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晚餐時,幾個叔叔分別和你說了什麽。”妝容精致的女人薄唇開合,對麵前小男孩問道。
“黑色西裝的李叔叔問了我的功課情況,藍領帶的王叔叔問我近日看什麽書……至於舅舅……”小男孩停頓一下,“他誇獎了我的邏輯思維和表達能力。”
“你知道舅舅為什麽會誇獎你嗎?”
小男孩思考一會兒,回答,“因為舅舅很喜歡我。”
“不對。”女人否定道,“舅舅誇獎你的可能原因有二。一、你真的具有值得被誇讚的能力,二,他與你具有親屬關係,從倫理層麵講他理應要待你親近些。”
小男孩皺起秀氣的眉毛,他年齡尚幼,女人的話語對他來說還太複雜。
“世界上沒有莫名其妙的喜愛,就連父母對孩子的愛,也都是出於血緣紐帶,更別說外人……如果有人向你表達喜愛,那就說明你身上一定有他所圖謀的東西,這些東西可能是外貌、才華又或財富……社交本就是有所圖謀的雙方進行物質和情感的交換。知曉對方的圖謀,衡量對方價值,同意或拒絕對方好意……所謂關係,都是這麽建立的。”
小男孩眉毛蹙起,一張小臉板得嚴實:“那會不會存在不圖謀利益,單純出於喜愛的關係建立呢。”
“有。”出乎意料的,女人點頭,銀飾耳墜反射吊燈冷光。緊接著,她補充道,“不過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信其有不如信其無。”
林思霽睜眼,麵前沒有明亮的水晶燈,隻一片昏暗的寂靜。
久違的夢到童年事情了。
是昨晚睡前沒做總結的原因嗎?
林思霽有睡前總結一天日程的習慣,這個習慣在他小學二三年級時就養成了。
在那之前,這項總結工作,由他的母親陪同他一起完成。
林思霽的母親李祺傑,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職場女性,她在林思霽父親因病去世後用迅速掌控了風雨飄搖的公司。在她的管理下,這所公司蒸蒸日上,逐漸成為相關行業的巨頭之一。
李祺傑是個掌控欲過剩的完美主義者,她用嚴苛的標準要求自己、公司,以及林思霽。
每晚九點到九點半,是李祺傑預留跟兒子談話的時間。那時,李祺傑會與年幼的林思霽麵對麵坐下,帶著他剖析,今天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學習有何進展,社交有無進行……
後來,李祺傑的事業日漸繁忙,這個“反省”、“總結”的工作便轉交給林思霽自己進行。
林思霽很懂事,他從小就是典型的 “別人家的孩子”。學習成績常年穩居一位,體育活動也積極參與,曾代表過學校在區運動會上獲過二等獎……青春期男生常有的早戀、翹課、沉迷遊戲等劣習,林思霽一個沒沾。他唯一能稱得上興趣愛好的娛樂活動,是和編劇舅舅一起探討新劇本的劇情發展。
在李祺傑眼裏,林思霽是完美的兒子……
如果他沒一聲不吭的從名校金融專業轉去南藝編導係的話。
林思霽盯著頭頂漆黑好一會兒,拿起枕邊手機。
5:38
尷尬的時間,距離他平日慣常的起床點莫約差一個小時。
林思霽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他所需的入睡條件非常苛刻,要完全的寂靜才行。
而此刻,床下窸窸窣窣的動靜聲響不停。
林思霽側耳聽幾秒,確定自己不可能在這響聲中再度入睡了。
他摸到枕邊眼鏡,帶上,起身,拉開床簾,往下看。
大燈滅著,張默在桌麵台燈的微光下收拾東西。
林思霽打個哈欠:“這麽早出門。”
“最近忙。”張默頭也不抬,他把滿格的充電寶放入包中,想想,又將插頭也帶上。
“忙著寫顧老布置的作業嗎?”林思霽問。
“算吧,忙著修。”
林思霽看他著急著忙的樣子,忽地問一句:“你知道王樹聲導演來我們學校選角的事嗎?”
張默動作一頓,幾秒後,他開口:“前幾天聽說了。”
“哦,我還以為你沒聽說呢。”林思霽笑笑,“知道就好。”
張默沒再說話,他收拾好東西,把包往肩上一扛。
“先走了。”
“再見,創作順利。”林思霽坐在**揉兩下頭發,隨意的說。
張默喉結滑動兩下,想說什麽又忍住了:“嗯,你也一樣。”
門開了又關,張默走了。
林思霽看一眼緊閉的房門,視線轉回來,麵色平靜。
選角的事,張默理應周五就知曉了,卻什麽都沒和他說。
單純忘了?還是……
“出現利益衝突的時候,就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也可能做出損害你權益的事。”
李祺傑的聲音在腦海裏浮現。
林思霽不動聲色的把它推到一邊。
他現在不想考慮這個。
林思霽懶得像分析數據圖一樣把每個人剖析開來,分辨價值情感,判斷敵友對立……
雖然他已經在這麽幹了。
對著他目前最不願麵對的樣本。
林思霽在剖析楊焱,撥繭抽絲,逐字逐句。
這個過程讓他難受,也讓他短時間內不想見到楊焱。但他必須得做。
剖析人物也是李祺傑對林思霽的要求。
分析遇到的人的性格愛好,判斷其能力價值……
“有價值的人劃分到一組,這就是你的人脈資源。”
李祺傑這麽說道。
林思霽還年輕,不樂意像母親一樣太過功利的去將遇到的人衡量估價,但他確實有做人物分類的習慣。
張默劃分到“需要維持關係的普通朋友”、老陳劃分到“人脈資源”、李祺傑劃分到“重要的親人”、傅越語劃分到“垃圾桶”……
就連很難下定義的良淘,林思霽都在謹慎思考後,在腦中重新劃開了一個“不太聰明但值得結交的朋友”的類別,然後隨手一丟……
名稱為,“不太聰明但值得結交的朋友”的籃筐咚一聲響,良淘東倒西歪的躺入其中
那楊焱該放到哪裏……
林思霽犯了難,
楊焱真的給林思霽的分類工作添了個棘手的問題。
他在一個冬夜忽地拎起林思霽的大衣帽子,以一種極其蠻橫且不雅的姿態切入了林思霽的社交圈;然後又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現,幫助找不到演員的林思霽殺入戲劇節決賽,最後獲得冠軍;再之後,林思霽規律的生活圈不斷被名叫“楊焱”的入侵者打破……原本計劃的睡覺時間用來在校道上狂奔,生病休整的日子也和他一起跑出校老遠去探店,平日零碎不斷的閑聊和打趣更是算不清價值的時間浪費……
楊焱是個意外。
林思霽猶豫再三,最終沒將他放入良淘所在的分類。
他又給楊焱開了個類別,沒起名,也沒把人放進去。
在林思霽發愁的時候,名叫楊焱的人物形象,大搖大擺的在林思霽的分類區域轉悠走動,他東摸摸西看看,時不時停下,催促林思霽快點給屬於他的類別命名,好讓他找到恰當的地方,理直氣壯的入住林思霽的世界。
林思霽卻還舉棋不定,久久不願在空白的分類標簽上落筆。
在楊焱的分類上,林思霽少有的猶豫。
這也是為什麽,當林思霽發現楊焱可能是帶著目的在接近自己時,會感覺前所未有的煩躁。
傅越語告知他王樹聲選角的事情後,林思霽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與楊焱邀自己出去吃飯的事相關聯,而從盛立業那得知表演係收到通知的時間後,林思霽更是進一步坐實了自己的猜想。
林思霽想,楊焱大概是想與自己合作,用自己寫的劇本去參加王樹聲導演的選角。
他這麽猜想,並非惡意揣測,隻是合情推理。
畢竟王樹聲是非常優秀的導演,能出演他的電影是許多演員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楊焱則是一個非常上進、非常有潛力的演員,他會想得到這個機會,完全合乎情理。
而自己確實又在創作劇本上有些天賦,能很大程度上幫助楊焱,獲取這個機會……
簡單的利益交換。
符合人類社交的基本原則。
李祺傑教過他的。
林思霽覺得自己應該覺得愉快或是慶幸,因為他的才能被認可了。
他擁有著才能,也通過才能吸引了許多人,這些人之中,恰好包含著他同樣願意與其結交的對象……
這是幸運的事。
林思霽想。
但是他卻一點都不開心。
在做出猜想之後,林思霽仔細回憶了與楊焱相處的情景,尤其是在選角消息出來之後,楊焱約他出去吃飯時所做出的各類細節行為。
林思霽記得,楊焱嚼食物的動作很細致,一口食物嚼十幾下才下咽。但他總是忍不住在咽下口中食物前又攝入一口新的,這便導致他的腮幫子時常被塞得滿滿當當,臉頰鼓出一塊,看起來類似樹懶或者鬆鼠一樣的小動物。
一口塞滿顯然不符合林思霽所了解的餐廳禮儀,而林思霽又是一個比外表上看起來更重視這種禮儀的人。
但當楊焱在他麵前鬆鼠進食時,林思霽卻沒有產生任何厭煩的想法。
所謂的餐桌禮儀被林思霽全然拋到腦後,他抱著手臂看得津津有味,心中隻想著楊焱鼓出的臉頰看起又軟又可愛……滿腦的想戳思緒蠢蠢欲動……
還有公交車上,楊焱讓出吊環後努力站穩卻東倒西歪的樣子,在林思霽看來也是一種好笑的可愛。這種可愛使得一向討厭肢體接觸的林思霽,也不自覺的伸手,把人穩穩固定在自己的臂彎裏。
這些不怎麽重要的細節反複在林思霽腦海裏閃現,莫名其妙的讓他在意。
這些細節所帶來的情感,開始是細微的雀躍,套上“選角”的消息後,又紛紛變了味,透著一種古怪的膈應。
林思霽不明白這種膈應由何而生。
他隱約察覺自己似乎有些失望。
但他找不到失望的理由。
於是他便更失望了。
但不管林思霽是如何想的,他現在都要麵對一個直觀的問題:
如果楊焱提出合作的請求。
是給劇本,還是拒絕。
林思霽沒用兩秒就做了選擇。
然後,便又有新的問題,橫在了他的麵前。
給予劇本後,他要用怎樣的態度,去和楊焱相處呢?
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維持原樣?
還是劃清界限,收起空白的分類,收拾猶豫的心情,把遊**的“楊焱”拾起來,放入“合作對象”,又或是“人脈資源”的分類中……
這樣挺好的。
林思霽想。
內心一切的紛爭都不會再有了,生活又會歸為細水長流的規律平靜。
在林思霽思緒湧動時,宿舍門忽然被輕輕敲響。
“哪位?”林思霽從各類想法中抽身,身體探出床鋪,問道。
沒有回答,但宿舍門處仍傳出窸窣聲響。
林思霽內心浮上幾分疑問。
他從**下來,走到門邊,屏氣傾聽。
聲音還有,但是很細微,一下下的,比起人,更像是小動物發出的聲響。
流浪貓跑進宿舍樓了?
林思霽這麽想著,打開了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流浪貓”原型。
楊焱半蹲在門口,手裏拎著個袋子。看動作,他似乎打算把袋子掛在門把手上……但因為門把手忽然的拉遠,而失敗了。
突然的開門顯然讓他有一瞬困惑。
楊焱抬眼,一雙丹鳳無辜又茫然的看向林思霽:“你在宿舍啊?”
“嗯。”對於他的出現,林思霽也很茫然,“你來幹什麽。”
楊焱沒有回答,他站直,低頭搗鼓兩下袋子,從裏麵扯出什麽,然後伸手,帶著那類似布料的東西朝林思霽伸手。
林思霽沒來得及反應,隻瞥見那布料色彩橙黃,透著與冬日不符的明豔溫暖。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任楊焱手法生疏的把他纏了個嚴實。
楊焱用明黃色的圍巾將林思霽的脖子繞起來,連嘴唇和鼻梁都籠罩進去。
最後,林思霽就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平日銳利清明的視線茫然無措。
楊焱鬆手,後退半步。
欣賞著自己的“木乃伊”傑作,楊焱沒忍住勾起嘴角。
“喏,賠你的圍巾。”
他帶著比橙黃更明亮的笑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