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蝶猛地一睜眼,對上了一片黑暗。

她睡得太沉,腦子一時沒轉過彎兒來,醒來時恍神間,差點以為自己又穿越了。

燭火幽動,細微的燭光發出了一團淺薄的光暈,將環境照出了大概。

四麵漆黑,無論是天花板還是地上,全都鋪著黑色的瓷磚。

一眼望去,又冷又硬。

室內布置的倒是華美,屋子的主人顯然並不吝嗇,手旁的茶幾上都有珠寶鑲嵌,更別提不遠處那個梳妝櫃,更是浮光若金,看起來比燭火還要亮些。

好看倒也是好看的,就是莫名鬼氣森森,讓人想起……

江月蝶僵住了身體,隻敢轉動眼珠,身體完全不敢亂動,生怕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

這裏實在是太像一口棺材了。

顯然,她已經不在入睡前的客棧了。

江月蝶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睡前的記憶回籠,她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傀儡師終於出手了。

即便先前做了再多的猜想和準備,真的到了這個時候,江月蝶依舊緊張得不行。

啊,當時楚越宣和那些人是怎麽囑咐她的來著?好像是叫她不要……

‘滋——’

一道細小輕微的聲音傳來,恍若指甲在牆壁上反複地刮過,格外刺耳不說,更是令人渾身不適。

在這安靜到落針可聞的室內,這道聲響顯得尤為突出,直叫人毛骨悚然。

起先還有一段距離,讓人聽得不太清楚。

但現在……

越來越近了。

後背被冷汗浸濕,江月蝶渾身肌肉緊繃,指尖卻是冰涼。

有一件事,江月蝶一直沒說。

別看她這麽要強,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其實她很怕黑。

不僅怕黑,而且怕鬼。

非常怕,連國產恐怖片都不敢看的那種怕。

若非如此,當初在地牢裏,她也不會被嚇出應激反應,後來更是緊拽著溫斂故的袖子不放。

溫斂故……

這個名字在舌尖滾了一圈,奇異地讓江月蝶平靜了許多。

哪怕她分明知道按照劇情,應當是男主楚越宣來救自己,可奇怪的是,想起“溫斂故”這三個字反倒更讓她覺得安心。

‘沙沙——’

僅僅一息之間,聲音越來越近,而現在更是就在身後停下。

已經沒有第二種選擇了,這聲音近在咫尺,再也無法逃避。

江月蝶僵硬地側過頭,就在看清那些東西的一瞬間,渾身血液幾乎都要凝固。

一串兒紙紮人,正手拉著手看著她。它們穿著布染得花裙子,身體是紙做的,在地上行走時會發出刺耳的聲音。它們的眼睛全部被黑色填滿,沒有鼻子,沒有耳朵,沒有嘴——

“呀!新娘子醒了!”

一個紙紮人尖聲尖氣的開口,它臉上屬於“嘴巴”的位置裂開了一道縫隙,又細又長。

哦,江月蝶木然地想,現在有嘴了。

有了第一個開口,剩下的那些紙紮人“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它們手拉著手圍著江月蝶,靠得比之前更近了。

“你真的是新娘子嗎?”

“你會喜歡我們麽?”

“你願意當我們的阿娘嗎?”

“你……”

在對上紙人黑漆漆的眼眸時,江月蝶恨不得暈死過去,哪裏還能思考它們的問題。

不開口尖叫,已經是她最後的倔強。

江月蝶緊緊閉著嘴,咬緊牙關,不敢張嘴,牢牢記著楚越宣之前的囑咐。

‘不要尖叫,不要流露出你的恐懼。’

藏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指甲鉗進肉裏,壓出極深的印子,隻要她的指甲再尖銳一點,就能刺破皮膚,流出血來。

□□上的疼痛固然難受,可同時也能讓人保持清醒。

看著那一圈紙紮人越靠越近,江月蝶緊緊地抿著唇,麵色不改,手卻忍不住往袖子裏縮——

咦?

手腕上驟然碰到了一物,又冷又硬,嚇得江月蝶差點心髒驟停。下一秒她猛然反應過來!

這是楚越宣送她的短劍“流光”!

短劍“流光”是精鐵製成的,冰冷堅硬毫無溫度,卻讓此時的江月蝶精神一振。

無論何時,有了武器,也就有了底氣。

江月蝶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握著短劍,像是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她看著那些嬉笑著逼近的紙紮人,眼中的害怕逐漸被怒火取代。

如果他們動手,她也不會任人欺負!

“你醒了?”

一道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隨著他開口,原先還嬉笑著的紙紮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它們那張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了“嘴”,隻剩下一對沒有眼白的瞳仁。

毛骨悚然不提,醜得多看一眼都是殘忍。

怕黑又怕鬼的江月蝶立即選擇轉過頭,朝人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很高又很瘦弱,頭發肉眼可見的毛躁,五官沒什麽出彩的地方,但也看得過去。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江月蝶敢肯定,所有人第一次見到他,最先注意到的,肯定是他身上穿著的那身衣服。

破破爛爛,又五彩斑斕。

江月蝶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兩個詞是可以放在一起,去形容同一個東西的。

品味是差了點……

但他起碼有鼻子有眼,是個活人啊!

醒來後就被紙紮人搞的幾乎快衰弱的神經再次放鬆下來,江月蝶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朝著對方露出了一個小弧度的笑容。

連江月蝶自己沒有意識到,她的笑容有多燦爛和自然,以至於給了旁人誤會。

——她看向我的眼神,和那些人不一樣。

傀儡師想,當他是稻草妖時,旁人見到他是嫌惡厭棄的,當他與聖母娘娘合作,成了傀儡師後,那些人見到他,都變得畏懼謹慎。

傀儡師知道,即便他們表麵恭敬小心,背地裏卻依舊看不起他。

因為他的本體隻是一根稻草。

稻草修成的妖,既不好看,也沒什麽妖力。

可她不一樣,即便是在黑夜之中,她的眼睛也依舊亮亮的,好似夜空晴朗時的星辰,永遠散發著光芒。

很像……!

很像她!!!

從見到江月蝶時就陷入沉默的傀儡師就怔在了原地,直到看到江月蝶又對他笑了一下。

不是那種風刀霜劍般滿含嘲諷的冷笑,而是軟軟的,帶著期盼與希冀。有那麽一瞬間,傀儡師幾乎以為自己在她眼中看到了春天。

已經許久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了。

還有……還有這種感覺……

被珍惜的對待,被小心翼翼的需要,被安撫,被珍藏,被期待……

這是半身!錯不了!這是他的半身!

傀儡師失神許久,他快步上前幾步,卻又在距離江月蝶一步之遙時驀然停下,近乎癡迷地看著江月蝶,慘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小蝶……小蝶……”傀儡師喃喃自語,他驀然抬起頭,死死地盯住了江月蝶,眼中全是癲狂,“是你嗎?是你對吧!”

從先前乍見的歡喜中脫離出來,意識到不對勁的江月蝶僵直了身體。她不敢貿然回應,生怕得罪了麵前這位手段狠毒的傀儡師。

回答“是”好像有些說不出的奇怪的。回答“不是”又顯得很假,畢竟傀儡師將她捉來,一定也知道她的名字是“江月蝶”,所以傀儡師叫她“小蝶”也沒錯,就是過分親密了。

過分親密,就會顯得有些晦氣。

江月蝶手中捏著短刀“流光”,心頭發涼,頗有些絕望地看著麵前的傀儡師。

——楚越宣你一定要靠譜啊!

誰知江月蝶的沉默給了傀儡師錯覺,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他的眼神變得愈發狂熱而扭曲:“小蝶,是你,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哦,還有我們在南苑種的花,你離開時它們還沒開,一起養的魚也還沒有長大,當日那些花種都是你親自挑的,魚苗也是你自己選來的,你怎麽舍得……”

傀儡師似乎陷入了一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他興致高昂,說了很多話,顛三倒四的,江月蝶有些根本聽不懂。

她握著短劍,回憶起溫斂故教的那幾招,身體逐漸放鬆下來。

身體一放鬆,思維就又開始跑馬。江月蝶盯著傀儡師的臉,他離得近了,在那昏黃的燈火下照耀著,江月蝶才發現一件比剛才紙紮人更恐怖的事——傀儡師的皮膚。

並不是說傀儡師的皮膚不好,而是太好了,好的有些假。

一個成年男子連頭發都枯黃如稻草,卻擁有嬰兒般吹彈可破的嬌嫩肌膚,細細一想,豈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想起剛才那幾個紙紮人孩童似的聲音,江月蝶渾身汗毛倒豎,腦子裏一片空白。別說去套話了,她人都開始生理性地發抖,根本控製不住。

幸好傀儡師此刻完全陷入了回憶中,根本不需要江月蝶回應。

慢慢的,隨著傀儡師激動的話語,體溫回來了一些,江月蝶也品出了一些東西。

第一,傀儡師似乎真的將自己認成了他的“半身”。

第二,傀儡師口中的“小蝶”並不自己,而是他過去認識的人,大概率就是那個他想要複活的“半身”。

理論上“小蝶”已經死了,所以現在——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萬萬沒想到自己還能遇上“替身”情節。

傀儡師絮絮叨叨了許久,終於意識到江月蝶沒怎麽說話。他大步向前,一把拽過了江月蝶的手。

江月蝶嚇了一跳,幸好動作及時,才沒有被發現袖中的短刀。

“小蝶,你別怕。這一次沒有趙坤,我們一定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傀儡師的手掌很粗糙,看起來也不太幹淨,放在平時必然是要被江月蝶甩開的。然而想起楚越宣的委托,江月蝶強忍著不適,抬起頭做出了疑惑的表情。

“趙坤是誰?”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立即讓傀儡師僵在了原地。他很努力地扯了下嘴角,試圖擺出一副輕鬆的表情:“一個不重要的人罷了,不必去管。總而言之隻要我們在一起就好,其他人都不重要,不重要……”

眼看他又要陷入自己的思維中,江月蝶努力搭話:“方才那些紙紮——”眼見傀儡師的神情陡然陰沉起來,江月蝶差點咬掉舌頭,急中生智地變了個詞,“——那些紙紮的小孩兒,到底是什麽?”

聽見了後麵的話,傀儡師的神情勉強好轉。、

江月蝶懸著心終於放下了一些。

她的右手被傀儡師握著,剩下的隻有左手。江月蝶縮著手在袖子裏摸了摸,試圖找到些東西握著,給自己安慰。

“哦,這個呀,是我送小蝶的禮物。”

傀儡師笑了起來,他牽著江月蝶的手帶著她起身,帶著她走了一圈屋子,指著那些為她準備的妝匣珠寶介紹,珠光寶氣的,晃得江月蝶眼睛都花了,最後來到了紙紮人的麵前。

指著紙紮人一個一個介紹:“這是春光,這是夏芒,這是秋色,這是晴天……”

一連十二個紙紮人,傀儡師把每一個的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說冬天太冷,萬物枯敗,鮮有生機,所以不喜歡。”傀儡師慢慢複述著回憶裏小蝶的話,獻寶似的看著江月蝶,“小蝶你看,他們十二個的名字,沒有一個與冬天和嚴寒有關。”

江月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她慢慢點了點頭,腦子裏轉了幾圈才低下頭道:“那些紙紮人說起話來活潑極了,和真人似的。”

傀儡師笑了起來,他牽起江月蝶的手著迷地看著:“他們就是真人呀,我怎麽會用假的東西來搪塞小蝶呢?”

江月蝶的心重重一跳。

紙紮是真人?

可他們身上分明是紙一樣的慘白,那他們的皮又去了哪裏?

江月蝶抖了抖,緩緩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對上了傀儡師那張皮膚細嫩的臉。

一個手都如此粗糙的人,臉又怎麽會是天生的好皮了?

要不然是他仔細保養,要不然……

是他換了別人的皮。

江月蝶正想著事,忽然有股被窺探的感覺襲來,猶如一條蛇順著脊背攀爬而上,她猛地回頭,卻什麽也沒看見。

“小蝶,你在看什麽?”傀儡師問道。

“沒什麽。”江月蝶勉強扯了下嘴角,“我好像看到了一隻手。”

這本是她順口胡謅的話,隻要傀儡師順著她的話,江月蝶就打算推脫自己眼花疲憊,需要休息。

誰知,傀儡師隻是在最初驚訝了一下,隨後點點頭,無所謂道:“坐魚行事魯莽,大概是他之前留下的吧。”

江月蝶一頓:“為什麽會有這些東西?”

“我本著想著要找到最漂亮的五官,用九瓏月合成世界上最完美的身體給你。但現在這樣最好了!”傀儡師說著說著,語速加快,情緒又激動了起來,“你回來,就用不著這些東西啦,她們呀,都不如你……”

他又絮絮叨叨了很多。

江月蝶攥緊了左手,為那些莫名死亡的陌生女子難過起來。

他們一直以來都猜錯了,原來傀儡師並不是將人“製成傀儡”,並試圖用這種方式複活‘半身’。而是將人身上最滿意的部分剝下來,平湊在一起,做成一個他眼中最好的傀儡,再用九瓏月,將‘半身’的魂魄引入。

並且,傀儡師提到了一個關鍵詞,九瓏月。

在《尋妖九瓏錄》中,這可是個關鍵物品,傳說中九瓏月可“令天地翻覆,乾坤顛倒,為萬物所不能為,行世間所不敢行”。簡而言之,這是個神燈類的許願寶物,隻要你敢許,它就敢幫你實現。

即便是一小塊碎片,對於一些不那麽宏大的願望,也很有幫助。

凡世間之物,追名逐利,有這麽一個寶貝在眼前,怎能不令人趨之若鶩?

在原著中,為了避免紛爭,皇家暗中命令雲重派尋找九瓏月並送至皇宮內銷毀,男女主也是因此相識,才有了一段精彩紛呈的旅途。

而這一次,楚越宣得到師門消息,九瓏月的一片碎片在傀儡師身上,所以才能讓這個往昔不顯的妖,一躍而成眾人聞風喪膽的“傀儡師”。

江月蝶看著傀儡師,大著膽子開玩笑:“可是你怎麽能確定我是你的‘半身’了?”

她心中發抖,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看見傀儡師的臉了。

分明怕得要死,卻還是開了口。

江月蝶的任務,除了充當誘餌外,還有一項,就是最好能確定“九瓏月”的碎片被傀儡師放在了何處。

九瓏月之所以奇異,正因為它能記錄持有者所許下的願望。

哪怕是一片碎片。

倘若有九瓏月,不僅將傀儡師的罪名昭告天下,說不定還能捉到幕後之人。

本來麽,最後一項任務江月蝶打算劃劃水就算了,她從來都是躺平,更不喜歡摻和這些麻煩事。

但現在,江月蝶不這麽想了。

那些為了一個可笑的願望而死去的女子,不應該僅僅隻是死去。

“你當然是我的‘半身’了,小蝶,我怎麽會認錯你呢?”

傀儡師湊近了江月蝶,極其狂熱道:“你的眼神、你的表情——最重要的是你身上的氣息,你身上有我靈魂的氣息!而且我先前一直頭痛欲裂,昨日才好了些,就是因為你來了,你離我更近了!”

見江月蝶似乎還是不信,傀儡師歎了口氣:“小蝶你不是妖,你不知道,對於我們妖來說,認錯自己,都不可能認錯自己的‘半身’。”

江月蝶:“……”

倒不是我不信,隻是你的話實在有些離譜。

什麽“靈魂的氣息”,什麽“不可能認錯”,聽起來玄之又玄,很像那麽回事,不過……

別人她不敢說,但她絕不會是什麽“小蝶”啊!

其他的細節,江月蝶現在沒空細想,她有些急躁起來。

因為傀儡師言語中,真的將她認成了“半身”!

按照溫斂故和她之前的推測,傀儡師尋找半身,說不定是不懷好意,打算“殺半身證道”呢!

江月蝶試圖撇清幹係:“我——”

見她似乎還要否認,傀儡師又激動起來。

“找到‘半身’是幾乎是所有妖一生的夙願,小蝶,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認錯!”

傀儡師頓了頓,似乎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表現得過於激動,於是又放緩了聲音,竭力表現得溫柔。

“我知道小蝶你現在還沒恢複記憶,肯定有些怕——但你絕不該怕我的。小蝶,既然你知道‘半身’,就肯定知道,妖寧肯自己受傷,也不會去傷害自己的‘半身’。”

嗯???

等一下,大兄弟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江月蝶愣住,這段話好像和溫斂故說得不一樣?

不過她也並不完全相信傀儡師。

“是麽?”江月蝶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正當她思考該如何抽回自己的右手時,縮在衣袖裏的左手忽然觸碰到了一團東西。

堅硬幹枯,有些毛躁但不刺手,像是被人彎折了許多回。

江月蝶心中一動,那一瞬間忽然醍醐灌頂,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你的本體莫不是一根稻草?”

傀儡師瞳孔震了一下,嗓音完全變了個調子,又尖又利。

“小蝶你想起來了?”

行了,破案了。

江月蝶捏著手中稻草,想起溫斂故日日折騰這根稻草的舉動——倘若傀儡師本體真是和這根稻草有些關聯,那傀儡師可不就不頭疼了嗎!

江月蝶大膽推測,先前傀儡師口中的“頭痛欲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某位溫姓低情商人士幹得。

雖然不知道溫斂故是怎麽做到的,但江月蝶莫名篤定,這種胡亂折騰人的事情,他一定幹得出來。

而且根據溫斂故那孩童似的心性……

江月蝶深沉地想,他估計沒什麽目的,說不定自己都不知道那根稻草與傀儡師之間的牽扯。

八成就是為了好玩。

隻是後來,這根稻草被他轉送給了自己——她江月蝶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又不會沒事幹去玩稻草!

而恰好此時謠言轉變,這才給了傀儡師錯覺,將她誤以為是“半身”。

總算確定了自己不是‘半身’,江月蝶懸起的心緩緩放下,而正因為這樣,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按理來說,愛人記憶複蘇,傀儡師理應欣喜若狂。

然而奇怪的是,傀儡師沒有因“愛人”記憶複蘇而欣喜若狂,反而陡然鬆開了江月蝶的手,像是……

像是在恐懼些什麽。

盡管他的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但依舊被出於極度亢奮狀態的江月蝶捕捉。她暗暗記在心裏,表麵上做出了困惑的模樣,搖了搖頭:“除了剛才的那個,其他什麽也沒記起來,腦子裏漲漲的,頭也有點暈。”

聽了這話,傀儡師顯然也放鬆了許多:“那小蝶你先休息,我……”

他環顧四周,顯然是在考慮讓哪個紙紮孩子留下陪伴她。

江月蝶:謝謝,但是大可不必!

她看著那幾個又裂開嘴的紙紮人,嚇得一哆嗦。

——您這不是“陪伴”,是“陪葬”吧!

原本精神不濟的江月蝶猛地打起精神來,立即發揮十二萬分的演技,誓要打消傀儡師的想法。終於在江月蝶的不懈努力之下,好說歹說,傀儡師才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

即便如此,他依舊留下了一根稻草,表示這根稻草會保護江月蝶,隻要江月蝶需要,他就會出現。

等傀儡師終於離去後,江月蝶累得癱倒在了大**。

她甚至連大聲歎息都不敢,生怕被傀儡師留下的那根稻草發現。

哦還有,因為過於害怕,連那句任務台詞也沒說出口。

越想越委屈,江月蝶抽抽鼻子,又從床榻上不情不願地起身,開始在室內搜尋起來。

既然想好了要幫忙,江月蝶就不會像先前一樣擺爛。

對於自己定下的目標,江月蝶向來極有耐心,她惡狠狠地巡視著屋內陳設擺件,試圖找到些與九瓏月碎片有關的線索。

醜陋的花瓶,空的;醜陋的梳妝台,全是首飾;醜陋的梳妝台上的鏡子,平平無奇;醜陋的——

呃,鏡子裏的倒影?!

江月蝶悚然一驚,她匆忙回頭試圖看清,然而就在下一秒突然有東西攀上了她的腰!

寒冷如冰,隔著衣物布料也依舊能感受到透心涼。還不等江月蝶尖叫出聲,她的嘴也被捂住,身後那人猶如一塊寒冰緊緊地貼著她,凍得江月蝶打了個哆嗦,感受到柔柔涼涼的東西纏繞在自己的腰上,更是恨不得自己當場猝死。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被鬼嚇成這樣了。

大概是被嚇到了極致,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一出,江月蝶反倒鎮定了下來。穩了心神後,她慢慢意識到了不對。

身後人似乎並不是什麽鬼魂來索命的,他就這樣環著她的腰,不動彈也不開口,而且……

江月蝶沉吟了一會兒,這纏人的手法好像頗為熟悉。

他一直不開口,江月蝶隻好努力側過頭,用氣音小聲開口:“溫斂故?”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開口時,帶出來的溫熱的氣息落在了溫斂故的掌心,有些暖又有些癢,和殺人時血液濺上的感覺有些相似,但又與血液太一樣。

溫斂故幾乎是下意識地攏起手掌,離她的唇更遠了些。

真是奇怪啊,都道“人血熱,妖血寒”,溫斂故第一次發現,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人血更熱的東西。

他像是發現了一個新玩具,攬在江月蝶腰上的手帶著她輕輕一轉,將她整個人側了過來。

江月蝶:“……”

實錘了,肯定是溫斂故。

這種閑著無聊就把人當芭比娃娃似的來回折騰的人,除了溫斂故還能有誰?

最起碼江月蝶是找不出第二個的。

一想到身旁是熟人——甚至還能算是自己人,江月蝶徹底放心下來,她起了壞心思,噓起嗓子故意做出了一副疑惑的聲音:“不是溫斂故麽?……呀,你是楚大俠?”

這話一出,江月蝶明顯感覺到身後的人一頓,隨後他變了動作,幾縷發絲落在了她的領口內,溫斂故有靠得更近了些,他的發絲也滑向了更深的地方。

溫斂故低低地聲音傳來:“你又叫錯了人。”

氣息拂過耳廓,不含任何溫度,幾乎讓人錯以為是一個冰涼的吻,以至於江月蝶……

江月蝶癢得不行。

她天生怕癢,現在被溫斂故弄得渾身說不出的難受,竭力側身拉開與溫斂故的距離,無語道:“你能不能講點道理啊,先前我叫你你又不答應……”

江月蝶停下了話語,不是因為她想停,而是原本擋住她嘴的手驀地滑向了她的脖頸。

生怕被傀儡師留下的稻草聽見他們的對話,江月蝶再也顧不得癢不癢的,急忙往溫斂故的方向靠,一邊貼著溫斂故,她一邊玩笑道:“怎麽?因為我抱怨了幾句,溫公子還想掐死我不成?”

她好像一點也不怕。

溫斂故垂下眼看著她,對上了那雙亮晶晶的眼,心中又升起了一股煩悶。

她先前看向傀儡師時,也是這樣的眼神。

溫斂故頓了一頓,陡然笑了起來,他彎著眉眼,手指從江月蝶的下巴沿著脖子一路劃向了她的鎖骨中央。

“我現在就殺了你,好不好?”

冰冷的吐息和含笑的語氣,似是裹挾著寒冰的春風,如此虛幻美景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而有經驗的人就會知道,綺麗之景往往落在萬丈深淵旁,毒霧漫天,陰霾遍地,往往稍稍靠近就會傷筋動骨,甚至失了性命。

而江月蝶不同,無知者無畏,她一點也不怕。

不僅不怕,甚至還有些懷念。

這種一言不合就開始發病的模樣,江月蝶實在太熟悉了——君不見溫斂故在地牢一言不合就拔劍?如今男女主感情升溫,想必溫斂故更是心裏難受吧。

慘啊,我們溫柔癡情的小男配。

江月蝶同情地看向了溫斂故,同時歪起嘴角,露出了一個狂拽的笑容。

“好呀,你有本事就現在殺了我。不過你殺我之前,我拚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要沙啞的聲音大聲喊出‘楚大俠天下第一’!”

溫斂故一頓,原本放在她脖頸處的手略鬆開些,竟是真的歪起頭,認真思考起了江月蝶幹這件事的可能性來。

至於江月蝶嘛,她本就半點不在意,甚至心情頗為舒暢地垂下頭觀察起了溫斂故的手來。

分明一個是威脅人的,一個是被威脅的,此刻他們的地位卻似是顛倒過來了。

江月蝶是真的不怕,因為對於她而言,將她救出地牢又為她解毒的溫斂故,確實是這個世界最值得信賴的人,也是她的朋友。

朋友嘛,不就是用來損的?互懟幾次多正常呀。

而且江月蝶覺得,溫斂故大概也不需要自己的安慰,自己這樣笑鬧開,反倒是給了溫斂故台階下。

果然,片刻後溫斂故鬆開了對她的桎梏:“你——”

“噓!”江月蝶急忙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壓低了音量解釋,“那邊——就在梳妝台上,傀儡師放了稻草!我們要小聲點,不然他會聽見的!”

溫斂故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果然在梳妝台上瞧見了半截稻草。

別說是半截,就算是傀儡師本人在這裏,溫斂故也半點不懼。更何況他早有準備,否則依照江月蝶剛才的動靜,早就被發現了。

話到嘴邊繞了一圈,卻變了個調子。

“好。”

溫斂故學著江月蝶的模樣壓低了嗓音,他垂下頭,幾乎是埋在江月蝶的脖頸處,眼神幽動,他嗅著鼻尖處的暗香,慢慢道,“那我們聲音輕一些。”

黑燈瞎火的,江月蝶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刻意壓低聲線後的溫斂故有些奇怪,聲音依舊動聽,但比之之前的皓月清風,好似更多了一些說不出的味道。

說起來,溫斂故的體溫也一直低得嚇人,但江月蝶隻以為是書中設定,並不當回事。

她將方才的發現一股腦兒的告訴了溫斂故,溫斂故漫不經心地聽著,手指還在她的發上打著圈兒。

他手下沒輕沒重的,一不小心就扯住了江月蝶的頭發,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說正事呢!你有沒有記下呀!”江月蝶惱怒地斜了一眼身側那人,“你記得,待會兒一定要把這些完完整整的、全部都告訴楚大俠啊!”

溫斂故撥弄發絲的手指一頓:“為何要告訴楚越宣?”

——因為他是男主啊!

話肯定不能這麽說,江月蝶隻得老老實實說:“因為是楚大俠托我查的案。”

“你從未向我提起過。”

“……那日商議時,我們都在。”

“是麽?”溫斂故蹙起眉,似乎在極力回憶。

“是的。”江月蝶誠懇地看著溫斂故,“隻是我在聽,而那時的你在忙著剝花生米。”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自從那一日剝完花生米後,溫斂故好似上癮了一般,隻要閑著沒事的時候,大概有一半時間都在演示將花生剝皮抽筋的一百零八種方式。

哦,剩下的那一半時間,他在忙著折騰那根慘兮兮的稻草。

溫斂故沒有開口,他隻是抬起眼,靜靜地看著江月蝶。

說來也是奇怪,他的眼睛分明也是黑漆漆的,可江月蝶對上時卻半點不覺得恐懼,最多是有些心虛。

因為溫斂故隻喜歡剝,卻並不愛吃,所以每一次,那些花生米都是被她吃進肚子裏的。

江月蝶避開了溫斂故的目光,清了清嗓子,下一秒又做賊心虛似的左顧右盼,確定沒人後才小聲道:“我可沒有食言啊。”

“我先前說過‘任何事都和溫公子匯報。絕不欺瞞,絕不隱藏’,你看,現在有關這傀儡師的事,我也是第一個告訴你的呢。”

這話其實打了個擦邊球,倘若今日溫斂故不來,那他就不是第一個“被告訴”的人了。

但溫斂故也不在意。

事實已經既定,他從不會去為難自己,思考一些毫無意義的“倘若”。

溫斂故慢慢開口,語調輕緩:“我是自己來的。”

“……所以這個傀儡師其實——嗯?”江月蝶喋喋不休的話語倏地止住,她愣在原地,“你說什麽?”

“我說,我是自己來的。”像是生怕江月蝶聽不懂,溫斂故又耐心地添上了一句,“楚越宣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們。”

這下江月蝶徹底愣住,她強行轉過身,仰起頭愣愣地看著溫斂故:“為什麽?”

江月蝶以為溫斂故在此肯定也是和楚越宣商議後的結果,也許就是楚越宣脫不開身,委托溫斂故來探查一下情況。

可現在,溫斂故卻說,他是自己來的?

“你來幹什麽?”想起傀儡師的手段,想起溫斂故手背上還未好全的傷痕,江月蝶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煩躁,“若是楚越宣來還能為官府的人帶帶路,你來——你為什麽想也不想,就獨自來了?”

為什麽?

溫斂故被她一問,也皺起眉頭思考起來。

因為不放心?因為擔心傀儡師泄露計劃?還是因為迫不及待想去拿到九瓏月的碎片,給那人添些堵?

好像都有,但又都不是。

那是為什麽?

溫斂故難得思路混亂起來,這三個字化作了一滴雨,落在心口處的那碗水中,頃刻間漾出層層波瀾。

“我有些想見你。”溫斂故彎起眉眼望著江月蝶,笑意盈盈地開口,“所以就來尋你了。”

說來也是奇怪,分明才分開不久,可就像是漫天大雪想與暖陽相擁,幹枯花蕊念起露珠春風。其實沒什麽關聯,可就是會覺得“想念”。

溫斂故行事向來隨心所欲,沒有絲毫顧忌,這麽想了,也就這麽說了。隻是說完後,卻看見江月蝶僵在了原地。

她壓下眉眼,又皺了皺鼻子——這是她要哭時的動作。

想起前日江月蝶哭起來的樣子,溫斂故收起了臉上的笑,徒增了新的困惑。

是他又笑錯了麽?難道人類說“想”的時候,也是不該笑的麽?

溫斂故開始思索起記憶中的場景,那些男女老少,他們在訴說“想”這個字的時候——

“抱歉……我是說,幸好來的是你啊。”

冷不丁又被人拽住了袖子,溫斂故轉過眼,就見一雙瑩白細嫩的手再次死死地揪在了他的袖子上。

“前麵那些話是我胡說的。溫斂故,能在這裏見到你,而不是別人,我很高興。”

又是從地牢裏救出她,又為她解毒,即便江月蝶嘴硬,也不得不承認,溫斂故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江月蝶揚起嘴角,她望向了溫斂故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真心的笑:“謝謝你啊,有你在我確實安心了許多。”

安心……麽?

許久後,溫斂故低低應了一聲。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突然變得煽情又曖昧,江月蝶受不了,她立即後退一步,努力板起臉,試圖讓氣氛變得嚴肅:“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沒有賬和你算!你——”

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江月蝶咬住下唇,思考半晌,最後隻問道,“你給我的那根稻草又是怎麽來的?”

在她思考時,溫斂故的目光一直沒有移開,直到聽見這個問題,他唇邊勾勒出一抹淺笑,一下收起了那些困惑,又恢複了往日從容淡然的模樣。

“江姑娘隻有這一個問題嗎?”

江月蝶被他這神來之筆問得一懵:“那、那我從頭問?”見溫斂故點頭,她立即道:“你是不是認識傀儡師?”

溫斂故微微頷首:“是。”

“你送我的那根稻草,是不是也與傀儡師有關?”

溫斂故漫不經心地應著:“對。”

江月蝶盯著溫斂故看了幾秒:“……你是不是背著我們和傀儡師做了交易?”

溫斂故垂下眼眸低低地應了一聲。

原本攬在江月蝶腰上的手蜿蜒如蛇般向上遊弋,從身後攀向了江月蝶的心口處。

他並不怕見到厭惡與恐懼的表情,可溫斂故並不希望這樣的表情出現在江月蝶的身上,她應該是一直笑著的,而不該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所以——

“你要小心些!”

江月蝶急急開口,因為過於著急,身體沒有找到著力點,她隻能拽住了溫斂故心口處的衣服勉強穩住。

此時的姿勢實在過於親密,但江月蝶卻顧不上這許多了,她有太多話想說,急匆匆地開口:“那個傀儡師隻是看著可憐,但絕不是什麽好東西!先前為了製作出一具完美的身體複活他的‘半身’,這狗東西已經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了!他根本不怕殺人,脾氣又反複無常——我說真的,溫斂故,你千萬不要心軟,更不要相信他……”

後麵的話,溫斂故沒有再聽進去,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隻揪在自己心口處的手上。

脆弱,灼熱,又柔軟。像是飛舞在懸崖邊緣的蝴蝶,引誘著來此的旅人向前,再向前,直至看到他們沉淪著、無知無覺地跌入深淵。

而在一刻,溫斂故想起來了。

他今夜最初的目的,是來殺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