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午後,秋高氣爽。

江月蝶卻差點被溫斂故的話嚇出一身冷汗。

然而這一次,溫斂故還真不是故意的。

那蠱毒顯然存在已久,依照江月蝶平時對自己的細心程度,不該全無所覺才是。

溫斂故困惑極了,放下扇穗,甚至問了第二遍:“你真的不知道麽?”

江月蝶被他這話嚇得嗓子都抖了,事關性命,什麽生氣不生氣的都顧不得,抓著溫斂故的袖子急迫地問道:“蠱還在——我、我的身上現在還有蠱毒麽?”

這可是傳說中的“蠱”誒!在江月蝶的印象裏,絕對是要人命的東西。

溫斂故搖搖頭:“已經解了。”

一隻小小蠱蟲,根本承受不住他血中的妖氣,早在當初出了地牢那會兒,就煙消雲散了。

江月蝶長長地舒了口氣,她被這一番變故嚇得渾身都在顫抖,都忘記放開溫斂故的袖子。

溫斂故垂眸淡淡地掃了一眼。

被她抓著,不難受,反而有種奇異的滿足感,與第一次殺人時的感受類似,但又不太一樣。

於是溫斂故也沒提醒,任由她拽著自己的袖子,想了想,也在江月蝶身邊坐下。

江月蝶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溫斂故也不惱,她問什麽,他就答什麽。

過了好一會兒,江月蝶總算明白了始末。

這隻蠱應該是原身自帶的。

可原身不就是個炮灰麽?怎麽會有人願意花費大價錢,在一個炮灰身上下蠱?還有垃圾係統,從頭到尾也沒個提醒!

事關自己的性命,江月蝶狠狠在心中記了一筆,才慢慢理清了思緒。

身上的那隻蠱一直在吸收“江月蝶”的生命,連帶著以往吃的食物也不是為她吃的,而是為那個蠱吃的。

直到出了地牢後,連同著那坐魚妖下的毒,被溫斂故一同拔除,所以江月蝶這段時間才會覺得饑餓。

江月蝶聽完,心中直呼好家夥。

這能不餓嗎?

相當於是時隔多年,才終於為自己吃上一口飯啊。

在心底為原身鞠了一把同情淚,江月蝶又轉向了溫斂故:“這麽大的事你當初怎麽不與我說?”

溫斂故輕飄飄道:“我說過的。我還囑咐你不要動怒。”

江月蝶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捏著袖子打成了團,溫斂故乜了她一眼,忽然扯回了自己的袖子。

手中之物突然被扯走,像是忽然斬斷了她的思路,江月蝶懵逼地抬起頭,就見溫斂故笑意淡了許多。

……她實在想不通自己又是哪兒惹到了這位溫公子。

見江月蝶真的想不起來,溫斂故拉平嘴角,徹底沒了笑意:“花生米。”

[……畢竟江姑娘身上毒素未消,還需要休養幾日,若是為我動怒,實在不值。]

江月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隨後又怒道:“‘毒’和‘蠱毒’能一樣嗎!你也不說得清楚些!”

溫斂故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反問:“有何不同?”

江月蝶瞬間語塞。

她很想問溫斂故是不是故意耍自己,但江月蝶又覺得,一來溫斂故沒這個心機,二來溫斂故也沒這個必要。

他若是不想告訴她,大可以一直瞞下去,然而今日卻毫不在乎地提起,可見溫斂故真的是覺得“不重要”。

不是她這個朋友不重要,而是“小小蠱毒”並不重要。

這麽一想,江月蝶心裏舒服多了:“你還會解蠱啊?和解毒一樣嗎?”

“我不會。”

江月蝶根本不信:“我身上的毒和蠱都是你解的。”

溫斂故笑了一下:“我從不解毒,因為我根本不會中毒。”

他的語氣這樣篤定,一時間江月蝶竟然也迷惑了起來。

“但是安雪告訴我,我身上的毒是你解的呀。”

“安雪?”溫斂故擰起眉,搞不明白為什麽短短一會兒,她的口中又會出現旁人的名字。

陌生的、從未聽聞過名字。

心口處又傳來了奇怪的感受,除去那碗被酸澀李子浸滿了的水外,還多了一絲別的情緒。

與幼年時,那些人想來搶走他的兔子時,有些相似。

“……是慕容的小名,她說家裏人都這麽喊她。”並且這也是慕容靈的公主封號,隻是這點就不必說了。江月蝶笑了起來:“因為她出生在冬天——”

“我也是。”

“……嗯???”

話說到一半突然被打斷,江月蝶壓根兒沒反應過來,後半截話都卡在了喉嚨裏,含糊地發出了一聲氣音。

溫斂故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強調:“我也出生在冬天。”

江月蝶默然。

她再一次意識到,溫斂故實在是個聊天鬼才,總是能把話題扯向未曾設想過的方向。

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今日是個好天氣。

幾秒後,江月蝶試探著開口:“看來那天是個好日子?”

溫斂故像是被她的話逗笑,重新又揚起了笑容:“是麽?你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江月蝶摸不準他的心思,停了一會兒,直接了當地問道:“到底是什麽時候?”

“正月十五。”

“元宵節啊,那確實是個好日子嘛!”

江月蝶沒忘記自己的最初的目的,她緩過勁兒來後站起了身體,拍了拍裙子上沾著雜草,又將話題扯了回來:“方才的話還沒說完呢!你不是說你不會解毒麽?可我身上的毒都是你解的呀。”

“我喂你喝了我的血。”

原來是這——

江月蝶捏著雜草的手頓住,震驚地扭過頭。

她機械的重複:“你的血?”

“對,我的血。”見她愣在原地,溫斂故勾起唇輕輕笑了起來,“我的血可以解這世間大部分的毒。”

江月蝶:“……!”

這是什麽玄幻的設定!

此刻她的心情就和手中的植物一樣,震撼的無以複加。

每當江月蝶就快忘了自己身處於一個玄幻世界時,總會有人幫她想起來

萬萬沒想到,溫斂故這麽一個‘百草枯’的低情商聊天鬼才,身上居然有這種類似‘萬物生’的設定。

“所以——”

“你要是——”

兩人又是一起開口,這一次江月蝶搶在他之前開口:“你先說。”

溫斂故彎起那雙好看的眉眼,笑起來時,眸子裏似是含著春水。

“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給你一些。”

“給我?!”

江月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語調,眼見不遠處的慕容靈被吸引了注意力,一下回過了頭,江月蝶趕緊對慕容靈笑了笑,又轉回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溫斂故:“你怎麽給我?難不成還要割肉放血麽?”

“不可以麽?”

江月蝶震撼當場,心中千言萬語硬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溫斂故錯將她的沉默以為是默認,原先因陌生名字而悶堵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自己血肉的用處是獨一無二的,溫斂故深知這一點。

他喜歡江月蝶的笑,在沒有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前,溫斂故可以容忍自己暫時不把江月蝶做成紙傀儡。

但他不喜歡江月蝶提起別人。

既然要讓江月蝶多關注自己,那麽就要變得有用處。

溫斂故想了許久,覺得自己身上最有用處的就是這一身血肉了。

隻要江月蝶也需要,那麽在她心中,“溫斂故”也會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我記得你很喜歡我的手。”

江月蝶立即搖頭,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你有。”溫斂故緩慢道,“你總是在看我的手。”

他早就發現了,在遇見生人時,江月蝶沒說幾句話,目光就會忍不住掃一眼別人的手。

溫斂故分不清什麽好不好看,但猜到江月蝶是以手的美醜為一項鑒別標準,大抵和有些人喜歡看臉是一樣的。

江月蝶輕咳一聲,沒想到被溫斂故點破,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

不等她難得的害羞多持□□,又聽溫斂故接著道:“你若是真的喜歡,我也可以把手砍下來送你,隻是……”

隻是從此以後,你就隻準看我的手,不許再看旁人。

“等等等、等一下!”

旖旎的心情猝然散的渣都不剩,在話題滑向更深的深淵時,江月蝶急忙打斷了溫斂故的話。

“我要你的手幹什麽?!”

溫斂故蹙起眉:“你不喜歡麽?”

“那倒也不是——”江月蝶差點又被他帶跑偏,趕緊扯回正題,“但無論我多喜歡,你也不能把手砍下來啊!”

生怕這人再來一句“為什麽不能”,江月蝶壓根兒沒打算給他開口的機會,一股腦兒地往下說道:“我喜歡你的手,並不代表我就要占有它。要是哪天有人說喜歡你的臉,你還能把頭砍下來麽?”

兩人站定在樹底下,誰也沒有往馬車那兒再行一步。

微風拂過,雪白的衣服上落上了一片枯葉,身後的墨色長發本就束得不緊,此時也被吹得略有些鬆散。溫斂故卻好似未覺,抬手繞了下江月蝶耳畔那縷斷了一截的頭發,順手幫她別在了而後。

“你和他們怎麽能一樣呢?”

溫斂故的語氣理所當然,像是奇怪江月蝶為什麽會把自己與他人相提並論。

但江月蝶知道,不是這樣的。

也不該是這樣的。

心中酸澀又悶得發慌,江月蝶後退一步,垂下眼睛不再去看:“你以後不要隨便說這些話了,會被人誤會。”

“還有關於你血肉的事情,輕易也不要暴露,你還告訴誰了?楚越宣知道麽——算了,總而言之,你小心些。”

“這世上多得是人貪得無厭……不是誰都值得你去救的。”

溫斂故揚唇欲語,見到江月蝶難得鄭重的神情,又把那些話都壓了下去。

“好。”

其實有很多話她不必說,那些事情他早已經曆,也早已知曉。

但現在她說了,溫斂故聽著,微風拂麵時,帶來了人世間秋天的氣息。

這樣的時機,剛好。

不必見到他在血海中的髒汙滿身,也不必見到他被抽骨割肉時的醜陋模樣。就這樣在一個午後,有花有草,有樹影有微風,他們吃了烤魚,他提起這件事,而江月蝶不安地叮囑。

心口處那碗反複波折了多日的水終於平靜下來。

光影斑駁之下,溫斂故彎起了眉眼。

無論日後她是死是活,又會變成何等模樣,他想他會一直記得這一刻的“江月蝶”。

……

四人越過了無稽山,在山腳下的小客棧中落了腳。

他們計劃著修養一日就往白雲城的方向去,卻在晚間得到了另外的消息。

——月溪鎮似乎出了妖。

這件事的起因,說起來有些怪。

晚間時江月蝶剛剛落座,就聽見了係統突然發布的任務提示。

【特殊任務:請宿主履行“炮灰·江月蝶”職責,在男主楚越宣麵前嘲諷女主慕容靈。】

好家夥,這一次連台詞都沒給!

江月蝶覺得碗裏的飯菜都不香了,用餐的速度也緩慢了下來。

她苦惱地在腦中搜刮台詞。

慕容靈就坐在江月蝶身邊,楚越宣時不時地看她幾眼,此時笑道:“看來今日菜色不錯,讓我們慕容小姐終於動了尊口。”

慕容靈嬌氣地‘哼’了一聲:“因為今天沒有礙眼的人。”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開口麽!

電光火石之間,江月蝶突然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了,她擺好了表情,看著慕容靈,掩唇笑了起來:“誒呀,慕容姐姐吃得東西真多。”

本想開口的楚越宣被江月蝶這神來一筆嚇得虎軀一震,差點掉了筷子。

“不像我呀,從小在白家長大,千嬌萬寵的長大,早就見慣了山珍海味,在這樣的鄉野小店裏,自然是吃得——”

按照白容秋的性格,應當是會進行一番拉踩,但江月蝶低下頭時,看見了自己滿滿堆起一座小山的碗,沉默了須臾後,硬生生憋出了兩個字。

“……更多。”

【隨機任務……完成】

從係統的停頓聲中,江月蝶感受到了它的無語。

但那又怎麽樣?有時間給她發布任務,卻從來不理會她的問題,還想讓她加班加點完成隨機任務?

想得美!

慕容靈早在先前江月蝶那一聲‘慕容姐姐’出來時就憋著笑,等到江月蝶說完最後兩個字時,早已經笑得東倒西歪。

雖然言語並不完全一樣,但是那神韻可真是十足十的到位。

無辜躺槍的楚越宣摸了摸鼻子,無可奈何地長歎:“就知道拿我開涮。”

雖是這麽說,但楚越宣也不介意。

他知道自己總會對女孩子心軟,努力對外做出了一副沉穩冷靜的樣子,然而有時候還是拿捏不好分寸。

往往這個時候,楚越宣總會羨慕起溫斂故來。

江月蝶也在看溫斂故。

她碗中這座山,大半都是溫斂故的功勞。

“……別給我夾菜了,你可以自己吃一點。”

給溫斂故放了一片桂花糖藕在碗裏,這家店的桂花糖藕不是很甜,偏向脆口,意外的不錯。

江月蝶給她夾完菜,忍不住好奇道:“你知道我在模仿誰嗎?”

“我知道。”

聽他如此篤定,江月蝶更好奇了。然後她發現不止是她,楚越宣和慕容靈同樣放慢了吃飯的速度,悄悄往往溫斂故的方向貼了貼。

被三人一起看著,溫斂故半點都沒覺得不自在,他夾起江月蝶給他的那片藕,咬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嚼了幾下,好似在品味什麽奇珍佳肴。

直至最後一口藕片吞入腹中,溫斂故放下筷子,從容不迫:“是那個還有三十個響頭沒有磕的……”

他停頓了幾秒,視線落在了那盤桂花糖藕上,緩聲道:“藕,歐陽小姐。”

江月蝶:“……溫斂故別以為你現在去看魚羹了我就不知道你在瞎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靈實在憋不住笑成一團,靠在了楚越宣的身上,楚越宣也沒好到哪兒去,他揉了揉慕容靈的頭發,最後自己也笑了出聲。

若非是這次出門同行,楚越宣也沒發現自己這位如玉清絕的師弟,居然還有這樣一麵。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爽朗又陌生的笑聲傳來,三人一驚,飯也不吃了,齊齊回過頭。

溫斂故不悅地蹙起眉,放下了那碗江月蝶剛給他盛的那碗魚羹。

熟悉的黑金紋繡出現在幾人麵前,為首的捉妖衛笑嘻嘻地衝著四人招了招手:“又見麵啦!”

倒是麵熟。江月蝶想起,他們好像在捉住傀儡師那一次見過,聽說捉妖衛是白家人雇給白小姐的。

既如此……

江月蝶抽了抽嘴角,心中不妙的預感更甚。順著捉妖衛所在向後看去,果不其然,他身後正站在那位方才被江月蝶演繹地活靈活現的“白小姐”。

注意到白容秋看向自己時惡狠狠的神情,江月蝶默默拿起了筷子,企圖把自己埋進碗裏。

哦豁,這下梁子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