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冰姑忍著悲苦急惶惶的衝出溝箐,然後迎著日頭仔細辨認了一下方位,斜抄山徑,一口氣奔出山穀,直見到那一條直通南北來往的黃土大道空****的橫亙在眼前,才覺得全身勁力幾乎虛脫。她回望山巔,重嶂疊翠的盡頭悄無聲息。念及現在的雷泰終究生死未卜,冰姑強強壓下五髒俱焚的擔憂,努力邁動酸軟的雙腿向大道奔去。
腳掌剛一踏實道上的黃土地麵,路的那端盡頭就一溜煙塵的竄出一人一騎來,冰姑暗暗吃驚,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槍。騎手越來越近,冰姑尚未看清楚來人的相貌,就聽那人歡呼道:“姑奶奶果然在此,那可好了!陶二當家的正從後麵趕來,大家尋你尋得可苦了!”
“二哥來了麽?他在哪裏?”
來人乘馬衝到冰姑麵前,翻身下馬,拱手說道:“俺們當家的連日來正四處尋找姑奶奶,說有大事要和您商量。自昨日接到消息說您往這邊來了,二當家當即就已經派出十多個兄弟朝這一條路上尋來,估計都在路上和您錯過了。”
“二哥來了嗎?他在哪裏?”
“二當家的就在後麵幾裏路的光景。”
“你在這裏???心盯著,給俺仔細的看著山上那幫王八蛋下來後,究竟要去哪裏?俺這就去找你們二當家,一會兒就折回來。”冰姑牽過馬韁,翻身上馬沿路馳了下去。
駿馬一陣風的奔出四、五裏地,迎麵就見一幹人馬招搖而來,當先一條大漢頭大如鬥,須發張揚,肩寬背厚,顧盼之際神威凜凜。冰姑眼見此人越來越近,一口氣終於鬆懈下來,心中的一腔酸楚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她的眼淚嘩的流了出來,淒聲張口叫道:“二哥,妹子被人欺負了,快去救俺的刀客!”
“啥事?妹子不哭,快說為啥?”來人快馬飛馳的迎將過來,伸手攬住冰姑的馬韁,聲如悶雷的說道。
“二哥,快去救人啊!那刀客死了,俺可是不活了!”冰姑揪心裂肺的兀自說道。
“妹子莫慌,俺一切已有分寸!終究饒不了那幹鳥人的!”陶二甕聲言道。
“真的嗎?二哥你不能騙俺的,俺今日見不到他,就真的不活了!”斜靠在二哥寬厚的肩上,想道雷泰也是一條鐵打的漢子,如今身陷在那般齷齪小人的手中,在這一時刻也不知是已經死了,還是在遭受活罪,冰姑痛楚錐心,瀕臨崩潰。
“妹子莫慌,想來崔二那豬狗東西還不敢亂來,縱然寧老七想胡來,他也一定會拚命周旋的,你的刀客一定不會有事!”
“真的嗎?二哥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冰姑雖然還淚眼淒迷,但茫然失神間,陶二處變不驚的神態和對事態變化了然於心的胸有成竹給予她一股奇異的力量,讓她漸漸神誌清明起來。
“俺原是有一件緊急的大事要找你商議,接到你的口訊後,知道你不日就歸城寨,所以也就想折回去等你。不料昨晚接到崔二的消息,知道你可能不妙,俺星夜帶人趕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哪怎麽辦?二哥你一定要趕緊拿個主意的。”
陶二嗬嗬一笑,柔聲說道:“妹子這副急得六神無主的樣子,哥還是第一次見識!莫慌,俺一路來早有安排,二哥言出必踐,今日非還你一個刀客不可!”
冰姑的臉上漸漸血色潤紅,她嗔怒的斜瞥了陶二一眼,心裏卻是真真切切的感到了踏實的安慰和一縷柔柔的甜蜜。她今日如不是困惑於心中那一種生離死別的撕心裂肺感覺之下,這番女兒的隱秘心事如何會當眾語無倫次的再三說出!如今她知道,隻要有了陶二的這一句話,就是天塌下來,二哥也會撐回去的。她終於感到了自己的疲倦,低聲說:“二哥,俺累壞了,肚子也餓了。別的事俺可不管了。”
陶二輕輕將冰姑從馬背上抱下來,在路邊的樹蔭下坐下歇息著,並叫人送上水和食物,隊伍也依令停止了前進。陶二喚過幾個精明幹練的兄弟,然後低聲果斷的發出一係列命令,眾人接受命令後,紛紛跳上馬背,煙塵滾滾的奔馳出去。
不到半個時辰,路上飛騎接二連三的奔馳而來,陶二一邊麵含微笑的看著樹蔭下細細嚼咽著食物的冰姑,一邊不動聲色的聽著,有條不紊的安排著。末了,他伸出手招過一個削瘦的漢子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點點頭,走到一匹馬前,從馬背上的背囊內取出一套國軍的軍裝穿上,然後打馬上路。
陶二望著冰姑喝完最後一口水,笑著說:“妹子,走吧!”
“他,他真的沒有事嗎?”冰姑雖然佯裝鎮定,但畢竟情關自身,一提起來,仍忍不住話音中的顫抖。
“嗬嗬,他什麽事也沒有,走,二哥這就帶你見他去!俺還沒見過這一條道上有什麽事是俺不能做到的!今日若不是他在裏麵,寧老七非見不到明天的日出不可!”陶二豪氣幹雲的說道。
“為啥?”冰姑奇怪的問道。
“俺接到前麵的消息,說他們一條繩索的捆著那刀客向洛神寨方向去了。如今這會兒如不是主要怕他兵臨絕地,瘋狗般臨死前亂咬一口,壞了救人的大事,把伏擊點偏偏設在空曠的老河口的話,嘿嘿,就憑那百十多號人想就此從俺鐵掌心裏跑出去,那真是眼睜睜的看見老虎變貓了。他們這次惹了俺妹子還能夠逃出生天,反倒是托了你那刀客的福哩!”
冰姑一笑,喜盈盈的翻身上馬當先奔馳,身後陶二哈哈的笑聲讓她又是歡喜,又是耳根發熱。
踏上黃土大道,經過最初風聲鶴唳的警戒之後,隨著時間的不停流逝,四方山野持續不變的死寂給向著洛神寨進發的隊伍平添了更多平安無事的鬆懈和百無聊賴的厭倦感。
寧老七打著哈欠,在馬背上歪歪倒倒的側耳聽著身邊的崔二眉飛色舞的敘說著的民間男女媾和軼事,有一搭沒一搭的從鼻孔裏哼著答應。他的部下雖然又饑又渴,畢竟還保持著基本的隊形,跟在後麵的民團可就不管這些了,稀稀啦啦的散成一片,懶懶散散的跟在後麵,如不是肩扛武器,猛一眼看去就是一群出門找食的流民,他們三三兩兩各自成群,有唱曲哼調的,有四處張望尋索的。他們當中不時有人竄出人群,或在道旁的地裏刨刨盤盤的找些秋後沒有收盡薯塊,在衣襟上隨手擦拭一下,接著就送進口中邊嚼邊緊追遠去的隊伍;或竄進瓜地窩棚,順手翻找些農人離去時不小心遺留下的農具和衣物。
沒有人裏會歪眼,他牢牢地攥著繩索和雷泰徒步走在隊伍的中間,前麵是寧老七的手下,後麵是亂哄哄的民團。路途遙遙漫無盡頭,黃土道上的塵土一股股的揚起落下,汗水漸漸浸濕了他的衣服,他覺得肩上的傷口蟄疼得難受,一瞟眼見到臉色灰撲撲的、一付半死不活模樣跟在他身邊的韓冬子,他忍不住狠狠的咳嗽了一聲。韓冬子白眼珠費勁的一轉,應聲直瞪瞪的朝他望來。歪眼將手裏的繩頭狠勁塞進他的手掌,低聲說了聲:“給老子抓緊了,你我就指望著他能換來下半輩子的吃香喝辣了!”
韓冬子緊緊的拽著繩頭,也不做聲的狠命點頭。歪眼又喀出一口痰,吐在地下,然後加快步伐擠過一排排的兵士,向前趕去。他趕到隊伍前頭,一把扯住崔二的大青騾子的籠頭,蠻橫的說道:“你給俺下來,本副官走得乏了,俺們換一換。”
崔二一時氣不打一處來,臉嘴忍不住微微抽搐起來。他剛要開口理論,陡聽身後的隊伍一陣驚呼,他回過頭去,隻見一騎疾蹄飛奔,不管不顧的直衝過來,迫使大隊人馬紛紛散進道路的兩旁。人影一晃而過,那一身精神抖擻的戎裝襯著一個清晰的背影揚長遠去。
人馬交匯的一霎那,崔二的目光和馬背上騎手的目光對在一起,那一張瘦臉上冰冷不屑的笑容若隱若現,猛乍乍的讓崔二想起一個人來。雖然騎手的帽沿壓得很低,這一閃而過的印象還是使崔二的腦海裏轟然響起一聲巨響,根本沒有聽見他身側的寧老七在潑口大罵道:“他奶奶的,這雜種到底是哪個部隊的,竟這麽的蠻橫?刀客麽?”
人馬在喳喳的交頭接耳聲裏又重新聚在一起,崔二悶聲不響的把青騾子交給歪眼乘騎。他借故整理隊伍後麵散亂的民團隊伍,逐漸放慢腳步,和雷泰並排走在一起。韓冬子百無聊賴的牽了一會兒繩索,覺得很是不順手,幹脆把繩頭拴在褲腰帶上,空空甩著雙手走得甚是散性利索。崔二咳嗽了一聲,提著聲音喝道:“兀那廝熊獠人樣的刀客,把頭抬高點,馬上就死到臨頭了,也別丟了氣煞煞的惡相,倒顯得俺們枉費力氣似的!”
雷泰覺得崔二這話罵得蹊蹺,眼神微斜的掃視過去。崔二接下去的動作更顯得有些匪夷所思,他從腰際拔出一支從雷泰手裏繳獲的駁殼槍來,若無其事的退出裏麵的空彈甲,慢慢往裏麵壓滿子彈,再把彈夾推進彈倉,然後把槍插回腰際;又拔出另外一支槍,重複了一遍剛才的那套動作。身子的另一側有人緊緊的貼了上來,是那個繩技嫻熟的萎縮漢子,他不緊不慢的跟在一邊,眼睛轉溜溜的四處觀察著,見到雷泰眼角掃過來的餘光,他怕羞似的微微偏過頭去,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雷泰雖然不知道在這平靜的表麵下,一切隱秘的消息是如何傳遞的,但從身邊人的細微舉動裏,他知道過不了多時,營救的人馬就會如猛虎般倏然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