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湖沈家?人物小傳上可沒寫這個。

江月蝶滿頭問號,眨巴了幾下眼睛:“雲湖是個湖嗎?沈家住在雲湖邊上嗎?所以雲湖也在白雲城裏麽?”她搖著慕容靈的手,纏著她再多說幾句。

慕容靈被她磨得受不了,本還想故弄玄虛逗逗江月蝶,見她是真的好奇,終究是沒忍住透了自己知道的全部。

“雲湖呀,是白雲城中最奇特的地方了,傳說中有人在雲城見過蛟龍呢。而沈家,他們的本家不是在雲湖邊上,而是在雲湖正中央。”

住在湖裏?這可是稀奇了。

難道是沈家人生來都會遊泳?若是有人生來怕水怎麽辦?亂七八糟的思緒在心中閃過,江月蝶揮去這些不著調的想法,問起正事。

“比起白家,沈家如何?”

慕容靈搖搖頭:“白家是百年世家,沈家乃後起之秀,自然是有所不及。不過也許是風水養人,沈家啊,是出了名的家風清正。郎君各個雅正溫厚,女郎俱是賢良淑德,不少人都想和他們家皆為姻親。隻是他們愛惜子女,凡是結親者,需要經過各類考驗,如此到越發顯得清流可貴起來。”

聽起來像是個清貴家族,隻是江月蝶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奇怪。

“反正這些大家族間門同氣連枝,既然你要去沈家,那可就方便了。對了,不知你想找的是沈家的哪一位?”

麵對慕容靈好奇的眼神,江月蝶那聲‘表哥’卻說不出口,她想了想,模糊了關鍵信息:“隻是個遠房親戚罷了,人家認不認我這個打秋風的還不一定呢。”

人物小傳上確實沒有明說,隻簡單地提了一句“沈家表哥”。

江月蝶心神搖擺不定,看出她心情低落,慕容靈也沒追問。

“外頭好像起風了,我們把冰瓷移開吧。”

這個季節的天氣就是變幻無常,江月蝶也覺得有些冷,起身與慕容靈一起挪開了那些盛滿了冰塊的瓷碗。收拾好後,慕容靈說官府那邊還有些關於九瓏月碎片的事,就先離開了。

她並不想讓江月蝶知道自己的身份,生怕江月蝶和那些人一樣變得恭敬疏遠。

江月蝶自然也不會刻意捅破。

在慕容靈走後,江月蝶也沒了繼續躺下去的念頭,她站在窗邊向外眺望,不知何時黑雲欲摧,烏壓壓地一片懸在天空中。

天氣變幻無常,街上的小攤販們早有準備,此時有些離得近的支了個棚將攤子罩住,有些直接收了攤,打算早早歸家。

許是天色的緣故,江月蝶總覺得心頭悶悶的,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很有些不開懷。

她想了想,趁著沒人的時候,又拿出了自己的那本“日曆”。

是的,日曆。

為了防止自己在這個世界呆久了,徹底被磨平了棱角,江月蝶特意給自己做了一本小冊子。冊子裏的內容很簡單,大致根據人物小傳分成了四個階段。除去本階段名稱外,江月蝶還會每隔幾頁就寫一個她或親近之人的小習慣。

每完成一部分,江月蝶就會撕掉這幾頁,冊子越薄,代表她距離回家的日子越近。

而如今傀儡師被捉,九瓏月碎片被溫斂故上交官府,代表這一階段江月蝶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撕去這一頁了。

纖細的手指落在雪白的紙張上,力道之大已經將紙張揉皺,猶豫許久,卻還是沒能將它撕下。

因為還差最後一關。

她還沒有殺死傀儡師。

江月蝶性子裏自有一股固執的執拗在,比如認真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就必須做到。

於是她就坐在了窗邊等了又等,連一向最感興趣的晚飯都有些興致缺缺,惹得楚越宣看了好幾眼。

江月蝶的反常實在明顯,楚越宣斟酌著詢問:“江小姐今日吃的少了些,是今日的晚飯不合胃口麽?”

其他人尚未開口,一旁強行擠進來一起用飯的白容秋已經開始了表演,隻見她一臉驚訝指了指桌子上的空碗,提高了聲音:“已經是第二碗了,這也算是胃口不好麽?”

眼下天氣不好,客棧大堂內擠著的人更多,他們雖是在二樓用餐,卻並非封閉式的包廂。白容秋這樣這樣一句話,足以將樓下的目光吸引。

不等江月蝶回複,慕容靈已經‘咣當’一聲重重將碗放在了桌上:“白容秋你什麽意思啊!”

楚越宣同樣捏著筷子,皺眉道:“江小姐是我的同伴,白小姐請放尊重些。”

白容秋也沒料到竟會引起這麽大的反應,連一直慣著她的楚越宣竟然都江月蝶說話,看向江月蝶的眼神更加不滿起來。

明著挑釁顯然不行了,白容秋眼睛一轉,捂住嘴天真地笑了起來:“我沒有嘲笑江小姐吃得多的意思,楚哥哥你知道我的,我就是在白家呆慣了。白家規矩多,講究‘食不過三’,往往也隻有那些下人們——”

白容秋說到這裏及時止住話頭,她像是發現了什麽新鮮物什似的,驚奇地看著江月蝶:“先前在地牢昏暗,總覺得江小姐兩側的頭發不齊,還以為是看錯,沒想到江小姐竟是真的絞了頭發呀!”

出了煉偶間門後,江月蝶將那一縷頭發別在耳後,在上麵別了個蝴蝶蘭的發簪,好看是好看,但依舊能猜出是斷發。

絞頭發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白容秋!”

眼見她越說越不像話,楚越宣低喝了一聲止住了話頭。

他放下筷子,神情嚴肅:“這飯,白小姐若看不上也不想吃,就請離開。”

“楚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被楚越宣這麽一嚇,白容秋看著像是真的慌了,“假若是我說錯了話,我願意給江小姐道歉的!”

慕容靈臉色更差。

這是白容秋管用的手段了,明裏暗裏貶低他人抬高自己,若是些心心裏承受能力差的,能消沉大半個月。若是與她爭執起來,便是“年紀小不懂事”,最後至多一句“我願意道歉”。道歉時,又是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樣,好似別人不原諒她便是天理不容一樣。

太低劣了。

江月蝶興趣缺缺地看著白容秋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一時間門竟好似回到了現世。

她在現世裏父親那邊的親戚也不算太平,惡心人的手段,江月蝶從小到大見得實在太多。

如今白容秋所依仗的,無非是有人願意為她收拾爛攤子。江月蝶清楚,自己在此世作為一個孤女,其實沒有和白家作對的資本——

但那又如何?

人生得意須盡歡,若是處處受氣,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恰好此時白容秋轉向了江月蝶,滿眼含淚道:“江小姐,是我過於率性不會說話,還請原諒。”

看著白容秋並不合格的表演,江月蝶甚至有那麽一秒懷念。

她慢條斯理地開口:“我接不接受道歉,主要看白小姐的賠禮讓不讓我滿意了。”

慕容靈嚇得一抖。

她暗暗想到,或許江小姐自己都沒發現,她如今對旁人說話的樣子,與那溫公子是越來越像了。

怎麽還要賠禮?白容秋不解極了,從來不都是她隨口道了歉後,他們就會原諒她,然後事情就該結束了麽?

沒有一人為白容秋圓場,這下她是真有些慌了,求助地看向了楚越宣,然而還不等楚越宣開口打圓場,慕容靈率先發聲:“道歉自然是要賠禮的。”

慕容靈停了幾秒,重重瞪了眼楚越宣,才接著道:“既然白小姐這麽有誠意,不會連賠禮都沒想好吧?”

楚越宣苦笑著摸了摸鼻子,再也不敢開口摻和。

白容秋:“我——”

江月蝶沒有給白容秋發揮的機會,直接打斷了她的話,眼睛眨也不眨地說道。

“我孤身一人,本也不貪圖那些無用的富貴。更何況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白小姐身份尊貴,本也不該用金錢衡量的。既然如今認識到了自己的錯,不如跪下給我磕三個頭,這樣我消了氣,白小姐也長了記性,豈不是兩全其美?”

一席話說得又快又準,咬字清晰,在場幾人反應過來後,俱是瞠目結舌。

白容秋驚呆了,她這才意識到江月蝶與以往那些女人不同,她並不會看在楚越宣的麵上忍氣吞聲,也半點不懼她身後白家。

這世間門怎麽會有這種人?

白容秋不解極了,分明隻要她低個頭就能解決的事情,江月蝶卻偏要鬧大,難道她活著就隻為了爭口氣嗎?

“你、你休要欺人太甚!”白容秋急急地拉住楚越宣的袖子,“楚哥哥,你要幫我!”

到底是世交家的女兒,楚越宣頭疼極了,卻也不得不出麵:“江小姐——”

將將開口說出三個字,樓下卻忽然寂靜,隨後傳來了一陣喧鬧,直接蓋過了楚越宣的聲音。

江月蝶似有所覺地轉過頭向下望去,眼角隱約瞥見了一抹濕潤的白。

很眼熟。

顧不得再和白容秋進行一些無聊的爭執,江月蝶立即起身出了包廂,扶在欄杆處向下望去。

“客官怎麽淋了這麽多雨?快擦擦。”

耳旁全是雜音,溫斂故並沒偶有聽清店小二的話。他緩慢眨了下眼,撩起眼皮,僅僅是一個眼神,便駭得店小二哆嗦著後退,連手上的東西也不要了,轉身就想跑。

這、這樣的凶狠,還是通紅的……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神!

將店小二驚懼的模樣看在眼裏,溫斂故心中並無波瀾。

他不介意,或者說,他早已習慣如此。

身上的妖力一陣又一陣與束縛相抗,溫斂故站在原地,任由自己渾身淌著水,一時間門竟有些茫然。

他歪了歪頭,腦中是一片的空洞,竟有些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又究竟為何要站在這裏。

“溫斂故!”

衣擺處淌著水的白衣公子緩慢地眨了下眼,長長的眼睫因雨水而變得濕潤,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恰好對上了江月蝶張望的目光。

見溫斂故發現了自己,江月蝶眼睛一亮,對他大力招了招手:“我們在這兒!你快上來!”

沒有任何猶豫,眾人之間門眼前一抹雪光閃過,白衣公子已至二樓。

硬是等到再也瞧不見蹤影,大堂內才又熱鬧起來。

一位穿著布衣的食客才小聲與同桌人感歎:“今日還真是鍾靈毓秀聚在一塊兒了,一下子竟能瞧見這麽多神仙人物。”

同桌的人點點頭,高聲道:“小二了?快再來一壺梨花釀!”

店小二剛從迷茫中驚醒,恍然間門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聽到食客呼喚也來不及細想,趕緊應道:“馬上就來!”

……

底下的那些紛紛擾擾包廂內的幾人無從知曉。

見溫斂故飛身而上,江月蝶麵露驚訝,總覺得他今日行為有些奇怪。

不過和店小二不一樣,江月蝶從來是不怕溫斂故的,她上前幾步道:“是官府把你叫去了麽?怎麽外麵下著雨也不撐把傘——不會吧,難道他們吝嗇得連傘也不給麽?”

她總是如此,遇上事的時候,從不會將錯怪在他身上。

溫斂故抬起眼看向江月蝶,目光幽幽沉沉,似是在壓抑著什麽。

江月蝶並沒有發現,她在忙著接過楚越宣遞來的披風。

也不知道今天都是怎麽了,一個兩個,好像自己沒長手似的,偏要通過她來。

江月蝶歎了口氣,將那厚重的披風蓋在了溫斂故身上。

見他還是沒有動作,江月蝶不由皺起眉,伸手打算替他係上。一麵胡亂打著結,江月蝶不忘小聲問道:“怎麽這個表情?你在外麵被誰欺負了麽?”

不應該啊,溫斂故這性格……說難聽些,隻有他氣死別人的,哪裏有別人氣著他溫公子的份兒?

剛剛伸至脖頸處的手被扣住,突如其來的冰涼甚至讓她有一瞬的恍神,江月蝶下意識抬起頭,瞧見溫斂故蒼白到毫無血色的的臉時,皺起了眉。

“你手太冷了,這樣下去不行,趕緊去換身衣服。”

溫斂故並不開口。

他將江月蝶的手從自己喉結處放下,卻並不放開,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又認真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雖不知這人到底要幹什麽,但江月蝶早已習慣了他時不時發瘋,所以極為淡定的回望。

溫斂故本是麵無表情,看了幾秒江月蝶後,嘴角卻忽得勾起了一抹笑。

短短須臾間門,他像是終於回了魂似的,轉頭叫了楚越宣“師兄”。

楚越宣鬆了口氣。

先前官府的人用師門令牌叫走溫斂故,說要問他“九瓏月之事”時,楚越宣就猜到大概不會是一次愉快的談話,如今溫斂故的模樣更是證實了他的猜想。

他本不放心溫斂故獨自前去,可又無法違抗師門之命。眼下溫斂故平安歸來,楚越宣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也可以放鬆些了,並且……

楚越宣盛了一杯酒,遞給了溫斂故,溫斂故接過,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屋內眾人,微微一笑:“你們方才在說什麽?”

短短一句話,包廂內好不容易鬆下來的氣氛再次緊繃。

慕容靈從溫斂故進門時便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白容秋卻不同。

她仗著自己在楚越宣麵前有幾分情麵,雖沒和溫斂故接觸過,但料想他同為雲重派弟子,還是楚越宣師弟,是絕不敢違背自己的。

白容秋立即嬌聲告狀:“我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都道歉了,江小姐卻要逼我下跪磕頭呢。”

她的話剛出口,楚越宣便心中一緊,暗道不妙。

他試圖彌補:“師弟有所不知——”

“我聽到了。”

溫斂故舒展眉眼,笑得極為奪目燦爛,有那麽一瞬,即便是心悅楚越宣的白容秋,都被這笑容勾了心神。

白容秋神色恍惚,心中不自覺地比對起來,若是單論容貌,這雲重派的溫師弟倒也不輸他師兄。不等她想的更多,下一秒,就見這清絕溫柔的溫師弟牽著江月蝶的手,輕描淡寫地開了口。

“三十個響頭,沈小姐可要抓緊些,別誤了我們吃飯的時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