是夢啊。

到達北望村後的每個夜晚,木梨子都會做噩夢,但是她對於自己具體做了什麽夢,一點兒都想不起來,隻能依稀記住噩夢的輪廓,卻全然忘記了,夢裏究竟出現了什麽,讓她感到如此恐懼。

或許是因為屋內沒有空調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剛剛被驚醒,木梨子睡衣的後背被沁透了,她伸手撫了一把後背,感覺手掌也和身上一樣涼。

那就應該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噩夢的緣故了。

木梨子喘息了兩下,仰麵又躺在了**。

可睡意卻不再來造訪她了。

因為睡不著,木梨子索性開始起打量她所呆的房間,大多數都是木頭家具,看起來挺幹淨舒適的。木桌上,自己下午衝泡的清甜的杭白菊茶已經涼透了。家具大體都是樣式簡單卻複古的,就連自己身下躺著的木床,都雕著精致紋路,透過花式繁複的蠣殼窗,可以看到北望村的月光,正從窗外滲透進來。

木梨子把手伸到枕頭下,摸索了幾下後,找到了自己的鑰匙。

這家招待所是村裏唯一的一間可供居住的招待所,木梨子初來時,已經做好了要睡通鋪的準備,卻不料條件是這樣的好,不僅很幹淨,有單人間,連24小時的熱水都有。這門鑰匙也精致,是一把小巧的銅鑰匙,把鑰匙握在手心裏,反倒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然而,這個流露出善意和溫馨的“家”,卻時時刻刻提醒著木梨子,這裏存在著陽光照射不到的偽善與狠毒。

調查了這麽多天,木梨子不能說是一無所獲。好歹, 她找到了有可能隱藏著秘密的地點,然而,隨著她調查的推進,她感覺,一種詭異的東西,也緊跟著她的步伐,悄悄地靠近了她的背後。

有了這樣的感覺,木梨子的後背又出了一層冷汗,更睡不著了。後背也變得敏感起來,她翻了個身,甚至感覺身下床單表麵雕鏤的煙灰紋硌得她脊背發痛。

這個村莊。很詭異。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到北望鎮的時候,在榕樹底下碰到的那位老人。他扶著拐杖跟自己講話的時候,他的身後飛騰起一群黑壓壓的烏鴉,呱呱地叫著。一窩蜂朝天邊湧去。

這樣的詭異場麵,配合著老者木然的表情以及他講出的話,就更顯得陰森可怖:

“……”

哢噠。

哢噠。

哢噠。

這是橡膠底的鞋踩在木頭樓梯上發出的聲響,這聲響也打斷了木梨子的思路。

這個腳步聲很奇怪,很有節奏,也很準時。

腳步聲是在她入住北望村招待所一段時間之後才出現的。而腳步聲的主人,應該和她一樣,都是從外地來這裏的人。不過那人的作息時間很古怪。每天入了夜,就走出招待所,不知道去了哪裏,等到快天明的時候又回來。

他是來這裏遊玩的?還是來這裏探親的?

但無論是這兩種可能性中的哪一個,木梨子都難以想象。他為何要在半夜出去?

這個定時出現,定時消失的腳步聲。更讓她無法入眠了。

她再次翻了個身,打算從頭到尾好好想想,自己是為了什麽到北望村來的,又是為了什麽,一下子在這個詭異的地方逗留得如此之久。

……

其實,並不存在什麽“導師”安排的課題項目。

木梨子本來沒打算離開洪城,想和安一起,看看是否能從男孩那裏得到更多的秘密。這個想法,一直持續到她經曆過放蛇事件,回到賓館之前。

她本打算洗個澡就早早睡覺,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打破了她全盤的計劃。

短信是這樣說的:

“簡遇安的身世,在茅店市沙石鎮北望村。如果你想瞞著她去尋找你想知道的秘密,就到那個地方去。那裏的陵墓裏埋葬著她的秘密。”

很直接爽快的遣詞造句,而且一看就是對自己有一定了解的人,知道自己對什麽最感興趣。

木梨子幾乎是帶著心理谘詢師的目光審視著這條不知道由誰發送的短信,半晌,她撥打了那個電話。

正如她預料的那樣,電話提示說“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這個電話,看來是打不通的了。

她琢磨了一番,發了條短信過去:

“你是誰?叫‘方寧叔’的家夥?”

但那個人回短信的速度倒是快:

“我不是方寧。我是雇傭方寧的人。”

這句話,更是讓木梨子精神一振。

在那之後,她花了三分鍾,利索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

她想過,幕後的人為何要聯絡自己,難不成是他,或者說是她,知道自己對別人的秘密總是懷著超乎尋常的好奇心嗎?

自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的。

就是,那人想要騙自己到某個地方,然後殺掉她。

那麽,她現在貿然前往,無異於是自投羅網。

可是,如果這時候不去,她就不是木梨子了。

她的探求**,遠遠要超過安,哪怕前麵有難以預料的事情潛伏著等待她,她也非要去走一趟看看。更何況,安的秘密一向都是她很想要知道的,而這單獨調查的機會又是千載難逢,她不想錯過。

於是,她離開洪城,是遵於她內心的需求的舉動,她無需對任何人感到內疚。

辦理完退房後,她把安的行李放在了酒店大堂那裏,拜托了專人看管。反正安說要和男孩住在一起,她又要離開,開著一個房間專門放行李不免有些浪費,還是讓專人看管著比較好。

除此之外,她還給修的車場打了個電話。

她終究不是個頭腦發熱的人,在這時候還是有一定判斷力的。

方寧叔現在對男孩虎視眈眈。安陪在男孩身邊,還要保護男孩,說不定就會受到傷害,保險起見,還是找個人來陪陪她。

如果修沒有回車場,聯係不上他的話,她就打算聯係夏綿或是江瓷,讓他們陪在安的身邊,她也能走得安心些。

幸運的是,她聯係上了修。這樣事情就變得簡單得多了。

雖然不知道修為什麽會不告而別,但木梨子清楚現在不是追問他的好時機,她把自己要離開的事情簡單向修交代了一下。並隻含糊地講,自己有急事,必須要馬上離開洪城。她還有意誇大了她們在調查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並詳細地講述了方寧叔已經和他們聯係的事情。

修立刻答應下來,馬上去買到洪城的火車票。掛下電話後。木梨子也鬆了口氣,她這樣就可以毫無牽掛地離開洪城去幹自己想做的事了。

然而,她該不該和安聯係一下?

斟酌一番後,她決定打消這個念頭。

木梨子對安,始終懷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那種感覺。混合著崇敬,羨慕,還有一點點的害怕。她覺得安的種種表現。說不上來哪裏總有種怪怪的感覺,即使她表現得很正常,但這種正常,反倒越發叫木梨子感覺不正常。

所謂反常即妖,木梨子對危險還是有一定的預感能力的。安的身世。背後很有可能隱藏了一個驚天秘密,讓安知道。或許不會是什麽好事,反而可能會引發什麽不可想象的後果,所以,還是由她先去調查比較好。

或許,說得直白些,自己隻是在為自己的偷窺欲找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罷了。

此外,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她其實不想對安撒謊,因為被拆穿的可能性太高了。一個謊言,需要無數的其他謊言把它的溝壑填滿,自己現在還沒有從心理上做好萬全的準備,萬一安問得細了,自己保不齊會露餡,不如緩一緩再告訴她,自己再醞釀一下,盡力把謊言編圓吧。

當晚,木梨子就跨上了開往茅店市的火車。

木梨子在車上買了一份地圖,展開後,找了半天才找到茅店市,就那麽小小的一個圓點,放在地圖上,微茫得幾乎不可察覺。

那茅店市沙石鎮北望村,又有多大呢?聽起來就是一個偏僻的地方。

就是這麽一個地方,能找到安的什麽秘密呢?

在火車抵達茅店市後,木梨子轉乘了長途汽車,在路上顛簸了許久,才從充斥著汗臭味、腳臭味和食物殘渣混合氣味的車廂裏暈頭暈腦地擠出來。

剛才在車廂裏,和自己鄰座的中年猥瑣男一直在試圖和自己搭訕,甚至還不老實地把手往木梨子的大腿上放。要不是看他有三四個同行的人,自己險些就要動手了。

後來,安發短信來問她的去向,她一邊和安交談著,盡量不露出什麽語言上的破綻,一麵還要提防旁邊的猥瑣男,實在是心力交瘁。

這樣的長途旅行,最易消磨人的耐心。木梨子也不例外。

下了車後,她向沙石鎮的人打聽了路,得知,北望村是位於一座山的半山腰處,距離沙石鎮這個鎮子大概有六七公裏遠,那山並不陡,但是除了坐牛車,沒有別的代步工具,而且那個村子看樣子閉塞得很,木梨子打聽了好幾個人,都說沒聽說過北望村,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認路的人,他還一臉懷疑地問木梨子為什麽要問北望村,臉上的表情好像是木梨子在問他,通往地獄的路該怎麽走一樣。

那位指路的大叔是個擺攤賣瓜子花生等幹貨的,估計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他告訴木梨子,她最好別抱著有牛車能送她的期待,因為根據他這些日子的觀察,北望村已經有半個月沒人到鎮上來了,也沒人要往北望鎮去,木梨子如果急著去的話,隻能徒步。

木梨子又問了大叔一些具體的問題,謝過大叔後,朝他指給自己的北望村方向走去。

木梨子的體力還算好,就是走得久了,心髒有點不大舒服,不過也在她能忍受的範疇內。

越走,兩旁的植被越密集,路也越發坎坷起來,柏油路漸漸變成了灰土路,腳要是用力過猛地踩在上麵,還會騰起一股嗆人的細塵。

而且,最壓抑的是,這一路上,別說人了,連個活物都沒有。偶爾爬過螞蟻,也都是形單影隻的,在路旁的草叢裏一閃而過。

這種糟糕的感覺,無形中逼迫著木梨子,讓她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在看到刻著“北望村”三個字的石碑後,她精神一振。

她精神振奮的原因,不止是因為自己找到了目的地,更在於,她走了一路,終於看到一個活人了。

一個瘦小幹癟的老大爺,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手撐著一節樹枝做成的拐杖,兩眼直瞪著前方半徑三米左右的灰土地,在他背後,是一株大得嚇人的榕樹,枝繁葉茂的,上麵棲息著無數陰影,一時看不清楚是什麽。

木梨子趕過去,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她走到了大爺麵前,彎下腰來,對他說:

“大爺,您好。我是寫東西的,來這裏采風。請問您,這裏有賓館嗎?”

大爺抬起眼來,默默地掃了木梨子一眼,渾濁汙黃的眼白裏,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他的嘴便咧開了,露出一口同樣黃得驚人的牙齒。

老頭在即將開口說話的時候,他身後的榕樹上,突然傳來尖銳刺耳的“呱”的一聲,嚇得木梨子倒退一步。接著,一群烏鴉,好像是從另一個空間裏憑空冒出來了一樣,紛紛尖叫著,鼓動著翅膀,朝天空飛去,羽翅撲棱撲棱的聲音清晰可聞。

在木梨子悚然地目送著這群不祥的鳥飛走時,老人半張著幹癟的嘴,好像在等著喧鬧聲消失一樣。

幾十秒鍾後,天空恢複了靜寂,木梨子驚魂甫定,就聽到老者幽幽地道:

“你來這個地方幹什麽?”

他是沒聽懂剛才自己說的話嗎?

木梨子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可老頭卻壓根不管她說了些什麽,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沒聽清。

老頭的年齡很大了,很可能是耳朵不好。木梨子湊近了老人的耳朵,剛想再重複一遍自己的來意,就見老頭又一次張開了嘴。

他的口裏,噴吐著濃重的土煙味,身上也散發著老年人獨有的發黴的味道,但他的話,遠比他身上的味道要更讓人感覺不適:

“這裏啊,就是一個墓。你能看到的,動的、活的東西,全是活死人。北望村,就是個活死人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