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那聲音自高樓中傳來,仿若歎息般的極輕卻毫不含糊,極亮卻毫不沉重,恍若吹噓在你耳邊的一陣風,近在耳畔卻又不可捉摸。

但這樣的聲音卻帶給了冉鏡雪沉重的壓力,一種無法估量對方而胸無成竹的壓力。她識得這是唐李白的詩,警惕的對那樓中人高聲問道:“敢問樓中何人?何故在此奏樂?”

“那又是誰弄灑了我的丹砂?我千裏駒從潭州東境將一車丹砂好不容易運到這嶽陽樓,現卻所剩無幾,閣下可能賠我這丹砂?”那聲音威而不怒,竟似有著渤海般的寬容與力量,本是一句斥問,卻在他道來猶如詩一樣清漫雅懷。

“嗬嗬……聽說楚王那老家夥用丹砂塗壁呢!你還把它當寶貝呀!”冉鏡雪蚩之以鼻,本意想激那人現身出來,卻不料,那樓層寂靜,依然是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那人似乎有意讓她聆聽這首絲竹管弦之律,片刻無人應答,就見空中又有飛鳥成群,盤旋頭頂。

冉鏡雪望著那些不斷編排音符的飛鳥,不禁疑思,也不見得這絲竹之聲有何特別之處,卻為何會引來無數飛鳥聆聽,難不成這些飛禽走獸,湖中遊魚都被他馴化了不成,可就算是馴化,也不至於頗及如此之廣,天下動物都聽之命令。

“喂,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呀?縮頭縮尾的,就是不肯出來,難道怕本公子吃了你不成?”冉鏡雪實在等得有些不耐煩,便再度大聲嚷叫起來。

“錚——”隻聽得一聲弦斷,一道白影從樓中飛躍下來,在她眼前徐徐降落,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雲,一片自天外飛來,閑淡自由的雲,如此身輕如葉,足點於地不驚一塵。冉鏡雪自認為晴蜒點水的輕功已是江湖少見,這位身材格外修長的白衣男子卻能做到氣息不紊,舉足無重,塞過天外飛仙。

而他清逸絕倫的容顏更是世間罕見,最令她望之一眼便無法忘記的是他的一雙眼眸,那雙眼眸中光影沉璧,竟似蘊集了數千年的文化素養與智慧沉澱,就那樣靜如沉潭的照耀著世間的每一處光彩,而無論多眩麗的光華在他眼裏也不過是智慧海洋裏雀躍起的一顆水滴而已。

如此深厚的修養,如此沉穩的氣度,竟然隻屬於這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

冉鏡雪不禁被他那眼神攝得一陣羞愧,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在一個人的目光注視下,她竟會變得如此卑微而渺小,她滿是歉意的笑了笑:“江湖傳聞嶽陽公子才冠江湖,鳳儀天下,我想,也不及公子您的千分之一吧!”

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他這一笑,便覺世間光華竟在他眼中一漾:“我見姑娘你儀容不凡,其晴蜒點水的輕鬆毫不遜色於江湖盛傳的淩波微步,卻又何故毀我丹砂,殺我馬夫,盜我千裏駒,擅闖我嶽陽樓?”

冉鏡雪一怔,這才想起,她隨馬車一道奔波而來,確實灑了一地丹砂,而那馬夫也不何時不知所蹤,千裏馬最終成了她逃命的坐騎,隻不過令她更為驚訝的是,這男子竟然一眼就識破了她女子的身份。

“嗬,公子好生奇怪,丹砂是你的嗎?那是山裏崩出來的,千裏駒是你的嗎?你問它,看它承不承認?嶽陽樓,那就更加不能算是你的了,那是前人留下來的。”冉鏡雪不甘示弱,便和他爭辨起來。

那白衣男子猶是一笑,指間捏出一個結,便聞音律傳出,一匹馬從樓層上飛躍下來,卻正是那帶她從潭州到嶽陽的千裏馬,馬兒走到白衣男子麵前便溫順的停了下來,仰著馬頭不停廝磨著白衣男子的指節,嘴裏還發出低沉的呻吟,仿佛在請求主人的原諒。

“怎麽樣?閣下說這千裏駒到底是不是我的?”

冉鏡雪這一見再也不知如何措辭才好,囁嚅了良久,才嘿嘿一笑道:“就算千裏馬是你的,但丹砂和嶽陽樓肯定不是你的。”

白衣男子依然笑道:“我見閣下從外地來,自然不知這整個嶽陽城都是我鍾離風俊的。閣下必是逃亡至此,但我嶽陽樓不易接客,我叫千裏駒帶你去你該去的地方。”說罷,他隻手一揚,一陣風起,竟將冉鏡雪送到了馬背上。然後,馬兒又如狂了一般奔向嶽陽樓下,飛快的沿洞庭湖揚長而去。

遠遠的傳來冉鏡雪的嬌怒:“喂,你是什麽人呀?就算千裏馬和嶽陽樓是你的,你也應該請我進去喝杯酒什麽的,以盡地主之宜嘛!你使喚這匹馬兒,想把我送到什麽地方去?”

冉鏡雪的聲音很快便飄遠,嶽陽樓前,長身而立的白衣男子忽而對著樓上畫窗一笑,他這一笑,卻引得樓中一聲女子柔媚的嬌笑,那樣的笑聲本應來自天籟,卻因沾了塵世太過於張揚的精描細琢而顯得妖惑入骨。

隻因這一笑,天上飛鳥好似撞了一張無形的網,紛紛栽落下來,在白衣男子身周撒了一片零亂的碎羽。

“鍾離公子的機簧飛鳥,怎賴不住我的一笑?”一女子的聲音傳出,好似譏誚,又好似惋惜,但就是那短短的一句話裏卻也仍掩飾不住柔魅入骨的笑意。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好似並不在意女子的弦外之音,他微低下頭,用他傲臨天下的目光搜索了一遍散落一地的飛鳥之羽,那是他以十年時間精心設計的識音鳥群,一共一百六十一隻飛鳥,也就用了一百六十一隻辨音寶石,一千一百七十種微小零件,曆經近二千次的失敗,最終終於成功的讓它們自由飛翔於高空,為他譜音作曲,收集天下音訊,網羅天下好友,收映天下美景。

如今,這已成功的被他判定為無懈可擊的識音飛鳥群竟在那女子的一聲嬌笑下粉身碎骨。

“天籟仙子的仙魔同笑果然絕妙,這一局,在下輸了。”白衣男子似乎並不吝惜這用十年時間精心打造的機簧飛鳥群,眼裏露出了真誠服輸的笑意。

“輸了,就要罰。”女子仍然嬌笑。

“怎麽罰?”白衣男子亦笑。

“呃,就罰你……”女子的聲音頓了頓,最後化為一聲歎息,“唉,想不起來了,不如,這一罰,鍾離公子替我先記著,日後,我想起來的時候再罰公子,如何?”

“好。”白衣男子優雅不失風度的應同女子之聲,“日後,天籟仙子要有所罰,或有所求,我鍾離風俊定不會失今日之諾。”

“嗬……公子言重了,你我今日不過是玩的一個遊戲而已,日後相見,是敵便為敵,是友便為友,今日一聚,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女子的聲音冉冉飄來,其聲越傳越遠,直到最後化為天際的一個最高華的音符,在白衣男子耳畔縷縷回**。

白衣男子望著天空,用真氣推出了一聲:“後會有期!”然後又飛上了那嶽陽樓。

餘輝下的嶽陽樓又恢複一片寧靜,靜穆恍若神的雕塑,隻等著信徒們前來膜拜。一段光陰將前一段故事掩埋,而接下來的一段光陰又將迎接另一段新的故事。

就見,洞庭湖波上,一青衣男子沐著晚間的第一縷明月清輝,正踏波前來,他所往方向正是嶽陽樓,幕色四合中,他手中掬了一點光芒仿佛星辰閃耀,無意中融滅了夜的寂靜與月的聖潔。

月的光輝不過是為了襯托他肅穆的身影,威嚴的嶽陽樓不過是正迎拜他的最虔誠的信徒。

他,正向著嶽陽樓風輕足點的飛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