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鳳順著朱晃的目光看出去,果然見到不遠處騎聲一過,慢悠悠的走出來兩匹高頭大馬,前麵那匹的馬背上,愜意的坐著一個詩畫般的嫵媚女子,兩隻小蠻靴隨著馬步,一顛一顛的上下起伏,那姑娘穿著緞橙色的窈衣,頭發自中分開,在兩鬢邊留了發尾,嘴角噙著嬌豔的輕笑,看著是如此的明豔照人。

與她相比較起來,現下趴坐在雜亂雪堆的虞鳳,反而更像是一個碌碌下人,而她高高在上的,似乎更應是尊貴榮華的公主,虞鳳的小唇一咬,見到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嬌俏容顏,卻是半點沒有喜色,而是稍稍轉過美眸,不著痕跡的向那姑娘身後掃了掃。

這一眼看過,虞鳳緩緩的籲了一口香氣,麵色淡淡的,說不出是悲是喜,朱晃倏地站起了身,背著手退到一旁,目光左右看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

兩匹馬騎得近了,虞鳳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位叫蘇瑤煙的姑娘,笑顏如花的嫵媚臉蛋上漸漸凝注,嫣紅小嘴微微張開,大眼睛眨巴了好幾下,一臉的驚奇,虞鳳忽然覺得對她說不出的厭惡,嬌哼了一聲,便想站起來向南走去。

“鳳……鳳兒?”蘇瑤煙的背後傳來一個顫抖的語音,這聲音似乎是在喉嚨裏打著轉,不小心崩出來的,而且那說話之人,感覺得出他心中的狐疑不定,但虞鳳隻聽見這小小的順風一語,頓時整個小身子都僵住了,趴在雪地裏打了個冷戰。

她飛快的轉回了頭,再度朝腳蘇瑤煙的背後看去,那第二匹馬背上,的確坐著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臉色蠟黃,一臉的憔悴病態,腹下甚至凸起了鼓鼓的大肚腩,可是那眼睛亮閃閃的,那眼睛……那眼睛……

刹那間……虞鳳滾燙的熱淚噴湧而出,牙關將下唇咬得滲出血絲,她在心頭對自己拚命大叫:“不許哭,不許哭!”也曾無數次在心底裏設想過這一相逢的場景,百般的告誡過自己,定要驕傲的出現在他麵前,但是真真碰到了,還是忍不住渾身激顫,滾出了無數珍珠般的粉淚。

楊宗誌死死的睜大自己的雙眼,這地上可憐兮兮趴坐著的姑娘,麵相和鳳兒幾乎一模一樣,但是他依然不敢相信,不是因為……這姑娘的臉頰瘦削,小下巴尖尖的隻有兩根手指頭寬,眼眶深陷缺少往昔的神采,也不是因為這姑娘那仇恨的眼神,而是因為……以鳳兒當朝唯一公主的身份地位,她不可能孤零零的躺在這裏,四周荒蕪,連鑾駕都看不到一頂,本該前呼後擁的宮女太監們,更是杳無人影。

這裏是洛都城的郊外,不時的,還能看到漸漸散去的大股人群,這位姑娘混雜在人堆裏,穿著的卻是普通宮女銀灰色的素服,長發也沒盤著宮髻,金器首飾更是一樣都沒有,但是不知為何,楊宗誌的心頭一陣劇痛,飛快的從馬背上跳下來,朝雪堆中跑了過去。

“哼……”虞鳳見他跑來,倔強的擰過了小腦袋,也不管璀璨的珠淚停不下來,便強支著小身子要站起來,可膝下紅腫酸脹,小身子又無力的垂坐在地。

“鳳兒……”楊宗誌大叫一聲,從身後用力的抱住了她,虞鳳拚命掙紮道:“你放開我呀,你放開我呀,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

蘇瑤煙下馬之後,和朱晃目瞪口呆的看著雪地中的那對男女,麵色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湊身過去。

楊宗誌輕喚道:“鳳兒,你……你怎麽會在這裏?”低頭看虞鳳苦苦的抱著膝蓋,趕緊探手下去查看,手還沒伸到膝蓋邊,就被虞鳳用力的躲開了。

虞鳳大哭道:“哼……哼……哼……”聲音冷冰冰的,全無半點感情,她推開楊宗誌環抱在自己小腰上的雙手,咬著小牙站立起來,哆哆嗦嗦的徑自向前走去,雪道漫漫,晌午雖有麗日,可虞鳳孤單的背影看著是那麽的嬌弱可憐。

楊宗誌站在背後呆呆的看著,見虞鳳頭也不回的走了好幾步,卻又不知踩到了什麽,小身子一個趔趄向前翻倒,楊宗誌衝過去抱住她道:“鳳兒你做什麽?”繼而哎喲一聲大叫起來,原來虞鳳拿住了他箍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低頭在上麵死命的搖了一口,抬頭森然一笑,嘴角泛出嫣紅色的血花。

楊宗誌一動不動的,任她在自己手背上留下深深的齒痕,低頭看看她,卻是覺得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鳳兒她……著實清減了,甚至不能說清減,而是消瘦如骨,往昔那嬌蠻嫵媚的神色悄然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這個麵無表情,帶著極度悲憤的冷漠姑娘。

想數個月大婚之前,虞鳳還曾纏著他,不斷嬌癡軟語:“相公啊……”他們二人雖無夫妻之實,名義上總是有過婚堂之慶,楊宗誌的眉角深深的擰成了一線,想要開口說話,卻是覺得相顧無言,滿腹的愧疚和疑竇,盡數化作惆悵的歎息聲。

虞鳳斜著眼,冷冷的道:“可以放開我了嗎?”

楊宗誌麵色一愣,望著自己流血的手臂發呆,的確……他和虞鳳算是什麽身份呢,若說是夫妻吧,卻是橫亙著皇上這座大山,從未有過一天夫妻恩愛,若說沒有半點幹係吧,但是這小丫頭稍稍一哭,自己便會肝腸寸斷,大手無力的垂放著,虞鳳稍稍用力一掙,便盡數掙了開去。

頭頂有麗日照下,雪地裏耀眼生輝,虞鳳呆滯片刻,幽幽的問道:“婕兒姐姐,她……她還好麽?”

楊宗誌點頭道:“好的,她的手臂痊愈了,現在也能彈琴,就住在幽州城裏。”

虞鳳點了點小腦袋,默立良久,忽然說道:“我……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裏?你怎麽會孤身出城的?”楊宗誌急問了一聲,他心中藏滿了疑問,暗想:“事情不對了呀。”若不是皇宮中出現大變故的話,虞鳳怎麽可能一個人溜出城來,而且侍衛和宮女們竟沒有隨身跟來。

虞鳳驕傲的揚起自己的小腦袋,臉頰上淚痕已被風幹,她嬌哼道:“我要去哪裏?你管得著麽,我要遠遠的離開這裏,隻要是見不到你的地方都成,哼……楊……楊大人,你是萬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可是在我虞鳳的心裏,你……你隻是個負心薄幸的臭男人,你這樣低眉垂頭的看著我,是不是……是不是因為你心裏愧疚呀,頭也不回的拋棄了人家,這會子,是不是也覺得自己有些可惡了?”

直到此刻,虞鳳才恢複到她嬌蠻的小公主模樣,楊宗誌看的心下不忍,知道她越是這樣,便越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心底的柔弱,曾幾何時,楊宗誌也同樣認定虞鳳是個嬌蠻無禮的丫頭,高高在上,從不會體恤下人,後來隨著和虞鳳交往越多,才漸漸感覺到這丫頭心中的柔順善良。

她在宮中有口皆碑的嫻淑,而且精通琴音五樂,性格高潔,偏偏在自己麵前有些說不出的小女兒家嬌蠻,她那些嬌蠻,都是向自己肆意討好的獻媚手段,讓人見到了隻覺親切,生不出半分的不滿來。

想不到陰差陽錯之下,楊宗誌沒有弄明白她心底裏柔順的想法,誤以為她不喜歡自己和其他女子在一起,也想當然的認為她不願跟著自己遠走吃苦,所以在大婚前夕,他左右搖擺之後,最後放棄了帶走虞鳳這不切實際的想法。

直到從唐小婕的口中得知,她不但不想著讓自己和其餘丫頭絕交,甚至還暗地裏撮合,去找皇上遊說,使自己能一道娶回其他人,楊宗誌才是深深的後悔起來,虞鳳去遊說仁宗,她壓根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仁宗的安排,皇上這麽做,便是要讓他收心養性,和筠兒等人斷開交往,做他的乘龍妹婿,也做他征戰天下的利器。

這一切……都隻能怪自己太過糊塗,楊宗誌的雙拳緊緊握住,看著麵前的虞鳳對他百般冷嘲熱諷,卻是辯不出一個字來,虞鳳低頭看了看自己顫巍巍的膝蓋,歎氣道:“罷了,楊大人,你要是實在愧疚,便幫我一個忙成不成?”

楊宗誌醒悟過來道:“你說!”

虞鳳伸手向他後麵一指,淡淡的道:“你借我一匹馬,我們便算是恩怨兩清,從此……互不相欠啦。”

楊宗誌回頭猶豫的看了一眼,訥訥的道:“你……”

虞鳳截斷他道:“你不願意麽,想不到堂堂楊大人你這麽小氣……”

“哎……”楊宗誌長長的歎了一口白氣,對身後揮手叫道:“朱大哥。”朱晃牽了自己的駿馬快步跑上來,虞鳳伸手接過馬韁,望著高高的馬頭發呆,她的身子嬌小,一時半會卻是爬不上去的,便轉頭對楊宗誌道:“還要勞煩楊大人相送一下。”

楊宗誌點了點頭,呆呆的走過去,半膝跪在馬下,虞鳳的宮靴踩在上麵,搖搖晃晃的爬了上去,坐上馬背後,雙手緊緊的握住馬韁,小身子左搖右擺。

寧息片刻,虞鳳有模有樣的抬手嬌叱道:“駕……”身子飛的轉過來,凝眸回望著楊宗誌,隨風飄來一語:“咯咯……你知道麽,皇嫂臨終之前對我說過什麽,她說……我們女兒家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便是……便是遇人不淑,泣……皇嫂走啦,我卻再也不要像她那樣!”嗓音尖銳,聽著如同精鐵交擊,敲在人的心頭上。

馬兒聽話的向前跑了起來,看著那孤單的一人一馬漸漸走遠,朱晃收回自己的目光,輕聲喚道:“楊兄弟……”卻見楊宗誌兀自看著那背影,竟是看的癡了。

楊宗誌回過神來,微微的搖了搖頭,朱晃歎道:“我們走吧。”蘇瑤煙騎著駿馬趕過來,若無其事的嬌笑道:“你的馬兒沒有啦,你和我坐一騎吧,咯咯……”

楊宗誌直直的看著虞鳳的背影,見她越走越遠,即將跨過麵前的山坳,他搖頭道:“等等……”話音剛落,果然見到虞鳳噗的一下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這嬌蠻的小公主,她哪裏會騎什麽馬呢,她生平唯一騎馬的一次,還是躲在楊宗誌的懷中,裝腔作勢的拉著馬兒快跑,沒過一會,便被馬兒顛的快要掉下來,楊宗誌看的心頭一疼,拉過朱晃身邊的另一匹,輕聲道:“你們等等我。”說罷翻身上馬,向前麵的虞鳳追去。

剛剛趕出了十幾步遠,山坳旁轟的一聲土炮的悶響,接著潮水般的黑麾騎兵搖旗呐喊著猛衝而出,洛都城上見了,警鑼密鼓,相互間大聲傳訊:“叛軍來啦……叛軍殺來啦!”城外的援軍陣營轟然而動,立刻做出了響應。

楊宗誌定眼看過去,見到虞鳳翻身跌在地麵,小身子哆哆嗦嗦的立不起來,而在她身前不遠處,最快的戰馬已經堂皇呼嘯而至,楊宗誌大叫一聲,發了瘋一樣的向前追趕,朱晃和蘇瑤煙急道:“快回來。”

楊宗誌的耳中隻聽見呼呼風聲,聽不到任何的回響,眼睛裏隻能看見虞鳳那柔弱無依的身影,依稀能見到那個坐在禦花園裏,手裏彈著瑤琴,對自己巧笑嫣然的魅影:“相公啊,這一曲名叫《遙相思》,你覺得……好不好聽?”

麵前戰馬湧動,馬蹄無眼,可看不見那孤零零的一人一馬,虞鳳倒在雪地裏,身邊的馬兒不安的跺著足,楊宗誌將駿馬趕到了極致,快若流星追月,堪堪在戰馬衝過來之前,俯身探手捉住了虞鳳,拉轉馬頭向後退去,背後留下的那一匹駿馬便被戰陣撕得粉碎。

虞鳳抬頭一看,頭頂有烈日照下,眼睛一時無法睜開,幻影叢生:“你在想什麽,相公,你……你是不是得意的緊了,想著自己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說,鳳兒便乖乖的嫁給你了,是不是?”

“我怎麽會?”

“哼,鳳兒還會不知道你麽?……鳳兒總是夢想著,自己以後要嫁給的相公,有朝一日能夠在千軍萬馬當中,將鳳兒給救出來,然後抱著自己坐在白馬上,手拿著這根金釵,問鳳兒說:‘你願意嫁給我麽?’隻有……嗯,隻有這樣的大英雄,鳳兒才會心甘情願的給他作小妻子哩……”

虞鳳大聲的哭泣一嗓子,在他懷內拚命撲打道:“你還來救我幹什麽,你還管我幹什麽,你……你讓我去死好啦!”

楊宗誌凝然不動,拉著馬頭向後退去,身後萬千追兵,雖然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但是要被這些騎兵不小心撞倒,馬上便會被馬蹄踩為肉泥,他座下的馬兒轉身起步的慢,隻跑了幾丈遠,追兵便趕到了背後。

這些騎兵都穿著黑色的長麾,手持銀光閃閃的盾牌,看到楊宗誌這麽個老家夥阻擋礙事,有人奚笑一聲,將盾牌狠狠的砸在他們的馬臀上,馬兒驚叫一下,揚起前蹄,楊宗誌抱著虞鳳大跳而起,腳步幾個輕點,踩住眼前晃過的馬頭,落在了重重包圍當中。

蘇瑤煙和朱晃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拉著馬頭便要不顧性命的衝進去,卻見到楊宗誌忽然在重圍中一跳而起,仗著獨步天下的輕功,想要翻身逃出來,騎兵們看的微微一驚,有人用長戟向他戳去,想要將他挑落下來,楊宗誌的身子在重圍裏左碰右撞,被盾牌和刀槍撞得極為狼狽。

所幸這些人誌不在取他性命,而是不想他礙事,楊宗誌將虞鳳緊緊的抱在懷裏,背後挨受了好幾下,冷芒裂體割得生疼,他才踉踉蹌蹌的滾出了騎陣外,烈馬轟然踏過,衝到洛都城下和援軍戰作一團,楊宗誌將虞鳳壓在身下,齜著牙抬起身子,見到身下的虞鳳小臉蒼白,渾身撲簌簌的亂抖,竟像是嚇傻了。

城樓下轟的一聲巨響,兩隊數萬人馬交兵在一起,可以聽見漫天的慘呼和馬兒的驚叫聲,楊宗誌和虞鳳卻是互相對視著,沒有人回頭看上一眼,蘇瑤煙快跑過來,抹著眼淚頓足嬌怒道:“你傻啊……你……你不要命啦!”

虞鳳猛地被蘇瑤煙喚回神來,她死命的推開楊宗誌,戰戰兢兢的爬起小身子,轉頭一見,輝煌的洛都城樓下慘嚎一片,古時詞人曾悲歎道:“去年戰,桑乾源,唯見白骨黃沙日,烽火然不息,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

眼前的看小說^.V.^請到一幕,正像詩詞裏寫的一模一樣,虞鳳的心頭卻是無比的悲傷絕望,皇嫂在自己的麵前,將腦袋撞成了血淋淋的兩瓣,而目下,兩位親皇兄正在麵前生死搏殺,互相都要取下對方的性命不可,舉目遙望蒼天,她竟是再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沒有可以讓自己托庇的港灣。

低頭看了看臉色頗為狼狽的楊宗誌,虞鳳隻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自打皇嫂喪命之後,她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倏地放鬆下來,眼前驀地一黑,一頭向前栽了過去。

=====================================

這一段不好寫,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字數就顯得少了。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