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節 新的接班人

這是第六天晚上了。

安在擺脫了木梨子的跟蹤後,如約來到了墓地。

老人還是坐在晦暗的月光下,麵對著四十四座墓碑,喃喃自語著。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溫柔。

安走過去,像往常一樣,在他身邊悄悄坐下,不發一語。

老人也察覺到了安的到來,他省略了歡迎的開場白,直接說:

“姑娘,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坐在村口嗎?”

安不由地記起,她第一次看到老人的時候,他正搬著一條板凳,坐在村口的大榕樹下打盹。

她搖搖頭。

老人眼神溫柔地看著這片墓地,自問自答:

“我啊,不想要別人來我們北望村,因為我看到的,來過北望村的,沒有一個有好結果的。今年五月份的時候,來了一群藝術家,就住在小陳家,走的時候,一個個都失魂落魄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我想,應該就是小陳搞的鬼吧。”

安這才想起來要問:

“大爺,小陳姐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應該是除那個管事的青年人之外,村裏唯一一個年輕人吧?”

老人苦笑了一下,說:

“小陳?那是青年人兩年之前安排在這裏的一個工作人員。青年人不在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村子的領導,主管村裏的一切事務。如果她發號施令的話,村裏的人也會聽從的。”

安了然,怪不得小陳姐給人的感覺怪裏怪氣的。

老人突然壓低聲音,加快了語速,繼續說:

“我言盡於此,你就趕快離開北望村吧,今天晚上就走,因為我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們,包括你前幾個晚上來找我,我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們,有一雙耳朵在聽著我們。我倒是沒關係,死了就死了,但是,姑娘,你是個好姑娘,你別死在這裏。我不希望你會被埋在這裏。”

安感覺老人的話比前幾天都要多。

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老人這時自嘲地深吸了一口氣,說:

“姑娘啊,我現在終於有點兒明白當年那個青年人為啥要讓我活下來了。他也許就是需要像我這樣一個人,來傳達給後來的人一些信息。我甚至懷疑,他就是特意把我留給你的,讓你從我口裏知道北望村的曆史。”

老人的話,安越來越聽不懂了。她想說話,卻被老人打斷了:

“我再說一遍,姑娘,今晚就離開北望村,你不能再留在這兒了,今天我在村裏逛的時候。看見那個青年人了,他又回來了……”

這個消息,倒是讓安吃了一驚。

老人看著安驚駭的麵容。輕歎了一口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大概半年了吧。這次他突然回來,不是衝著你,就是衝著和你一起住在小陳家裏的姑娘。你回去的時候,也提醒一下那姑娘。讓她快跑吧。你還記得我給你提過的那對相愛的姑娘嗎?就是那個青年人下令處罰的,如果他這次回來。一旦對村裏人下達什麽命令的話,你和那姑娘恐怕都活不成了!”

老人的話讓安毛骨悚然,她環視著四周,莫名覺得周圍多了許多窺視著她的眼神。

難道非走不可?

可是,她還沒到過紅色大宅……

老人似乎看穿了安的想法,他的麵色變得更為凝重了:

“姑娘!保命重要還是秘密重要!”

安全身一顫。

老人說的也不無道理。

但是,假使自己這麽一走,還能回來嗎?

安此時的想法已經逃不開老人的雙眼了:

“走了就千萬別回來!這個地方,不是人能來的地方!姑娘,聽我這個老頭子一句話!”

安坐在地上,低下頭沉思了一番。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眉眼含笑地對老人說:

“大爺,您說得對,我馬上就走。”

老人卻並未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注視著安的眼神反而變得更加哀傷。

還沒等安問他,他就問了安一個奇怪的問題:

“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和老人交談了好幾個夜晚,安卻還未有機會告知老人自己的名字。

她如實以告:

“我叫簡遇安,簡簡單單的簡,隨遇而安的遇安。”

老人靜靜地點頭:

“好。別忘了這個名字,這是個好名字。走吧。”

安突然有些懷疑老人的話,到底那個青年人有沒有來,她並沒親眼見到,老人這麽急於讓她走,會不會出於什麽別的原因。

她坐著沒有動。

老人掃了安一眼,露出一個微笑:

“姑娘,我沒必要騙你。趕快走吧,別讓北望村毀了你。”

安知道,這已經是**裸的逐客令了,她站起身來,再次向老人道了謝,就向村落裏走去。

可她沒有回招待所,相反地,她離去的方向,是紅色大宅的位置。

老人目送著安遠去的背影,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老人其實壓根沒有在村裏見到青年人,那是他撒的謊,他這輩子很少撒謊,這個謊言,還是他耗費了一整天的時間,苦思冥想想出來的。

他的目的,是不讓姑娘去那個危險的地方,如他說的那樣,這姑娘是個好人,何必要讓她擁有不愉快的回憶呢?

但是從姑娘的表現來看,果然該來的,是逃不掉的。

老人從喉嚨裏擠出一個悠長的歎息:

“這姑娘……”

“很特別吧?”

老人全身一震,扭過頭去,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竟站著了一個少年。

他已經許久沒有在北望村裏見到這麽年輕的人了,他幾乎可以被稱作孩子,不過這個少年,看起來頑劣異常。他的頭發在腦後編成一條小辮子,笑容也透露出一股自戀的意味,一看就不會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孩子。

老人不認識眼前的少年,可他能感覺出,少年身上,帶著和那青年人相似的味道和氣質,令人討厭而又畏懼。

老人沒有說話,但由於青年人和少年身上所攜帶的相同的感覺,他雖然是在強作鎮定,可微微戰栗的雙手已經出賣了他了。

他低下頭。好笑地打量自己輕顫的指尖。

這麽多年了,這種對於青年人的恐懼已然深入骨髓了,哪怕隻是一個和青年人氣質相似的少年。都會引起他自己內心原始的恐懼。

自己活了這麽大年紀,也算是白活了。

站著的少年,和坐在地上的老人,互相對望著。

少年抱著胳膊,嘴裏咬著一根草。居高臨下趾高氣揚地看著老人,像是一個國王,在打量自己卑微的臣民。

少年看老人沒有主動開口的意圖,就打破了這墓地旁的寂靜:

“你的任務完成了。”

老人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抖,旋即就恢複了平靜:

“是嗎?”

少年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蓬頭垢麵、但是眼神異常清醒冷靜的老人,笑道:

“不過。你還挺有意思的。我不想殺你。”

說著,少年湊近了老人,輕聲說:

“你剛才問了她的名字。但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弓淩晨,這是個很重要的名字,記好。”

老人盯著少年還略顯稚嫩的臉,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很快,少年就讓那種隱隱約約的不祥預感。化為了真實。

他接下來說道:

“我是來接替北望村的村長位置的。我們老大說,小陳已經不中用了。我再提醒你一遍,你要記住,我是弓淩晨,北望村的下一個主人。”

這話,要是放在十五年前,北望村還存在的時候,老人會對這個少年嗤之以鼻,認為這隻是小孩子的癡心妄想而已,要擔任北望村的村長,需要村人公認的好評,憑他一個毛頭小夥子,說出這種話來,簡直稱得上冒犯。

但是,在現在的北望村,在這個活死人村裏,在一切都扭曲異化了的村子裏,什麽事又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老人並未對此表現出任何異議,他既沒有立場,也沒有權利,所以,閉嘴是最好的選擇。

叫做弓淩晨的少年伸手擺弄了擺弄束在腦後的小辮子,語帶嘲諷道:

“你倒是識相。很好。不過,這村子裏進來了不識相的人,應該製裁一下。”

在這短短幾句講話的過程中,老人已經發覺了少年和那青年人的不同之處。

青年人把自己的野心隱藏得很深,從他表麵來看,完全看不出他骨子裏是個殘暴的人,而少年則不同,他由裏而外地流露著一股濃烈的侵略氣質,他渴望看到對手臣服,渴望把想要踩到腳底的人踩到自己腳底。

他,似乎想要對那兩個來北望村的姑娘動手……

老人終於開口主動發問了:

“你要怎麽處置她們?”

弓淩晨藐視地掃了老人一眼,口氣和眼神是一樣的輕蔑:

“這和你無關。不過我得糾正你一下,我要對付的,隻有一個人。簡遇安進了那地方,她自然會有反應的,至於另外一個,才是我要花心思對付的人。”

老人眼前浮現出那個漂亮少女的麵容,在她進入村子的時候,老人正在榕樹底下坐著,他給了她勸告,可她卻和前麵一些來此的旅行者一樣,把自己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或者,她認為自己僅僅是個瘋子而已吧。

誰能知道,他這個瘋子嘴裏講出的話,才是真真正正的實話呢。

想著,老人又把目光投向了安離開的方向。

安的背影已經看不到了。

但願……這個姑娘,能平平安安地離開北望村吧。

……

但老人的願望,注定不會實現了。

現在,安已經站在了那個紅色大宅的院落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