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囚女

得到女人肯定的回答後,木梨子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左伊人……

舒子伽說自己應該會被人帶走的時候,是在冬天。

但女人說自己見到自稱是左伊人的人,卻是在春天……

她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牆上那串用左手寫下的圓周率。

難不成,舒子伽在這裏呆過,左伊人也在這裏呆過?

木梨子不敢怠慢,急忙向女人確認:

“你說的那個春天,是多少年前的春天?是十年……不,九年前嗎?”

女人被木梨子極快的語速弄得無所適從,她呆呆地咬著指甲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知道……時間,好多年……前了,記不得。”

因為在進行思考,木梨子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女人也敏銳地感覺到了木梨子的表情變化,有些膽怯地退了幾步,睜大一雙無辜的眼睛,好像是害怕了。

木梨子看到女人的樣子,明白過來是自己太過嚴肅,這樣不利於和女人更深入地交談,獲取更多的信息。

想到這兒,她盡量讓自己僵硬的麵部表情變得柔和,學著安的樣子,拉著小心翼翼的女人的袖子,一起坐到了屋內的土炕上。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女人這些年是怎麽生存下來的,一方麵,她想從女人的口裏了解一下北望村,另一方麵,她也想進一步驗證一下,看在講述的過程中女人的思維是否清晰,畢竟她現在的智商隻等同於一個小孩子,她的話也不是能夠全盤相信的。

女人見木梨子待她這麽親近,更興奮了,講起話來也是滔滔不絕。雖然她隻能吐出零星的片段,可加上她豐富的肢體動作,木梨子也能把她的意思猜個七七八八。

女人表述的意思,大致如下:

女人的原名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也說不清楚,她的記憶,是從自己抱著梅梅的屍體,逃到山裏才開始的。關於梅梅的死,她也隻能記住幾個關鍵詞,即豬圈、踩死、咬爛。其他的,她已統統記不起來。

她在梅梅死後,之所以不肯離開北望村。不是因為記恨這個村莊,也並沒有想到報複的事情,她隻是單純地想守住梅梅的屍體,而梅梅的屍體,在北望村裏一個老人的幫助下。被葬入了村後的墓地裏。由於已經忘記了是北望村人害死自己的愛人的,梅梅甚至很感激北望村人。

而那個老人,據女人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木梨子剛剛來到北望村時,在榕樹底下看到的那個瘋老頭了。

安葬完梅梅,女人就在村裏流浪。吃的是百家飯。奇怪的是,自從女人變得神誌不清後,村裏人對她的態度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好像集體忘記了之前他們對待這對誤闖者有多麽殘酷,時常施舍給她些飯菜吃,給她舊衣服穿,於是女人也就在北望村定了居,白天在村裏遊**。晚上就到北望村的墳墓裏睡覺。

她的床,是一個挖好了的、還沒有放入棺材的墳坑。據女人講。這個是榕樹下坐著的瘋老頭為他自己預備下的墳坑,等老頭死掉後,他就會被葬在這裏。

自從女人來後,這個墳坑就被老頭慷慨地送給了女人,而老頭在墳墓邊有一幢茅草屋,他一直住在那裏麵。

女人也講不清楚瘋老頭是從哪裏來的,是不是北望村人,隻知道,老頭大約是負責看管北望村的墓地的,但他也隻有晚上在,白天時,他時常搬著一個小板凳,坐到村口的榕樹底下,直勾勾地看著進村的方向,一動不動。

村裏麵的人對待老頭的態度也很古怪,對他視而不見,好像北望村壓根不存在這個人一樣。即使和他麵對麵走過去,村裏人也都是目不斜視,有一段時間,女人甚至以為老頭是個鬼,村裏隻有自己能看到老頭。

村裏人的古怪,女人意識到了,但她並沒有感到多恐怖。她甚至笑著對木梨子描述道:

“沒……沒有,沒有孩子,很無聊。隻有……很老的人,在走……在活著……”

女人一直渴望著一個朋友,可村裏都是一些老人,除了給她吃的的時候,會和她有一些語言交流,其他的時候,他們對待女人的態度,也和那位瘋老頭沒什麽區別。

然而,在她入住北望村大概四個月後,冬天過了,到了春天,她有了一個朋友。

那個朋友,是在她某次肚子餓了,試圖爬樹翻過一幢紅色高牆,去裏麵找點吃的的時候,在院子裏碰上的。

據女人的描述,那是個“好看得像梅梅,但表情比梅梅要難過得多”的孩子。

她指的是女孩長得很漂亮,但是心情不好,表情很哀傷。

那個女孩正盤著腿坐在院子裏,看到女人從牆頭翻過來,先是一怔,然後,她笑了。

女人在形容女孩的笑的時候,把雙手抬起來,在眼睛部位,勾勒出一個笑得彎起來的形狀。

木梨子看到女人的這個動作時,不由得心髒一緊:

安的桃花眼……

女人繼續描述了下去:

女孩看到她之後,對她說,這裏出不去,讓她快走,女人聽不懂,直接從牆上跳了下來。女孩把她帶到黑漆漆的堂屋裏,從冰箱裏給她找了一些食物吃,女人因為饑腸轆轆,吃得很開心。她吃完後,才想起要問女孩的名字。

女人還是無法把“左伊人”三個字完完整整地念出來,即使在木梨子的提醒下,她也隻能念出“人”、“人”這一個字。

當時的女人,也是用“人”來稱呼女孩的。女孩微笑了一下,默認了這個稱呼。

女人問女孩,她是從哪裏來的,女孩搖搖頭,說自己不記得了。

聽到這個回答,女人更是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感。她和女孩聊得很投機,而且越聊,她就越喜歡這個溫柔有耐心的女孩。

但女人能感覺出來,女孩的心情很不好,好像她心裏始終記掛著什麽事情。

在自己麵前,她像是一直在強顏歡笑著的。

可憑借女人的簡單思維,她即使意識到了這一點,也不會去問。

在天已擦黑的時候,女人想要離開了,可她舍不得女孩。她想把女孩帶到自己住的地方看看。但女孩拒絕了。

女孩的話,女人記得很清楚。

女孩說:

“我不能出去。我出去了,會死。”

女人不解其意。但她至少能理解,“會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於是她也不再提及要帶女孩走的事情,準備離去了。

但在離開紅色大宅之前,女人提到了一個重要的細節:

那時候。大概是天剛黑,本來寂靜的屋子裏,突然傳出了絮絮的說話聲。

女人雖然神誌不清,也覺得那聲音煩人得很,好像又十來張嘴不停地講話,講的都是一樣的內容。那重複的話語,機械的語調,簡直是無孔不入。

女人看到。眼前的女孩,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全身微微發抖,似乎很恐懼那些聲音。

為了讓這個新結交的朋友稍微好受一點,女人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然而她找遍全屋,卻什麽都沒找到。

那個機械的、冰冷的聲音。一直在重複著:

“我叫舒子伽……我是舒子伽,我殺了我的弟弟……”

女人也逐漸發現,自己的尋找是無用功的,所以她索性放棄了,回到了院子裏。

當她回到院子時,發現女孩正一臉疲憊地往井裏爬。女人還以為女孩要自殺,尖叫著跑過去,硬把女孩往外扯。

女孩安慰地拍拍女人的手,讓她看井底,並告訴她,自己的房間就在下麵。

女人感到很神奇,探頭探腦地往井下看。

女孩語氣疲倦地告訴她,如果她以後離開了這個地方,而女人還要留在這個村落裏的話,女人就可以住到井底下的房間裏去,總比住在野地裏,風吹雨打要好得多。

女人好奇地問她:

“你會去哪裏?”

女孩勉強挑了挑嘴角,吐出了三個字:

“神學院。”

……

紅色大宅的牆壁很高,門也是從裏麵鎖死掉的,女人跳得進來,卻跳不出去了。

她隻得搬起牆角的梯子,並搬來屋內能搬動的、最高的一張桌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勉強強地翻過了牆頭。

這樣的高度,也隻有女人能勉強翻過去,要是單憑女孩自己的身高,是無論如何也爬不過去的。

女人爬上了牆頭,翻坐在上麵,由上而下俯視這女孩,女孩站在井邊,仰望著她,眼神裏滿是羨慕和渴望。

受到女孩眼神的感染,女人開口說:

“我……明天,還來……”

女孩充滿希望地點了點頭,並露出了漂亮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被女孩的笑容迷了頭,也許是因為她忘記了牆的高度,她沒控製好平衡,狠狠地從牆上跌了下去,落在了牆外。

她的一條腿摔成了骨裂。

因為腿受傷,她根本無法正常走路,更別說爬牆了。對女孩的承諾,她也無法去兌現了。

她在養傷期間,把女孩的事情告訴了瘋老頭。

瘋老頭聽女人結結巴巴地講完,也沒有表態,隻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女人剛開始的時候,還盼著自己的腿趕快好起來,能盡快地去找女孩玩,從她那兒拿到好吃的東西。但等到她的腿傷逐漸好起來後,她卻忘記了這個朋友的存在。

這不能怪她,因為她的智商,完全等同於一個孩子,孩子總是很容易忘記自己的承諾的。

等到她想起來,半年已經過去了。

她跑到紅色大宅,卻發現,紅色大宅的門大開著,裏麵,已然是人去樓空。

左伊人,消失了……

女人在院中搜尋了一圈,甚至跑下了井底,找到了井底下的房間,仍然一無所獲。

不,也不能算是毫無收獲。

她在井底房間的書桌上,找到了一張寫著字的紙:

“我走了。如果你來了,就住到這個房間裏來吧。外麵風吹雨淋的,不好。舒子伽留。”

女人不識幾個字,看不懂字條的意思,但她好歹是認識“子”字和“人”字的。

她下意識地感覺,這兩個人名似乎不大一樣。

舒子伽這個名字,她在半年前替女孩檢查房間聲音來源的時候,聽到過,她也隻能聽出一個“子”字來。

所以,她認為,女孩第一次和她見麵的時候,或許是把自己的名字搞錯了,她的本名,說不定就是叫舒子伽呢?

女人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困擾太久,因為女孩以前對她說過,等女孩走了,她就可以住進來。

從那之後,她就住進了紅色大宅裏,成了井底房間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