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知道麽?昨日……昨日我看到他了!”李十二娘作了一個飄逸的收手式,長身玉立,將右手中的長劍反握,遁於修長的手臂之後,一張秀臉卻一反常態的毫無英氣之色,反而……有些扭捏的曖昧。

她立定身子,紅馥馥的櫻唇好幾次張啟,卻又好幾次死命的閉合住,待得如此反複多次,才終是在心頭忍不住,對著身邊的顏飛花說了這句話出來,昨日以來,她見到了楊宗誌一麵,兩人在禦花園的楓樹林旁擦身而過,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但是李十二娘卻更加耐不住心底裏的萬千紛亂想法,罷了……聽說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此番出使吐蕃,又是大敗在吐蕃國內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的大王子忽日列,接著獲得了吐蕃王的無上尊敬,凱旋而歸。

前些日子,李十二娘往往沒事的時候,便會易釵出門,偷偷流連於街頭巷尾的人群聚集之處,為的沒有別的……僅僅是有機會聽聽大家夥議論這位常勝大將軍的事跡,聽著人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講起他如何如何智取力勝,又說出他用兵怎麽如神,計謀百出隱隱可追昔日的孫聖人。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李十二娘便會興奮的滿臉通紅,恨不得立時找個沒人的地方手舞足蹈一番才是愜意,後來……楊宗誌回朝之後,街頭巷尾議論的更加熱烈,皆因……有不少從吐蕃戰場上安然返回的軍士們也加入了這些隊伍,這些人說出來雖然沒有那麽玄妙,卻勝在真實……比如說什麽一槍險些挑掉忽日列的頭盔,又比如說狼穀千裏奔襲,卻又最後關頭識破敵人的詭計陰謀,還有什麽定計火燒忽日列糧草大營,不戰而退人之兵,總之……就算少了些演義的成分,但是李十二娘卻聽得更加津津有味,又恨不得自己有朝一日變作男兒身,便能跟著楊宗誌一道東征西討,創下不世的功業來。

可惜的是……自己再有怎麽壓樣的殷切希望,自古女子不可上戰場總是無法改變,昨日裏,楊宗誌與她見麵之時,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算作打招呼,沒見到楊宗誌之前,李十二娘偷偷的對自己說了無數句反問,定要找到楊宗誌來好好問個明白,可一旦真真見了麵,反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一個字來,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他隨著眾人走了遠去。

李十二娘的心裏遺憾到了極點,甚至有些莫名的失落,再加上昨日進宮站在人群中看到那盛大的衣冠大禮……李十二娘這顆小心思裏幾乎快要膨脹的炸掉了,千忍萬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身邊好整以暇的顏飛花說了出來。

顏飛花正漫不經心的看著麵前的一章樂譜,聽了李十二娘這期期艾艾,哆哆嗦嗦的說話,不免奇怪的抬起頭來,靜看她道:“哦……?他,哪個他?”

她話音剛剛落下,看清楚李十二娘那冠玉般的小臉上此刻朝霞密布,再加上身處這熱鬧紛呈的皇宮之內,顏飛花略一思忖,便咯咯嬌笑道:“原來你說的是楊……嗯,楊大人呢。”

李十二娘傻傻的點了點螓首,將手中的長劍收好在劍鞘裏,小心翼翼的陪坐在顏飛花的身側,手撫劍柄惋惜道:“可惜……可惜他身邊人多得很,我……我沒敢上去跟他搭上話,他便這麽走掉了。”

顏飛花咯的一笑,舉手將樂譜攤開在石桌上,又靜靜的看了起來,李十二娘嘟著紅唇道:“顏姐姐,聽說……聽說那位楊……楊將軍與當朝的鸞鳳公主之間已經定了親哩,是不是?”

顏飛花目光不離樂譜,隻從挺翹的鼻息裏發出嗯的一聲,李十二娘又期期艾艾的道:“那……那可怎麽成?前些日子……婕兒姐姐不是說……不是說她要嫁給……嫁給麽?”

顏飛花抬起頭來,啟唇揶揄道:“那怎麽不成?婕兒她雖長得貌美如花,而且內蘊端莊,豔名遠洋,可說到底她隻不過是個民間的女子,況且你別忘了,婕兒雖說與我們一樣不是賣身的勾欄賤籍女子,可她畢竟在妙玉坊裏呆了這麽多年,出身總不太好,如果我是個男子,讓我在婕兒和一位珠光寶氣的公主千金之間做個選擇,哼哼,想一想便知道我要作何選擇啦。”

李十二娘聽得小臉一呆,繼而開始垂頭喪氣起來,顏飛花這冷冰冰的說話仿佛是一根狠心的竹竿,打翻了一船的人,而她自己……便是這一船人之一。隻要想想……自己不過普普通通的一名獻舞的劍女,還整日裏妄想著能跟隨在楊宗誌的左右為他效命,分享他最最光彩照人的豐功偉業,自己也會覺得有些可笑。

李十二娘百無聊賴的玩弄著自己細細的手指頭,將那手指頭搓的好似豆蔻一樣血紅,忽然聽見身前的林子中傳出來一陣悠揚的琴聲,她們連日來在這禦花園中精心準備給端敬皇後的賀禮節目,可那禦花園的深處始終不得去過一次,現下這琴聲透過火紅的楓葉間穿出來,琴聲悠悠,帶起一陣茹諾而又淒迷的煙氣。

李十二娘和顏飛花都算是通宵琴音五律之輩,多年跟著唐小婕也算是聽遍了天下曲譜,這段琴聲稍一響起,在耳邊回**幾下,她們便下意識的在心頭吟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這段古曲乃是脫跡於《詩經•周南》中的《桃夭》,講述的是一位待嫁的女子心思檀郎那既羞且喜的模樣,詩中說起到這位女子整日期盼著一旦嫁入夫家,自己會給丈夫的家中帶來各種幸福和甜蜜,琴聲悠悠,再加上處身這詩畫般的紅楓林中,兩人一時不禁都聽得如癡如醉。

待得琴聲稍稍小下去一些,顏飛花才首先回過神來,幽幽歎氣道:“素聞朝中的鸞鳳公主知書達理,精華內蘊,又是位弦律上的行家高人,今日聽聞果然名不虛傳。”

李十二娘的臉色更有些不好看,婕兒姐姐的身份比起人家差了天遠地遠的一大截,再加上人家還不是個草包公主,而是極有內秀,性格漪旎的出眾女子,對待楊宗誌又好像這琴曲中所述的那般好,婕兒姐姐……甚至……自己分毫便沒了半分機會。

正無精打采之時,身後傳來一陣咯咯咯咯的媚人嬌笑聲,李十二娘和顏飛花一道轉回頭去,便看到婷姑姑陪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監,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婷姑姑今日的打扮與在妙玉坊中的時刻肅然一變,隻看她穿著素白的長裙,裙角及地,在身後拖出了長長的影子,裙下是一雙金蓮般的小腳,脆生生還不及人家一雙小手兒大,腳步搖曳,渾身的**豐臀顫巍巍的引人起了陣陣遐思。

婷姑姑走過來,咯咯媚笑道:“十二娘,飛花啊,方才劉公公說了,皇後娘娘對我們洛都三絕的大名甚為敬仰,因此……這次獻藝時著意將咱們安排在了最後壓軸哩。”

顏飛花和李十二娘對那白發老公公禮貌的作了個福禮,劉公公推手道:“罷了……咱家不過是給主子遞個話兒而已,可擔不起兩位姑娘這般大禮。”他說話間眼神左右逡巡一陣,又奇道:“對了,素來聽聞洛水三絕乃是琴舞劍三人,怎麽……眼下卻隻來了兩位?”

婷姑姑聽得小臉一窒,不過她是何等八麵玲瓏的人物,稍一停頓,便又咯咯輕笑道:“好叫公公知道,本來還有一位婕兒姑娘,便是今年以一曲琴音征服所有洛都才俊的花魁仙子,不過麽……不過麽……”

劉公公尖著嗓門笑道:“不過什麽?難道是身子有恙了不成?”

婷姑姑顫動一對**膩笑道:“身子嘛倒是無礙,可惜這位婕兒姑娘現下裏已經不是我妙玉坊中人呢,我倒是苦勸活勸,她方才答應出演,應了這個場,不過平日裏演排的時候,她便隻在自家習練,不用跟著大家一起拋頭露麵。”

劉公公聽得麵色一冷,哼哼道:“這位婕兒姑娘端得是好大架子啊,婷姑姑,你可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場麵,今回不但是皇後娘娘的大壽之日,而且……更是當今公主出閣的大喜之時,你們身為壓軸的曲目,萬萬出不得一絲一毫的差錯,不然的話,到時候不但是你們,便是咱家也要吃不了兜著走才是。”

婷姑姑頻頻點著珠光寶氣的螓首,咯咯媚笑道:“是了,是了,這些我們自然省得……”她方自說到這裏,忽然整個小臉楞了一楞,又俏聲疑惑道:“咦……我前次隻聽您說起端敬皇後娘娘過幾日大壽的事情,怎麽……公主也要選在同一天出閣了麽?”

劉公公冷著臉龐道:“怎麽不是,原本請你們是為了皇後娘娘準備的,可不巧的是,皇上又決心在同一天為公主舉行出閣大典,湊齊個雙喜臨門,這事便更加大意不得了,公主是皇上心頭的寶貝疙瘩,而且她這次嫁的夫君更加不得了,乃是剛才凱旋歸朝的楊大將軍,這事若是給辦砸了,你們……說不得都要掉腦袋咯。”

他話裏說起到要掉腦袋,轉眼看過去,正看到那妖媚聳挺的婷姑姑果然麵色變得極為難看,劉公公嘿嘿的幹笑了幾聲,心想:“自己這般嚇唬嚇唬她們,讓她們專心致誌的準備這趟曲牌便得了,可別嚇的太狠了,反而糟糕。”便又寬慰道:“你們知道茲事體大便成,千萬可馬虎不得,再說了你們妙玉坊若在這一天得了皇上,皇後和公主交口稱讚的話,那飛黃騰達還不是指日可待麽?”

劉公公話音剛落,心頭沉吟一下,忽然見到麵前的婷姑姑顫抖著紅唇道:“您方才說的楊大將軍……難道是……難道是楊宗誌那……那……”

劉公公奇怪的睨視了婷姑姑一眼,瞧見她麵色少見的蒼白無血色,暗忖婷姑姑久處妙玉坊內,每日裏見過的達官貴人數也數不清,何曾這般失態的驚慌失措過,劉公公心頭微微奇怪,嘴中卻毫不猶豫的回答道:“豈不正是楊宗誌楊大人……”他說話間聲音微微壓低道:“這位楊大人可不是個普通人,皇上見了他,都會親熱的喊上一句‘宗誌兄弟’呀。”

說完話再瞧過去,卻見到婷姑姑恍惚間有些失魂落魄,呆呆傻傻的哪裏還複先前巧笑嫣然的媚模樣……

……

楊宗誌陪著唐家老少吃完了下午飯,立時便要返身回鴻運客棧去,這幾日裏來他分毫也沒歇過腳,將身邊的事情安頓的差不多,才算是稍稍安心下來,自想就算是事發變故,自己這邊也都有了應對之法,心頭的煩憂盡去,下麵一來……便是怎麽查找爹娘的死因了,此事不解決,自己就算是將頭顱拋在洛都,也是在所不惜。

出門一看,天色稍稍陰沉,到了酉時後天氣變幻的更快,幾朵烏雲堆在了頭頂,遠遠的天邊又透出幾縷霞光,黑黑紅紅的,感覺身遭甚為壓抑。

下人們早已給他備下了駿馬,他揮手辭別了唐小婕和唐小鎮,跨上駿馬慢慢的向鴻運客棧方向騎去,心頭一邊想起昨日遇到的柯若紅,相識一年多來,他親眼見著這往日天真無邪的峨嵋派小師妹,漸漸成長為一個有了自己心事的小丫頭,她那純真的嬌癡童顏沒變,可眉宇間卻多了不少的羞澀,恍惚和委屈意味。

楊宗誌也不是木頭石人,自然明白這位嬌純得如同白雪般的小姑娘,正因為結識了自己,才有了少小年紀不該有的辛酸憂慮,可惜……奈何他爹爹與自己爹娘之死這件事便如同一個死結拴在兩人心中,那若紅師妹愈發的純情無慮,對事實知曉得愈發的少,楊宗誌的心頭便愈發堵的難受,恨不得一咬牙將這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告知於她,也好絕了這小丫頭對自己的那些青澀無暇的念想。

再想起她口中說起的嶽靜,楊宗誌更是頭變得有兩個大,此刻嶽靜師姐若是當真嫁給了天豐師兄,他心頭雖會有些隱隱作痛,但是隻要雙方不見麵,不通訊息……便也罷了,說到底……嶽靜早已與天豐師兄有了媒妁之親,這事情倒也不算突然,可是……嶽靜那傻姑娘竟然為了自己要去剃度出家,這是楊宗誌怎麽也想象不到的。

嶽靜不是若紅師妹,她的性子溫婉的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也注定她絕不會行差踏錯,可就是這樣的她,在聽聞自己跌下山崖後,居然作出了一個如此讓人驚訝的決定,由此可見……她心頭默默的癡戀自己有多麽的辛苦。

楊宗誌口中默默的念道:“棲霞庵……棲霞庵……”心頭一時也不禁迷茫,按說以自己的性子,聽了若紅師妹的話早便該去尋那嶽靜,怎能見她真的去剃度,青衣孤單相伴,可是……腦中浮現出天豐師兄那敦厚的模樣,和那一聲聲“九弟”真切的呼喚,他心頭不由得又泛起了猶豫,自己與嶽靜當真見了麵又如何,彼此便能拋開天豐了不成,至少自己就有些作不到。

他口中幽幽的歎了幾下,捏住馬鬃的雙手忍不住力透而出,馬兒吃力,頓時便要放足遠奔,剛剛跑過道旁的一顆桐樹,桐樹後突然轉出來一個身影,輕喚道:“楊……楊公子!”

楊宗誌心思正恍惚間,隻充耳不聞,那聲音便又大了一些,帶些嬌滴滴的顫音,再急喚道:“楊公子!”

這次楊宗誌倒是聽得清楚明白,他籲的一聲拉住了馬頭,轉身看過去,見到夕彩之下,黑紅的天空印照,桐樹旁的樹影中斜出來一個嬌俏的身影,由於那人照在陰影的下麵,臉色便看不太清楚,隻能瞧見那一身素潔的白裙,裙子很長,顯得那人的身材頗為修長豐碩,那人一手扶在樹幹上,另一隻手背在了身後,桐樹本就是筆直的樹幹,和那人立在一起,若不是白裙旖旎儼然,隨風輕擺,一時倒讓人分不清究竟哪是樹幹,哪是身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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