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開始黑得特別的早,天也特別的冷,陣陣呼嘯的北風裹挾著一蔟蔟棉絮狀的雪團,呼嘯著、鋪天蓋地的砸向大地。一棵棵光禿禿的大樹隨風搖曳,在靜謐的黑夜裏發出砰然淒厲的吱嘎聲。這是老刀把子一生中最為難熬的一個冬季,不幸的傷感接踵而至,讓他徹夜難眠。

先是陶三隱疾複發,纏綿難愈,在初雪驟臨的冬日終於不治身亡。在他彌留之際,他伸出瘦骨嶙嶙的手掌,五根冰涼的指頭緊緊的抓住前去探望他的老刀把子的手臂,眼光逐一掃視著他身後環形站立的陶二、冰姑、雷泰、巨娃,眼神幽幽的亮如鬼火,一字一頓的說道:“老爺子,俺是熬不過這一宿了。俺當年若非您一把從黃土道旁扯回來,也早就拋屍荒野了。誰會想到能有今天的快活逍遙,俺一生也算活得揚眉吐氣了,隻可恨不能再多孝敬您幾年,以後就有勞二哥和妹子了!另外??最讓俺不放心的是,這幾天俺一閉眼睛就看到眾兄弟人人一身血肉模糊,想來這非吉兆!人將死其言也善,老爺子一生什麽大風大浪沒有經曆過,有您在,城寨自然還會固若金湯,可將來的事,還望您老人家多替哥幾個周詳個全麵才是。”

一席話聽得老刀把子老淚潸然,眾人黯然神傷。大家退出陶三的臥房後,誰也無心回房休息,都團團圍坐在大廳熊熊燃燒的炭火旁靜思默想著剛才陶三的那一席話。

沒到三更天,一直閉著眼急促呼吸著的陶三突然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從口中直噴出來,待大家聞聲趕來,他已然氣絕身亡。

喪事的第二天,巨娃和一幹兄弟在大廳裏打牌熬夜守靈。巨娃自從山寨被破之後,一直就待在老刀把子的城寨裏。他整日顯得意氣消沉而又無所事事,每天都是懷裏揣著一隻大張機頭的短槍,喝得醉醺醺的,到處找人打牌賭錢的玩耍,幾次讓老刀把子迎麵逮個正著訓斥了幾次,雖然當下唯唯諾諾,但一轉臉依然故我。氣的老刀把子猶如眼見家中出了不聽管教的忤逆子,除了直跺腳外,竟找不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法子收拾下了他。

四個人圍在一張八仙桌上打牌,巨娃的手氣一直不順,這一把又輸了,他忍不住罵了幾聲。屋裏的牌正好打滿四圈,輪到搬莊換門。一起打牌的兄弟中有一個見他的臉色難看得厲害,提議他先休息一會兒,巨娃搖頭拒絕。他覺得懷裏的短槍晃來晃去的硌的自己頗不舒服,幹脆一把掏了出來放在桌子邊,然後順手摸牌。大家見狀,也不當回事,又聚精會神的接著往下打。牌過幾圈,巨娃手中的牌漸漸換成了清一色一條龍的筒子,他已經有了三個九筒和二個一筒,最後又摸起一個一筒。他心裏一陣激動,這是一副十三張可以叫和的好牌,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摸到過得好牌。輪到他摸牌,他伸手摸了一張,手往回收的時候他的指尖已經觸摸出那是一張筒子。他哈哈大笑著起身把牌亮開給眾人看,就在這時短槍從桌沿滑了出去,落在地上走火。槍響,巨娃有些迷糊的問左右:“有沒有人傷著?”然後身子一軟,癱下地麵,就過去了。

這個時候,也是龍章和大肚和尚進入城寨的時候。老刀把子連聞噩耗,一時無心過問其他,加上陶二心中自有別的計較,暫時把兩人安排在別院裏住下。

雷泰聞迅,興衝衝約著冰姑趕來與大肚和尚相會。兩人多日不見,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待講到龍章北上的事情的時候,大肚和尚慨然說道:“漢子,這草莽間真的是藏龍臥虎,由於多曆血腥,眾家兒男無不身具冷冷兵器砍刺過來,心無膽怯,以殺戮對殺戮的那種漢子氣!隻是值此國難家仇的存亡時刻,眼光仍然離不開祖祖輩輩轉悠的山窩子,叫人不由得不撫掌長歎!”

“我近幾年蝸居山澗,與外界消息隔斷,也不知天下大事如何紛紜?還請師傅詳細講解一番才是。”雷泰悉心請教。

“日本人今年的7月7日在盧溝橋回龍廟附近,進行挑釁性的軍事演習,隨後又炮轟宛平城,發動了****裸的進攻,當即遭到我守軍的奮起抵抗。目前全國的形勢已經轉入全民族性的抗日戰爭。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雷兄弟何不走出豫西山林,投身為國為民的抗戰前線,真正的作一番豪俠烈士當仁不讓的大事業呢?”

雷泰熱血沸騰,:“前些日子我聽到一個傳聞,說吉鴻昌將軍在關外抗擊日軍,打得好不威風!師傅往來中原大地,見識廣博,如果知道吉將軍的下落,還請指點迷津,我明日就下山投奔他去!”當下說出的這一句話,直聽得大肚和尚麵色悲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大肚和尚才低沉的問道:“你那年脫離軍隊以後,就真的沒有和以前的西北軍戰友聯絡過?”

“我當年一怒之下殺了那個狗眼看人低的軍需官,為躲避通緝和追殺,一直在冀豫交界一帶輾轉流落,後得師傅指點,就一路直奔豫西而來,幾年來和外界都沒有了聯絡。”

大肚和尚麵如沉水的點點頭,歎息道:“怪不得發生了如此大的事情,你也半分不曉。”

雷泰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不禁放低聲音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莫非吉將軍戰事不利,已經兵敗退回了關內?”

大肚和尚麵色慘痛的說道:“吉將軍並非敗在人本人手裏,實際上是敗在自己人的陰謀裏。當年,吉將軍率部向察北日偽軍進擊,連克康保、寶昌、沽源、多倫四縣,將日軍驅出察境。而蔣介石反誣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破壞國策,令何應欽指揮16個師與日軍夾擊同盟軍。吉鴻昌率部戰至33年10月中旬,彈盡糧絕而失敗,同年潛回天津繼續秘密組織抗日活動。”

“後來呢?”

“後來吉將軍在天津法租界被軍統特務暗殺受傷,遭法租界工部局逮捕,引渡到北平軍分會。那時,正是我在大嶺峰遇到你的前後幾日。接著不到一個月,被殺害於北平陸軍監獄。死前,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木棍,在刑場的地上以威武不屈的英雄氣慨寫下‘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的鏗鏘詩句,盡顯一腔精忠報國的錚錚浩氣。”

當時,吉鴻昌對監刑者說:“給我搬過椅子來,我為抗日而死,我死得光明正大,不能倒在地上。”監刑者忙搬來椅子。吉鴻昌又說:“要在我前麵開槍,我要親眼看著你們的子彈打在我的身上!”

隻聽得雷泰啊也一聲,手中的茶杯應聲捏碎,瓷杯的碎片深深劃入掌心而不自覺。他滿麵血紅,怒氣勃發,虎目含淚口中兀自低語:“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冰姑看在眼裏,心裏隱隱生痛,她情急之下竟找不出一句恰當的安慰,隻有連忙湊過身去,蹲在他的身邊,捧著他流血的手,輕柔細心的幫他清理包紮著傷口。

“烈士前仆後繼,為了民族大義和家國存亡,甘灑熱血的又何止吉將軍那種血膽鐵骨的漢子!救亡圖存的陣線裏,各階層有血性的漢子,或是踴躍奔走其中、或是迫於局勢,他們的身影在整個抗戰前線比比皆是,真是崢嶸歲月,盡顯英雄本色……”

“寇仇占我河山,人人得而誅之!難道還有人是迫於局勢,說的是誰啊?”

大肚和尚咧嘴一笑,說:“嗬嗬,說個你很熟悉的人物。孫殿英和你們西北軍一直不錯,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他這種以盜掘清陵名揚天下貨色,可是他在熱河對日一戰,卻是打出了中原好漢的威風!”

“真有此事?”

“嗬嗬,出家人不打誑語。他早在1932年就和日本人接戰了。”

九一八事變之後,32年日軍3萬餘人攜滿軍一部進攻熱河,那孫殿英奉張學良之命率軍馳援,在赤峰前線,東北軍萬福磷部和湯玉磷部以及東北抗日義勇軍不戰即潰,致使孫部孤軍應敵。要是依刀客的老傳統,孫殿英早就一聲“風緊,扯呼”,不戰而走的躲得沒影了。也許是軍中中共黨員宣俠父的敦敦教誨,也許是國人眾目睽睽眼光聚焦所在,此時的孫殿英隻覺得一腔熱血奔湧,竟登高一呼:“現在是咱為國家民族盡忠的時候,也是咱青史留名的時候,眾家兄弟是不是孬種,就在此一戰中各顯身手!”

於是群情激憤中,孫大麻子橫下一條心,拿出當年隨馮玉祥參加中原大戰,率幾千人馬駐守亳州,而蔣軍則以7、8萬軍隊圍攻,狂轟亂炸,屢攻屢挫,傷亡慘重,血戰3月有餘,孫部力保城池不失的凶悍勁頭,率部與數倍於己的日軍對戰七晝夜,陣地失守後,又退入附近的猴頭溝一帶丘陵地區再與日軍轉戰十數日,終寡不敵眾被日軍分割包圍殲滅,孫殿英僅以數人脫險,此戰期間熱河人民則是紛紛送糧送藥,救護傷員。事後,孫殿英回憶這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日子,說了頗有名的一句話:“友軍不友,義軍不義,惟有熱河人民不令烈士骨寒!”

此戰令孫殿英聲名鵲起,同時受到國民政府的大力表彰,並因抗戰軍功而獲頒的一級雲摩勳章,在抗戰初期的軍中風光一時。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孫殿英果然還算一條響當當的中原漢子!嘿,我當率人馬與日寇早日刀兵相見,讓他們也嚐嚐我們豫西刀客的厲害不可!”雷泰聽得神情飛揚,不禁精神激昂,高聲讚道。

“自古中原多雄傑,此言非虛。”大肚和尚突然想起一個人,臉色一變,黯然說道:“豫西刀客彪悍威猛,悍不畏死,若能凝聚成團,開赴前線,實在是驚人的力量!而且不日前,你們一個很熟悉的朋友也已經慷慨身赴國難,熱血盡灑中華沃土了!”

話說到這裏,旁邊坐著的龍章竟抑製不住粗重的喘息,莫名的激動起來。雷泰心頭一顫,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冰姑好像已經意識到什麽,搶聲問道:“是誰?是俺天縱哥嗎?”

大肚和尚麵色慘然,龍章聲音嘶啞的說:“俺與天縱義屬金蘭,情同骨肉。當日本是關大哥先來喚俺隨他同去打鬼子,說當今天下大好河山屢遭仇寇蠶食,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如果俺們還自命草莽英雄,就應當高舉義旗,揮兵前線,與小鬼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見個真章!俺一聽有道理,又前去與天縱商議,兩人一拍即和,本來約好一同率部出山的。不料出發當日,俺娘忽染風寒,俺心裏牽掛萬分,不能成行,隻好讓天縱隨關大哥先行一步,誰知竟成永訣!天縱臨死的時候,隻是托人告訴俺一句:為啥還不帶人去殺小鬼子?按如果做了熊包,到了陰間,他也非剁了俺狗日的不可!俺是那種人嗎?俺又悲又怒,當下就收拾人馬,正好關大哥轉回山來,俺們就連夜出山。也不致老爺子咋了?派人在道上追攔,俺打算過兩天等老爺子精神好些,向他詳細稟明一切,說啥也要為天縱報仇的!”

大肚和尚喟然歎息,這時雷泰方知和尚俗家姓關。雷泰昂然接口:“龍章,天縱英靈不遠,一定會佑你血戰四野,直搗黃龍!”

在座的均是意氣慷慨的豪傑,想到豪邁磊落的天縱出師未捷身先死,眾人不禁一陣唏噓默然。屋外一片漆黑,長風浩浩**過山崖溝壑,猶帶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