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二哥和一幹義軍首領們圍在四周,低頭看見破布包裹中的祁大哥奄奄一息的模樣,不禁一同流下眼淚來,他呆呆的聽著祁大哥的彌留之言,這才弄明白祁大哥的身份和真名,原來那個九年前昏倒在瑞河村的漢子,那個與自己同住多年的孤僻大哥,竟然是朝廷的武狀元出身,過往的領兵大將。

多年前……齊勒的大名也曾等同於此時的楊宗誌一樣,如日中天,可他卻在聲名最鼎盛的時刻悄然消失,留下的……隻有一串串撲朔迷離的疑問,霍二哥自來關心政事,對齊勒的名諱當然並不陌生,此刻驟然聽見,也和楊宗誌一樣的內心震驚,木訥難言。

“小兄弟……”齊勒殘缺的肢體動了一動,仿佛想要伸手捉住楊宗誌,卻是又擠出了體內烏黑的淤血,楊宗誌趕緊迎上前,握住了他那筋骨露於體外的胳膊,動情道:“大哥有什麽話要說?”

齊勒劇烈喘息道:“九……九年前,我新科及第,被先皇封為忠勇侯,正是那一年,我娶了一房薑氏嬌妻,可謂是人生得意馬蹄疾,功名家世皆忘憂,寒冬臘月時,蠻子進犯北疆,先皇對我器重,讓我領兵剿敵,也好立下汗馬功勞,其時我那薑氏美妻正好懷了身孕,我悄悄安撫下她,帶領九萬大軍去了北郡,心中想的……便是如何早立軍功,也好回來封妻蔭子,咳咳……”

楊宗誌聽的眉頭一皺,見齊勒說話甚為辛苦,每吐一句話,便要順著嘴唇淌出好些血水,血汁越來越淡,氣味越來越腥,趕緊搶過話來道:“是,我知道一些的,我爹爹曾經說過,大哥你用兵如神,來到北郡後,不出三個月便將蠻子趕出了國境,一連打勝了十幾場,蠻子將領中無人是你的敵手。”

齊勒裂開幹枯的嘴唇笑道:話“用兵如神……用兵如神……”笑聲比哭還要難聽,霍二哥哇的一聲大哭道:“大哥,你別再說話了,好好留著這口氣,等著咱們將蠻子殺個幹淨,給你報仇。”

齊勒笑道:“我已經沒用了,今天炸死了這麽多蠻子,我……我總算是活夠了,小兄弟,你聽的那些……都是外界謠傳,真實的情況是,與我作戰的蠻子將領,俱都沒盡全力,他們……他們處心積慮的,便是要引我上鉤,可笑我那時候還大感得意,打敗了蠻子後,便想凱旋回朝。”

他死命的喘了幾口氣,艱難的道:“就在那天晚上,我跟著幾個軍中的統領歡慶大捷,席上飲酒過度,卻是……卻是遇見了她!”

楊宗誌哦的一聲,心知齊勒此刻方才說到重點上,這番話落在他心底,不禁起了澎湃共鳴,明白他過去的大勝,實在是另有隱情的,再想想自己,去年十三城大捷,何嚐又不是別有苦衷,蠻子兵詐敗引他入蠱,他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正當人生誌得意滿之時,又如何能防得住。

直到聽見這個“她”字,楊宗誌眉心一動,心下頓時安寧了下來,齊勒道:“那晚,我被幾個屬下灌的大醉,揮手辭別了他們,獨自走在望月城清冷的街道上,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色又白又亮,照在當頭,隻走了幾步,便看見街心中靜靜站立了一個女子,小兄弟,霍二,你們相信麽,我也不是沒見過美色之人,一般尋常的脂粉,我是看不上眼的,而且家中的薑氏甚是得我寵愛,為我懷了骨血,我更加不願意有任何對不起她的舉動。”

霍二哥抹淚道:“我信的……我信的,大哥和我生活了九年,我從未見到大哥和任何一個女子搭訕說過話,三娘也說,大哥……怕是鐵石心腸的。”

齊勒苦笑道:“可是我一見到那個女子,隻那一眼,我便……我便整個人都呆住了,滿腔的酒意立刻化為烏有,你們相不相信……這世間上,真的有不帶人間煙氣的姑娘,她……就像頭頂上潔白的月亮一般,讓人無法不被她的光芒所炫目。”

楊宗誌皺著眉頭聽著齊勒說話,心下一轉,不知為何想起了前年冬至的洛水河,那時候……皇上還是四殿下時,與鳳兒他們一道在洛水冰道上泛舟賞雪,而一個皓潔如煙的姑娘,傲然俏立在孤舟船頭上,品雪吟詩,手扶紙傘,她便是月秀鳳。

當然……九年前,秀鳳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自然不會是齊勒口中說的那位迷人的姑娘,但是不知為何,隻是聽到齊勒這番描述,楊宗誌的心頭便會忍不住浮現出幽幽洛水,潔白的梅花花瓣紛落,孤舟**開兩排漣漪,船頭上那清麗的倩影。

齊勒嗚嗚大哭道:“那一刻,我就像著了魔一樣,跟著那位姑娘穿街走巷,來到一座庭院之內,看著她消失在門欄裏,我在雪地中站了好半晌不肯離去,這時候……那姑娘忽然走出門來,抬眼看到了傻呆呆的我,她起先驚訝的叫了一聲,接著……接著……卻是牽起我的手,和我一道走進那座庭院。”

聽著齊勒奄奄一息的哭叫聲,說著的……卻是最最纏綿悱惻的場景,白老大等人站在人群外側,一齊心頭突兀:“這漢子……他是碰到豔福了呀,可……為何他卻傷心成這樣?”

霍二哥卻在想:“隻怕大哥這九年來說過的話,也沒有今日這一刻的多,哎。”

齊勒抽噎道:“我年少時隻知道練武修身,長大後遇見了薑氏,心想著美貌的薑氏便是我這一生最最心疼的寵溺,從未起過貳心,可是見到那位姑娘起,我的腦子和身子便再也不聽使喚,跟著她走到窗邊的竹席上坐下,窗外有潺潺的雪景,那位姑娘拉著我,身子一軟,便和我躺在了一起。”

倩兒背身站在楊宗誌身後,聽著聽著卻是慢慢有了好奇之心,緩緩轉過小身子,直到聽見這最後一句,不由羞得麵紅耳赤,頓時又轉了回去,暗暗啐了好幾口:“這齊勒大哥怎麽恁的荒唐,隻不過見了人家一麵,便和人家……便和人家作起了那種事?”她倒是一時忘記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便是學筠兒淼兒姐姐那樣,將小身子完完整整的交給她的誌哥哥。

白老大等人卻是甚感有趣的,他們是山賊出身,逛逛窯子,強搶幾個良家女子,這類事也不是沒有作過,卻沒一個能想象出,同一個嬌媚無比的仙子姑娘,靠躺在雪景彌漫的窗邊竹席下,是何等的詩情畫意。

齊勒緩緩的道:“那一夜……就好像夢境一般,直到翌日醒來,我一睜眼……卻是看見,薑氏正捂著嘴唇站在眼前,臉上掛滿了淚水,我心頭一驚,低頭看去,果然那姑娘這側睡在我的懷中,冰肌玉骨,無比的真實,薑氏大哭一聲,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紮進了她高高隆起的腹中,我甚至都還來不及伸手去搭救,就這麽……她和我那尚未墜地的孩兒,一同死在了我的麵前。”

眾人聽得俱都大驚失色,想不到一段露水冤情,居然引發了這般淒慘淋漓的血案,大家心頭都震駭於薑氏的剛烈,又暗暗奇怪,為何薑氏會無巧不巧的出現在望月城中,照理說她應當還在洛都城內將養身子才對,這些事情,尋常隻在野史中聽的多了,真個聽見真人真事,還是大家生平的頭一遭。

倩兒下意識的轉過身來,從楊宗誌的胳膊旁看過去,見到祁大哥說這話時,血肉模糊的臉頰上一片漠然,仿佛說的不是他自己的結發妻子,而是另一個路人,倩兒卻是有些感同身受,“哎……看來那位薑氏夫人,是深深的愛著齊勒大哥的呀。”

聯想起她自己,初初回到洛都時,看到誌哥哥身邊伴隨了那麽多的美貌女子,倩兒甚至……還在廚房外,偷聽到誌哥哥菲薄筠兒姐姐的場麵,那個時候的倩兒……何嚐不是傷心欲絕,幾乎全然斷絕了活下去的信念。

雖然沒有像薑氏那般,一刀砍下,一屍兩命,但是倩兒變得越發沉默寡言,鬱鬱寡歡,直到鴻冶城中和眾位女子們同曆生死,倩兒才真心的接納了她們,將她們當做親人般對待,也放下了將誌哥哥從她們身邊奪走的私念。

霍二哥哭道:“原來大哥……你是碰見了這些傷心事了。”

齊勒悲歎道:“那時候,我依然懷疑自己作了一場夢,腦子裏亂糟糟的想不起任何事情,我發狂一樣的推開那姑娘,跑去抱住了薑氏,不知道她在床頭竹席邊站了多久,身子已經變得冰涼刺骨,望著她腹中不斷流出的血水,我狠命的抽著自己耳光,忽然床頭上撲哧一笑,那姑娘坐起身來,對我說道:‘她死了不是更好,我們便可以雙宿雙棲了呀。’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猛地驚醒過來,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她一手安排好的,但是抬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我又無法挪開自己的眼神了,那姑娘之美,純淨的不沾染半點雜質,可是她看見我妻子死了,卻是毫無半點悲意,我既是對她愛慕無比,又痛恨自己的無能,這女子分明巧計逼死了我的妻子,可我……可我卻對她半點也恨不起來,直到她又說了下一句話。”

一直默然的楊宗誌忽然歎了口氣,接口道:“她是不是說,她是個蠻人女子,叫大哥你日後跟著她,去她的蠻子國領兵。”

楊宗誌蹲在齊勒的頭邊,半晌也沒開口說話,臉色倒是變得愈發沉冷,眾人聽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一齊心想:“他怎知道,這姑娘是個蠻人女子?”

就連齊勒也咦了一聲,問道:“你……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楊宗誌強笑道:“大哥你說這件事情,讓我想起了一段前年冬至的往事,當今皇上在洛水泛舟,遇見了一個,和大哥你說的那位姑娘極為相似的情形,皇上見了她後,相思成疾,廢棄了後宮數千妃嬪,那這位姑娘,便是一個蠻人女子,這位姑娘從一出現,便是計劃周詳的,引得皇上為她如癡如狂,然後又假意回幽州城省親,裝作為蠻子兵所擒,皇上得到這個訊息,派我出兵北郡,然後徑直打到蠻子國內,就是要救下這位姑娘的。”

齊勒大叫道:“正是了,正是了,小兄弟你所說的情形,和我當日所見相差不遠,那位姑娘說她姓肖,百般勸說我歸降蠻子,我既已讓薑氏為我送命,內心便自責煎熬的緊,再要讓我背祖棄宗,實在問心不安,最後那姑娘翻了臉,將我打倒在地,對我說,薑氏是她一手安排人送來的,目的……便是要拆散我這南朝大將的美滿小家,說完話,推開門揚長而去。”

楊宗誌歎息道:“她這是策反不成,又要計誘你去送死了,不但要你,還要你手下九萬大軍,人人都把性命丟在蠻子四國中。”

齊勒斷斷續續的哭道:“小兄弟,你說的一點都不錯,可那時候的我,胸口被滿腔恨意充塞,想也不多想的便發兵北進,一直打過了萵恰河,打到了鳳凰城下,我的腦子裏渾渾噩噩的,出兵全無章法,在鳳凰城下一敗塗地,致使全軍覆沒,哎……我無顏回去麵對先皇和為我身死的薑氏,隻得縱身跳進了萵恰河,沒想到我卻沒死,留下百廢的軀殼,被霍二一家人所救,小兄弟,其實我早該死了,今日……能拉上幾千蠻子兵墊背,我也該心滿意足的了,隻是……我心裏麵實在是太恨,一恨那姓肖女子的狠毒,二恨我自己無能,我跟你說這一段話,便是……便是要你記住前仇,萬萬莫要重蹈覆轍,你的天賦高過我甚多,武藝人品無一不好,平定北方四國,或許唯有靠你了,但是你定要切記,蠻人女子……是一個都信不得的,千……千萬要記住提防……”

齊勒說到這裏,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霍二哥低頭一看,見到不知何時,齊勒的腦袋已經無力的垂向了一邊,便是胸口上的血水,也凝結成了一大片,再無半點熱氣透出,霍二哥胸口一痛,悲呼道:“大哥……”撲在齊勒的身上大哭起來。

楊宗誌木訥訥的站起身子,聽著身下哭音綿綿,心頭卻是翻江倒海:“蠻人女子,是千萬信不過的。”這話聽在耳中無比的熟悉,去年他拉著賽鳳逃離冥王教的神殿時,傅多坡臨死前遠遠的喊了一句話,便是齊勒今日所說這句。他不知道傅多坡老將軍,過去曾遭遇到什麽情形,為何要說這一句話給自己,但是憶及傅多坡隱姓埋名住在鳳凰城中,甚至用利刃將麵頰劃得縱橫交疊,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便知他過去的遭遇,絲毫也不亞於眼前的齊勒。

想想傅多坡那同樣聲嘶力竭的警言,他或許是看見自己和賽鳳呆在一起,忍不住對自己提醒出這句話,但是……賽鳳和秀鳳,她們也是信不過的麽?

楊宗誌心頭有些不以為然,齊勒遭到姓肖的蠻人女子勾引陷害,甚至傅多坡老將軍也可能碰到同樣的情形,蠻子和南朝之間百年戰爭,期間不但有硝煙彌漫,也有兒女情長的糾葛,但是以他們的所見,便能所有的蠻子姑娘,都化為心如蛇蠍的一類麽?

再轉到他自己身上,他的親娘便是大宛國的過世公主,若沒有他親娘的話,他的爹爹敬王爺,說不定早就榮登大寶,坐上了南朝的江山,可就是因為和娘親的私情,造成他有家回不得,喪命在長白山腳下,這一切……又能說是因為他娘作的不對嗎?

楊宗誌心頭一片茫茫然,腦中忽起忽落,既想傅多坡和齊勒定然不會害了自己,而且齊勒更是在咽氣之前,無比鄭重的對自己提起這事,當是一番好意。

又忍不住想,但是賽鳳為了自己,幾乎連性命都不要了,而秀鳳為了自己,更是差點死在天豐師兄的手掌下,她們都是如看小說^.V.^請到此舍己為人的好姑娘,自己萬萬是不能辜負的。

正癡想間,草叢外忽然有人驚呼道:“蠻子兵來了,楊兄弟……蠻子兵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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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速度不可能很快了,我甚至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前麵有很多的伏筆,到了這種時候,是一一揭曉的時刻了,所以要做到前後照應,不可能隨想隨寫,下筆要謹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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