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酒就這麽地一直喝著,漸漸的圍坐的人大都臉色紫紅,暈乎乎的瞪著眼睛盡說大話。
龍章前幾天綁了一家打縣城裏回鄉省親的大戶,弄了一大筆錢,和當地駐軍的軍需處折換了一批槍支彈藥。當下裏忍不住就說了出來,得意地嘎嘎直笑。
天縱長得高大粗壯,滿臉粗黑濃密的絡腮胡子。他一聽就不樂意了,說話的聲音像敲響洪鍾:“你狗日的就不像個自己的兄弟,是他娘的商人,心算是黑到家了,俺跟你分十支快槍,都快半個月了,算盤珠子還忽上忽下的沒個準數!”
龍章眼睛都喝直了,一大方直著嗓子就喊道:“盡叫個逑!老子賣命,你享清福!一回就去我營裏搬。老子才不他娘的摳,這又不是金元寶,存著還想下崽咋的?操!”
陶三嗬嗬的叫道:“喲嗬,山西老財開眼了!給哥們也弄上幾支,是你要不給,老子今天就跟著你不走了,你小子還得管飯。這狗日的顯擺的!”
龍章一瞪眼:“成!你照著天縱的把式給俺舞幾下,俺就是改投你門下也中!天縱,給他陶家哥倆露一手!”
天縱笑嘻嘻的,也不見怎麽作勢,突然淩空飛躍而起,手中一亮,刀光乍閃,如片片雪花,在大廳中央颼颼的流動,高大的身形裹在冷森森環繞變換的一團寒光裏,滴水不漏,竟見不到一絲的破綻。
“好刀法!不愧是少林寺正宗心法!”有慶高聲喝彩。
二旦聽了,嘴臉一變,狼嗷似的嚎道:“好個鳥!讓老子也顯擺顯擺!”
他一隻手拎著一個酒杯,一隻手拎著槍,搖搖晃晃的離開席麵,手一招,喚過門口站著的一個小嘍羅,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就是你!給,給我站直嘍,站直嘍!靠牆,對,靠牆。奶,奶奶的!頂頂,著它!大家看好嘍,俺,老子,一槍就把它給廢了!你哆嗦,什麽。不許,哆嗦,頂好了,就給老子扛鍘刀去,頂不好,俺,俺讓鍘刀鍘了你狗,狗日的!”
這一席話說者說得**氣回腸,聽者聽得好不耐煩而又忍俊不禁。隻可憐了那一臉煞白的小嘍羅,兩腿顫顫巍巍的強忍一腔噴口欲出的苦膽水!
二旦紮煞著兩腿,眯眼作勢,卻半晌沒有動靜。眾人屏神靜氣地看著,不知他在搗甚麽鬼。
砰地一聲槍響傳來,眾人聽得槍聲來的怪異,像是從外麵傳來的,忍不住詫異地四處張望。隻有二旦愣愣的低頭看看自己的槍眼,又抬頭看看對麵已經癱作一攤泥似的小嘍羅,不明所以的怪叫道:“他奶奶的,咋的了?是誰摟火了?”
一個小嘍羅疾步奔了進來,低聲在“老刀把子”的耳際嘀咕了幾句。老爺子睜開眼睛,說道:“二旦,別盡胡鬧,還不把家夥收起來!大家別到處瞅了,是冰姑那妮子崩了一個不守規矩的狗東西!哈哈!這幾天大姑娘忽喜忽嗔的,弄得俺老人家一點都沒辦法啥的!現在好了,會殺人了,沒事了!”
哥幾個相視而笑。二旦哼道:“他們都玩夠了,俺還沒有放槍呢!”
老爺子瞪了二旦一眼,停了停又說:“好了,吃喝足了都散去休息吧,晚上有大事商量啥的。有的是大好機會,讓你們這般愣小子真刀真槍的顯擺個夠的!”
大家嘩然而笑,一哄而散。
有慶一個人順著院子裏用細青石鋪成的地麵,往宅院的深處走,慢慢地踱進冰姑獨住的小院。
穿著銀灰緞麵長衫的有慶,舉止優雅,麵皮白淨,眉目清秀,很像一個書生,其俊美的麵目完全可以上台去演個狀元及第的美男子。若不是身在草莽,誰都無法置信這樣的一個人,會是一個不動神色間就突然變臉殺人的赫赫刀客。
在刀客和土匪史中,豫西、湘西的土匪是中國土匪中最具典型性的標本。追溯刀客的曆史,有的學者認為可以上溯到先秦,“遠自秦之統一六國,天下豪傑多聚鹹陽,開始有遊俠之風,曆代相傳流為風氣,遍於三秦,尤多在關中渭河兩岸。清末年間,撚軍迅捷如風,縱橫中原大地,豫魯皖一帶刀客杆子借勢崛起,山頭林立,蔚為大觀。”後世將刀客、土匪一律稱其為“杆”,鬧土匪就是“起杆”。杆在漢語中為旗杆之意,由於撚軍有總壇分壇,分壇下有杆,這是其最基層的組織。或許這架杆、起杆之詞就如此演變而來。
刀客的興起還有一個傳說,說的是從前,有一戶人家,兄弟十八個,家境貧寒,難以過活。娘就說:“你們兄弟都出外謀生吧。一年後回來,我看你們都學會了什麽道理和本事。”於是,兄弟們外出遊走一年。所到之處,窮人多富人少,富人不知稼穡卻吃喝玩樂,窮人受苦受累依然忍饑挨凍。他們回來對娘說:“天下不公平,富人太富,窮人太窮!”娘問他們想怎麽辦?他們說:“世上什麽行業都有了,就缺一個殺富濟貧的行業!”
民變匪其實大都屬於是凶年饑歲的逼迫,刀客的產生,多半可歸因於貧窮,曆史上的許多著名刀客,他們清一色是苦大仇深的貧民,多半鬥大的字不識一個。民間就有這樣的說法,遇到仁義的刀客,他搶到一條褲子,自己舍不得穿,轉手就送給了家人。說到底,想為匪和已經為匪的人還是少數,即使一些已經為匪的也時刻向往著招安。血戰所得並不能使所謂的刀客生涯富得流油,多數刀客沒有財富積累,更多的時候他們風餐露宿,顛沛流離,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刀客們的生活和收入,並不比老實種地的農民好到哪裏去。
有慶的鼻梁很高,照相書上說的,這種人不是平地裏臥的人,不成就為英雄就淪為奸惡。他當刀客完全是天性所致,並不象其他的人是為了活命走上歧途。他19歲那年的春天,當時他與幾個小夥伴在村後砍柴。遠遠看見一個一個外鄉人順著官道乘馬而來。他們急忙匿身於草叢之中。
等那人走近了,隻見他騎著馬,腰裏別著手槍,肩上挎一長槍,繞下官道,沿著澗河邊一路走去。有慶和幾個夥伴先是好奇地跟著那人,那人也不曾在意。
他們跟著走了很長一段的路道。到一拐彎處,有慶突然掄起扁擔,將那人打翻馬下,接著抽出斧頭,三五斧結束了一個生命。整個過程像一個職業刀客在例行殺人。突然的暴力嚇跑了幾個同去砍柴的夥伴。李其芳牽著馬挎起槍,若無其事的哼著小曲回村了。
回到家裏,有慶李向伯父說了實話,善良的老人被嚇得不得了:“你小小年紀膽敢殺人,你走吧!”
有慶二話沒說,就騎馬挎槍投奔刀客去了。
腰身勻稱的冰姑手裏拉著一個身材苗條,皮膚微黑的大姑娘笑咪咪的站在花廳門前的石階上。下麵的院子裏,左邊地上抖抖簌簌地跪著兩個衣著樸實的鄉下老人,右邊的地麵上直根根地躺著一具屍體。周圍站著幾個冷臉色的嘍羅。有慶一看就知道是被綁了花票的人家來贖人了,他不作聲的站在一旁端詳。
“聽說,大妹子在這十裏八鄉的長得頗有姿色,俺尋思著要能有個什麽時間見上一麵就好了。可是俺進來身體不大好,事情又多,就這麽無端端地耽擱下了。你看,這咋辦哩?”冰姑語音清脆的說著,仿佛在和家人聊天話家常似的。
“謝謝姑奶奶賞臉!姑奶奶開恩!”鄉下人不敢抬頭,一個勁的求懇叩首。
“這兩日,聽說大妹子已經許給東山寨柳家,柳掌櫃的做兒媳婦,日子已經選好,就快過門了。這不?我都不咋的,倒把小的們急壞了。也不和我說說,就自作主張的去把妹子給接上山來了。哎喲,我一看這妹子,這眉眼間顧盼生情的,嘿!果然名不虛傳,長的那個甜的,就像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的脆甜瓜!”冰姑咯咯地笑了起來,身子搖動的花枝招展。眾人偷眼瞅向她身邊的那個人,目光炯炯之下,迫得那大姑娘更加狠命的勾著頭,哭也不是,羞也不是。
“姑奶奶賞臉!姑奶奶賞臉!”鄉下人隻知道連連叩首不已。
“妹子真的長的那個美啊,不僅讓俺開了眼,還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狗流盡了哈拉子!你看,我就那麽不留神一會兒,這不長進的狗東西就偷偷跑進來了!不過,甭擔心,他還來不及讓他的狗眼睛瞅見妹子的一根毫毛,姑奶奶我就送他身登極樂了!”
“姑奶奶大恩大德!姑奶奶大恩大德!”叩頭如搗蒜般咚咚有聲。
冰姑一冷臉,扭頭叫道:“劉福,你個兔崽子,給我滾出來!”
一個猥猥瑣瑣的胖子圓溜溜轉了出來,不老不實的假笑擠了一臉。有慶認得此人是專門為每一筆綁票核定價格,並負責收錢的山寨司庫之一。
“姑奶奶有什麽吩咐?”劉福一哈腰,低著頭作出十分順從的樣子。
“這大姑娘,你收了多少啊?”冰姑不看他,仰著臉問道。
“回姑奶奶,就照老規矩,替這上上下下、來回奔波的兄弟們收了三百現大洋的辛苦費。”劉福一本正經的回話道。
“你這個劉福,咋的就是不會辦啥事哩!我說過幾回了,現在這日子大家都過的艱難,兄弟們當然要吃要喝了,可人家咋整呢?就傾家**產的都給了你?滾進去!給我取出一百現大洋來!妹子,姐姐心疼你這麽乖的陪了姐姐幾天,這錢就算給你做嫁妝了!”冰姑一邊罵完劉福,轉臉又笑眯眯的看著大姑娘,伸手拂去姑娘臉上的淚痕。
“姑奶奶仁慈!姑奶奶仁慈!”跪著的人感激涕零,再也不知如何言語,一時激動得哭出聲來。
冰姑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隻倦倦的打了一個哈欠。
猶如進了大戲院,這翻來覆去言語和手段,看得隻知一杆子燒殺擄掠的的有慶自歎不如。見事情已經結束,他輕輕的咳了一聲。
冰姑轉頭,這時才看見有慶進來多時了。一揮手讓人把花票和來贖人的人帶了出去。然後獨自笑盈盈的走了過來:
“大哥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告訴妹子一聲?”
有慶笑笑,指著地上的屍體說:“妹子,多晌不見幾日,槍法又精進了,一槍正中額頭,大哥都比不上了。嗬嗬!”
冰姑淡淡的說道:“找幾個短命的多練練也就成了,不費事的。要是能和大哥一樣,四處攻城掠地,那才叫威風!”
有慶伸伸腰幹,說道:“不定機會就來了呢。“
冰姑一喜,說:“真的嗎?幹爹也沒漏過氣給我,真是的!”
義兄妹兩人說說笑笑間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