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最後一個活著的北望村人

安今天一直呆在房間裏,對於樓底下木梨子和小陳姐吃飯時的對話,她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正因為聽得清楚,安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小陳姐為什麽要幫她掩蓋自己本來就在房間裏的事實?

安一直呆在房間裏,因此她清楚得很,小陳姐今天並沒有來打掃衛生。

安知道,如果小陳姐不這麽說,木梨子肯定會上來找自己下去吃飯,自己假如答應了的話,木梨子不會聽不出自己的聲音,如果自己不答應,木梨子搞不好會推門而入,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這麽算來的話,安還該謝謝小陳姐的謊言了。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要幫她掩蓋?

安本來想今天晚上先不出去,免得引起木梨子的懷疑,但是想起和看守墳墓的老人的約定,她決定試一試。等到木梨子差不多睡熟了,再出發就好。

這些日子,她總是在晚上出去,一方麵是為了避免和木梨子的調查撞車,一方麵是因為,看墳墓的老人隻有在晚上的時候,才會出現在北望村的墳墓邊。

她很早就跟看墳墓的老人有過交流了,老人給安講過不少北望村的故事,但故事隻占兩個人交流時間的小半部分,大多數時候,都是兩個人一起坐在月色下,麵對著北望村成片的墳墓,相對無言。

昨天晚上,他送安走的時候,對安說過兩句話:

“你是個可憐的孩子。”

“明天晚上你來,我說給你聽你最想知道的事。”

僅僅是這兩句話,就足夠吸引安赴約了。

她雖然了解木梨子,知道她一旦發現身邊存在自己這麽一個不和諧因素,就一定會不擇手段地調查出來,但她也非得去找老人不可。她怕如果自己不如約而至,想要再見到老人,就很困難了。

她因為一隻腳受了傷,還沒完全好起來,走起路來難免會發出響聲,她已經很小心了,可招待所的樓梯因為年代久遠,踩在上麵,會咯吱咯吱響個不停。於是安加快了步伐,她不想讓已經有些起疑的木梨子發現自己的行蹤。

但是當她剛剛跨過招待所的門檻時。她就聽到了樓上的房間門打開的“吱呀”一聲。

聽到這個聲響,安的心猛地朝下一沉:

壞了!

木梨子發現自己出來了!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千萬別讓木梨子看到自己是誰。

安一個閃身。躲到了招待所旁邊的一片陰影裏,同時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在手裏掂了掂,把目標鎖定在了前方不遠的一個拐角處。

木梨子的腳步聲很快響了起來,安屏住呼吸。默默地數著她的腳步聲。

越來越靠近門了……越來越靠近了……

在招待所的大門被拉開的瞬間,安把手裏的石頭猛地朝自己剛才看好了的地方投擲過去。

她運氣不錯,投得很準,石頭落地後,發出蠻響亮的“啪”的一聲,還“啪噠噠噠”地滾出了一段距離。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趕路時,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石頭一樣。

木梨子如她所願,被這個異常響動吸引了注意力。朝那個拐彎處望去,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眼見著木梨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安才鬆了一口氣,從陰影處走出。

此地不宜久留。

安一邊朝村後麵的墓地趕去,一麵開始嘲笑自己:

幹嘛要丟石頭吸引走木梨子的注意力呢?即使她真的發現了自己。因為畢竟是木梨子瞞著安來調查安的身世的,感到羞愧的也會是她而並非是自己啊。

原來。自己也不想讓木梨子發覺自己的存在呢。

對待自己的過去,安也存有一份私心,她想知道得更多些,讓別人知道得少一些。

畢竟,那是她自己丟掉的記憶,不是嗎?

安遠遠地看見,在北望村的墳場邊,那個老人已經等在那裏了。

……

在安被老人引到紅色大宅的第二天晚上,她再次來到了墳場,並在這裏再次見到了正坐在墳場邊抽著煙的老人。

老人看到安時,反應也全然沒有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激烈了。安在他身邊坐下時,他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隻是悶悶地低著頭抽煙,劣質的煙味讓安感覺很不舒服,但她直覺,老人一定知道什麽,所以她很耐心地等在老人身邊,等他把這支煙抽完。

老人抽完了一支,又續上了一支,直到他那本來就癟的土煙盒完全地空了下來,他一把把煙盒捏癟時,安才找到機會說話:

“昨天晚上,您……”

老人擺了擺手,好像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什麽事情了一樣,也好像是叫安不要再提。

安乖乖地閉上了嘴,兩人之間又是一番長久的沉默。

大概一個小時後,安感到有些冷,縮了縮身體,這畢竟是在夜晚,半夜地上的寒氣還是很重的。

老人像是察覺了安的動作,他默不作聲地把自己身上披著的一件破爛的衣服披到了安的肩膀上。

安先是一愣,然後禮貌地笑笑,溫聲說:

“謝謝您。”

盡管這衣服破爛,還帶著一股濃重刺鼻的體味,但上麵還帶著老人的體溫,的確是很暖和,所以安的笑容,明顯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任何客氣的成分在裏麵。

看到安的笑容,老人倒是愣了一下,不過他還是沒有講話,把視線轉開,抖了抖自己隻穿著汗衫的上身,在地上橫躺下來。

又過了十分鍾,老人講出了他今晚講的第一句話:

“北望村的月亮圓啊。”

安仰頭看天,想起來今天是十六,就回答說:

“今天十六,月亮圓。”

老人像是感歎似的,說了一句:

“哪裏的月亮都是圓的啊。”

安不解其意,隻好附和說:

“是的。”

但在安說完這句話之後。老人就把看月亮的眼睛,轉而看向安的臉,他的生意聽不出什麽感情:

“那你為什麽還要回北望村來?”

安的心一動。

還要回到北望村來?

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低聲問:

“大爺,您以前見過我嗎?”

老人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把頭又扭了過去。

安又等了一會兒,老人還是沒有回答。她有些急躁地追問:

“您是不是真的在北望村見過我?”

依舊沒有回答,老人的瞳仁裏,隻映著一輪月亮,格外圓。格外亮。

安無法,隻好換了個問題:

“您在北望村生活了多少年了?”

安本不期望能從老人那裏得到答案,老人卻給出了回答:

“我從出生開始就在這兒了。”

安看老人現在似乎有心情回答自己了。馬上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那北望村是什麽樣的村子呢?”

老人的回答簡短,但是令人心驚:

“活死人村。”

“為什麽?”

老人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安看得出來,他的角膜在微微地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月光刺眼。還是因為他想起了什麽讓他感到恐懼的事情:

“因為這裏住著的,都是活死人。”

“為什麽?”

安連問了兩個“為什麽”,老人終於又從月亮上移開了視線,定定地瞅了一會兒安,直看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才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不為什麽。他們都是活死人。”

安仍然很耐心地追問:

“什麽叫做活死人呢?”

老人仍然看著安的臉。回答說:

“就是行屍走肉。”

看來這個老人是讀過書的。他的遣詞造句,包括從他之前舉的月亮的例子中,都能看出。他至少有一定的文化。

安想了想,提了一個很大膽的問題:

“您是活死人嗎?”

老人突然嗬嗬地笑出聲來。

也許是被這個笑聲驚嚇到了,一隻不知何時潛伏在草叢裏的耗子尖叫一聲,猛地竄出來,從安放在地上的手指尖上狼狽地逃過。它尖銳的小爪子把安的手指劃出了血。

安卻不為所動。

她的平靜,讓她自己也覺得奇怪。

自己平常雖然不怕這種老鼠或昆蟲小玩意兒。但讓它們從身體上爬過,自己是萬萬不樂意的。

好像自從進到北望村後,安就不像是原先的安了。

或者說,她好像被激發出了其他的、沉睡的記憶。

在這個記憶裏,她是絲毫不懼怕老鼠的,她甚至可以抓住一隻老鼠,放在眼前細細地觀察。

指尖傳來的細微疼痛,並不影響安問問題的心情,她同樣直視著老人,期望從他那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老人笑過之後,翻身從地上坐起,調轉開視線,環視著眼前一大片墓碑,聲調突然放柔,不知道是不是在對安講話:

“這裏安息著的,才是原先的北望村人。他們已經是死人了。”

然後,老人把身體轉向村落的方向,伸手指點著村人住的建築物,說:

“那裏麵住的,才是活死人。”

接下來,老人低垂下眼瞼,手臂也無力地貼在身體一側,他那幹癟的嘴唇裏,吐出這樣一句幹巴巴的話:

“北望村裏,早就沒有活人了。原先的北望村,早被一群活死人占領了。”

說到這兒,老人又看向了安。

他無視了安眼中的驚愕神情,伸出手指頭,點著自己的鼻子,嗓音沙啞地說:

“我就是最後一個,活著的原先的北望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