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反轉的太快,江月蝶過了幾秒才察覺到不對。

自按理來說,她剛才抓住的是床單,然而——

江月蝶緩緩抬起眼,環顧四周。

觸目所及,不是她想象中的床幔,而是床的側麵。

方才的記憶慢慢回籠,江月蝶隻記得一片紅色與紅色交融。

床幔飄動,燭火輕搖。

意識到什麽的江月蝶僵住了身體。

所以她沒有抓住被單,而是……

江月蝶咽下了口中的髒話,慢慢回過頭,恰對上了那人含笑的眉眼。

她抓住了,溫斂故的衣擺。

“第二次了。”溫斂故突然開口,語氣平靜,“你似乎很喜歡和我一起倒在**。”

江月蝶:“……”

明知道這人根本沒有半點旖旎的意思,但說出的話依舊讓她臉紅心跳。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她心裏有鬼吧。

江月蝶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你倒是先放開我啊。”

是的,她現在沒有起身不是因為不想起身,而是因為無法起身。

修長的手從後箍在了她的腰上,順便握住了她左手手腕,江月蝶完全被他禁錮在懷裏,半點動彈不得。

似乎感覺到江月蝶警惕的目光,埋在她的脖頸處的溫斂故終於略微抬起了頭。他的下巴仍抵在江月蝶的頸窩,開口時唇幾乎要碰到她的耳廓,含笑的嗓音都有些失真的變調。

“不放。”

烏黑的發絲從上垂下,彌亂地散在床榻上,有幾縷更是不安分地從江月蝶的脖頸鑽入,磨得人體內升起了一股癢意。

溫斂故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好玩的東西,冰涼的手從上覆蓋,與江月蝶十指交疊,最後緊貼在她的小腹上。

江月蝶實在拿他沒辦法,但也知道,絕不能任由溫斂故繼續下去了。

倒不是怕別的。

主要是怕她自己控製不住。

“你別鬧。”江月蝶背對著他,開口時嗓音都有些含糊。

用手肘輕輕懟了他一下,她不禁憂慮:“聞長霖被你弄哪兒去了?”

一會兒要演的戲,可缺不了這位主角。

聽她提起別人,溫斂故本該不悅,但察覺到江月蝶此刻並無任何波瀾的情緒,於是他又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不在乎那個人。

這個認知的出現,似是一顆被蜜汁浸過的李子,‘嘭’得在心間炸開,攪得那碗水來回翻騰。

溫斂故繼續想到,她對那個人,和對我,是完全不一樣的。

頓時,心口的那碗水更加暗潮湧動。

明明隻在一小碗中,卻似能掀起滔天浪潮。

溫斂故不懂這是什麽,他隻是本能地貼近了江月蝶,手下更加用力緊扣。

似乎這樣的相連,就能讓他們再也不分開。

見溫斂故許久沒有出聲,身後的冰涼忽然貼得更緊,江月蝶渾身打了個激靈。

要命!他不會已經把人殺了吧?

江月蝶倒吸一口涼氣,急忙又小心地捅了溫斂故一下,語氣中帶著些許焦急:“溫斂故?”

溫斂故緩慢地眨了眨眼。

他又發現了一件事。

自己很喜歡她叫他的名字。

因著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心口的那碗水驀然間變得平靜,那顆小小的李子濺起的汁水重新落回了碗中,溢開的汁水浮在表麵,似乎開出了一朵花來。

將不安分的手臂覆在自己下方,溫斂故模仿著她先前做的那樣,勾了下江月蝶的小指。像是玩出了樂趣,溫斂故又再次捏了捏。

江月蝶立即不滿地蜷起手指,不讓他再碰,咬著牙低聲警告:“溫、斂、故。”

這是不讓的意思了。

溫斂故遺憾的放棄了自己新找到的樂趣,語氣懨懨:“在隔間。”

“哦,原來他——”

江月蝶說到一半,驀地瞪大了眼睛。

“你說聞長霖在隔間??!”

要知道這隔間和床榻也就薄薄的一牆之隔,他們說的話,發出的動靜,那邊能聽得清清楚楚。

溫斂故這是要幹什麽???

極度的震驚帶給了江月蝶難以言喻的爆發力,她竟然從溫斂故的禁錮中掙脫,反身壓在了他的身上,以一種掌控者的姿態將溫斂故的手腕扣在了他的頸側。

“老實交代。”江月蝶微抬起下巴,“你是不是又在密謀什麽?”

突然被人壓製,溫斂故卻並不生氣。

眼底漫上了淺淺笑意,他微微偏過頭,看向頸側被握住的手腕,空空的胸腔似乎在這一刻被填滿。

原來這就是“滿足”啊。

感受到江月蝶的怒視,溫斂故迎著她的目光勾起嘴角,笑吟吟地開口:“你說過,隻需要他的氣息。”

“所以隻要他還活著,還在這間房間裏,就足夠了。”

江月蝶沒有被溫斂故漫不經心的姿態激怒,她定定地看了溫斂故一會兒,倏地問道:“聞長霖幹了什麽?”

溫斂故微怔,連唇角的笑意都頓了一下,沒能及時調整到最完美的弧度。

兩人就這樣僵持了許久,溫斂故先別開眼,垂下眼睫,淺笑著問道:“你怎麽不問我做了什麽?”

“因為你在生氣。”

江月蝶沒有半分猶豫:“所以一定是他做了什麽,惹你生氣了。”

垂下的眼睫不動,像是被霜雪凝固。

江月蝶甚至來不及細看,就在她湊上前的同時,漫天的紅綢,在空中飛揚似蝴蝶刹那間的振翅。

再次定睛時,她和溫斂故已經上下顛倒,換了個位置。

此時此刻,處於下方的江月蝶終於意識到了他們兩個現在的姿勢有多麽不對勁。

“你先……”

“下藥。”

生怕她聽不明白,溫斂故放緩了語氣,再次開口:“他讓人下藥,被我看見了。”

所有的話語堵在了口中,江月蝶回過神來,低聲罵了一句髒話。

見她如此,溫斂故反倒笑了起來。

“別怕。”

他扣住了江月蝶雙手的手腕,俯下身時,那股幽幽的冷香再次鑽入江月蝶的鼻尖。

心中似乎有什麽要破土而出,但溫斂故並不急著探索。

現在,他隻想離江月蝶更近。

“我已經讓人把那些酒給他灌下了。”

冰冷的唇畔擦過耳垂,含笑的嗓音激起身上的熱浪。

此刻的溫斂故不像是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妖,也不像是翩翩白衣的清貴公子,倒是像極了一個捧著心愛之物來獻寶的幼童。

心跳不受控製地加速,酥麻感竄過心口。

江月蝶幾乎要罵髒話,她深吸一口氣,狼狽地避開那雙閃亮的眼睛。

然而眼睛看不見,鼻子卻還能嗅到。

幽然的香氣無聲無息地蔓延。

焚香應當是不染纖塵的,但出現在此刻,卻有種別樣的禁忌感。

不像是寶相莊嚴的寺廟裏警醒世人的味道,反倒如同誘人沉淪般勾纏絲繞。

江月蝶手腕動了動,低聲命令:“你先鬆開我。”

“鬆開你?”溫斂故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他聲音壓得很輕,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現在放開你,你又想去和誰成親?”

江月蝶緩緩打出了一個問號。

顧不得去思考此刻的姿勢,江月蝶現在隻想再次說出那句老話。

——溫斂故,你能不能講點道理!

幾乎是同時,頸側的那人輕笑了一聲,語氣繾綣的像是在吐露甜言蜜語。

“我就是不講道理。”

話出口後,溫斂故自己都怔忪。

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後,他的眉眼驟然冷淡下來,扣住江月蝶的手愈發用力。

江月蝶吃痛,毫不猶豫地開口:“你先放開我!”

然而這一次,溫斂故卻像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江月蝶覺得他這狀態,和那日談論起“七星陣”時有點相似,甚至看起來還要糟糕。

然而那一次,她能蹲在溫斂故的身前,小心叫醒他。可眼下,手腕被他勒住,腿也動不了,她說的話,似乎也進不了他的耳朵裏。

這該怎麽辦?

江月蝶沒時間細想,她生怕溫斂故又陷入噩夢之中,猶豫了一秒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怕黑又怕鬼,所以每次遇到這樣的情形時,都會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來使自己清醒。

既然她可以,那麽說不定溫斂故也行?

江月蝶定住心神,忽然仰起脖子向溫斂故的肩膀咬去!

這一下,江月蝶用了十足的力氣,在聞到鼻尖鑽入的血腥味兒後,她立即鬆口。

血色絲絲蔓延,內裏雪白的裏衣衣領早就被扯開,散亂處也被點點的鮮血染紅。

江月蝶不自覺磨了磨牙,感受到舌尖的血腥味兒,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自己好像咬重了。

不過很有效果。

突然的疼痛確實讓溫斂故回過神。

他略垂下眼,看向側頸,不等江月蝶開口解釋,就聽他喉嚨中溢出了一絲輕笑。

“隻有這點力氣麽。”他道,“怎麽不咬得重一些?”

聽了這話,江月蝶眼角的青筋直跳。

她剛才過於緊張,沒有把握好位置,自以為咬到了肩膀,實則咬在了脖頸最下端。

一個無比尷尬的位置。

“我再咬重些,你脖子就要斷了。”

聽到這個答案,溫斂故又輕笑了一聲。

“斷不了。”他收回繞著發絲的手,重重地按在傷口上揉了揉,直將本不大的傷口按得血色彌漫。

“你真的不再咬一口麽?”

江月蝶將他的傷口看在眼裏,心中著急,徘徊在心頭無數次的話脫口而出。

“你又發什麽病!”情急之下,江月蝶甚至沒有來得及思考措辭是否妥當,直接用了命令的語氣,“你給我停下!”

剛說出口,江月蝶就反應過來。

溫斂故不喜歡別人命令他。

千百種描補在腦中呈現,江月蝶剛要開口,卻又停下。

因為她發現,沒入在傷口血肉的指尖竟然真的沒有繼續。

溫斂故歪頭,有些困惑地看向江月蝶:“你不開心麽?”

“當然不!”回過神來後,江月蝶簡直莫名其妙,她現在不是很方便活動,隻能用指甲擦了下溫斂故的小指泄憤。

“我看你這樣,為什麽會開心?”

“可我剛才說錯了話。”

江月蝶更加莫名:“你說了什麽?”

溫斂故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垂著眼簾,閉口不言。

見他打定主意不開口,江月蝶緩緩吐了口氣,隻能在腦中將方才的對話一句一句往前翻。

幸好,無需太久。

江月蝶試探道:“你說你就是不講道理那句麽?”

看見溫斂故睫毛輕微顫動,江月蝶哭笑不得:“這有什麽?我難道還能因為這句話,和你絕交不成。”

這人也太奇怪了吧?

江月蝶實在不覺得這是一個大事。

“你往日不都是這樣的嗎?惹了我好幾回,現在才意識到也太晚了吧。”

“所以,你不會生氣麽?”

江月蝶萬分不解:“你到底為什麽覺得我會生氣?”

怎麽溫斂故會這麽緊張?

她往日也沒對他做什麽吧?怎麽搞得她和個混世魔王一樣。

溫斂故平靜道:“他們都會生氣。”

“誰?”

“我血緣上的長輩,雲重派裏的師長,還有很多人。”

提起這些人時,溫斂故雲淡風輕,情緒沒有絲毫波瀾。

他確實沒什麽感覺。

那些人總是如此。

或是暴怒、或是悲痛、或是痛心疾首地看著他,拿著世間那些大道理壓著他。後來見他不聽,便徹底撕破了那層虛假的關係,用各種手段,企圖讓他變得“聽話”。

說要抹去他的“妖性”,於是溫斂故被扔進籠子。說要讓他洗去“妖氣”,於是他被鐵鏈鎖住,關押在陣法中央。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許多。

每次遇到這樣的事情,溫斂故便知道,有一個虛假的關係破裂了。

最初時還會茫然,但後來溫斂故便早已習慣,甚至以那些人痛心疾首的表情為樂趣。

然而現在卻並非如此。

他不想這樣。

不想江月蝶也變得這樣。

這麽想著,溫斂故垂下眼,目光落在了江月蝶的臉上:“你真的不生氣麽?”

江月蝶想起朝蓮節時發生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誠實開口。

“我現在不生氣,不代表我以前不生氣。比如上次問你會不會殺我的時候,你居然猶豫了。”

說到這兒,江月蝶就沒忍住小聲地笑了一下,順著溫斂故的目光回望,微微挑起眉梢:“我現在提起,還是很生氣。”

並不。

她又在騙他。

感受著胸腔內湧動著的情緒,溫斂故眉頭倏地舒展,凝結的冰雪消融。

他幾乎有些想笑。

“你笑什麽?”江月蝶鼓起腮幫子,“我當時真的很生氣!”

溫斂故抿起唇角,啞著嗓子‘嗯’了一聲。

聽他應了,江月蝶輕哼一聲:“不過呢,生氣歸生氣,我現在不還是來找你了麽。”

“所以溫斂故,這並不是什麽大事。”

江月蝶猶豫了一下,錯開了他的目光,輕聲道:“你對我,可以說那些你想說的話,沒關係。”

“當然,前提是……”

“我不會殺你。”

平靜的嗓音打斷了江月蝶的話,江月蝶訝異地抬起眼,就對上了溫斂故如畫般的眉眼。

不似以往含笑般的盈盈若水,此刻他的眼眸更加深邃,沒有睫毛的遮擋,幽深得猶如不見底寒潭。

和初見時一樣。

又有些許不同。

察覺到她的目光,溫斂故頓了頓,輕笑一聲。

“永遠不會。”

他鬆開了江月蝶的手,唯獨抓住了她左手的手腕,看見腕上泛起的紅痕,溫斂故不滿地蹙起眉頭。

冰涼的指腹貼在江月蝶的腕上,上麵還帶著方才染上的鮮血。

從腕中劃到食指指尖,溫斂故猶覺不夠,舔了舔唇角,剛想做什麽,便聽到一聲恰到好處的提醒。

“溫斂故?”

江月蝶不知道這人要做什麽,但總怕他幹出一些殘害自身的事情。

抱著這樣的擔憂,江月蝶軟了嗓音:“我知道你不會殺我了。”

她想了想,再次點頭確認道:“這樣足夠了。”

這樣就足夠了麽?

膽子真小。

他曾經養得兔子,膽子都比她更大些。

溫斂故輕歎一聲,隻好放棄了將自己的鮮血塗滿她全身的想法。

不然怕是又會嚇著她。

他抬起眼,正對上江月蝶擔憂的眼眸,於是那雙好看的眉眼彎起,漆黑的瞳孔散發出了些許光亮。

“哪怕你真的要殺我,或是有什麽別的目的。”

“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對你動手。”

一刹之間,寒潭崩塌,冰雪消融。

隨著話音落下,青白交融的光線沒入了江月蝶的指尖,隨後在她的腕間,形成了一朵漂亮蝴蝶蘭,又頃刻沒入肌膚之中。

江月蝶驚愕地抬起頭:“剛才是……”

“是妖契。”

溫斂故的語速緩慢且柔和,字字清晰。

他沒說的是,這個妖契名為“亙古”。

哪怕真有一日,寰宇崩塌,日月消融,星辰墜落,世間萬物都被湖海倒灌成一片汪洋或是荒漠——

但這個妖契,依舊永存。

倘若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就會先一秒的魂飛魄散。

亙古不變的誓言,與歲月同往。

不過這一點,日後再告訴她也無妨。

溫斂故看著麵前已然愣住的江月蝶,覺得實在有趣極了,他沒怎麽思考,順著心意伸出手。

沾染著鮮血的指腹,貼在了江月蝶的唇中。

唇上猝然多了一物,江月蝶本能地伸出舌尖,將指腹卷入口中。

柔軟溫熱的舌尖將霜雪般寒冷的的手指包裹,手指微顫,似乎是融化前最後的掙紮。

冰涼中帶著黏膩的癡纏。

勝過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