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是江月蝶幹得。
但是過程沒有雲穆想的那麽複雜。
被激活了靈力後,江月蝶在治愈法咒上極有天賦,但她又不可能一直割開自己的手臂去做實驗,於是她想出了另外一個辦法——
用枯萎的植物代替受傷的活物,來練習治愈的法術。
江月蝶一開始沒有想那麽多,隻覺得這樣可以方便自己練習,多虧了前幾日溫斂故用靈力催發那些蝴蝶蘭。
他給了江月蝶靈感,這才試探著分散著法術,讓這些枯萎的花朵起死回生。
一朵不難,但要成千上百隻花一齊綻放,就很考驗靈力的操控了。
幸好在幻境時,江月蝶被那幻象之景氣得冒煙,陰差陽錯地學會了千魂引,否則今夜絕不可能成功。
每一隻小燈籠山都有一朵蝴蝶蘭,隨著靈力的注入,它們盛開搖曳在冬日裏,像是迎著春風。
溫斂故看著眼前萬花齊放的生機之景,眼睫顫了顫。
他輕聲問:“這是送我的嗎?”
“當然是送你的了。”江月蝶站在溫斂故麵前,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早前就發現你很喜歡蝴蝶蘭,所以今夜就送你這一片蝴蝶蘭——”
說著到這兒,江月蝶想起什麽,放下了手掩飾般的輕咳一聲:“就當是、就當是新年禮物。”
對上那雙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江月蝶難得有幾分害羞。
掩飾不住的臉紅,以及愈發加速的心跳。
江月蝶有些緊張,差點想要抬手捂住胸口。
她有些怕,萬一溫斂故又問她,為什麽心髒會跳得這樣快,該怎麽圓過去?
江月蝶腦中閃過千百種歪理曲解。
然而這一次,溫斂故卻沒有開口。
他手中捏著那朵由江月蝶交予他的最完美的蝴蝶蘭,仔細地看著這一片被贈予他的蝴蝶蘭。
冬日中的花兒擁有著勃勃生機,肆無忌憚地在寒冬料峭中盛開。
像是要將冰冷的凜冬融化在那嬌嫩芬芳的花蕊。
而在被擺放出的燈籠花田中,還有一道彎彎扭扭的印子盤踞在花蕊中央。
一條用靈力蔓延出來的蛇尾。
她的靈力勾勒出他的半身。
溫斂故看得近乎失神,幾息之後,他垂下眼簾,抿住唇:“可是我沒有為你準備新年禮物。”
從小到大,溫斂故從未收到過新年禮物。
他根本不知道,原來過年還可以收到禮物。
自發現溫斂故的情緒轉變後,江月蝶就開始有些緊張,直到他說出了這句話,江月蝶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聲:“這有什麽,你已經送給過我很多東西了。”
“快。”江月蝶催促道,“你再給那朵蝴蝶蘭輸一點靈力。”
這是一個開關。
隨著溫斂故輸入的這一點的靈力,所有的燈籠浮起至半空中,刹那間在空中炸開。每個燈籠都是一朵煙火,此起彼伏炸裂聲,勝過了周圍所有人家的喧鬧。
很好。
江月蝶的勝負欲得到了滿足。
溫斂故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邊,手被他緊握著,觸感如玉滑膩,江月蝶忍不住捏了捏。
“溫斂故。”
耳旁劈裏啪啦的炸裂聲響起,有些是他們的煙火,有些是別人家的,其中還摻雜著孩童的歡聲笑語。
江月蝶看著側眸的溫斂故,對他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隨即轉過頭,仰起脖子看著在空中綻放的煙花。
‘嘭’的一聲,空中燈籠的餘暉組成了一個巨大的蝴蝶蘭,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向這個方向看。
仗著溫斂故聽不清,江月蝶笑了一聲,眼睛依舊望著空中的煙花。
“你能好好的站在這裏,就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禮物。”
煙火絢麗璀璨,爛漫得猶如要將世間繁華燃燒殆盡。
她也一樣。
大概是靈力使用的有些過度,江月蝶的鼻尖有細密的汗珠,看起來有些疲憊,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洋溢著溫斂故看不懂的滿足。
光亮一下又一下地在她的眼中炸開,溫斂故看得近乎癡迷。
江月蝶一轉頭就對上了溫斂故的目光,她壞心眼的一笑,用指尖夾住袖中之物,遞到了溫斂故的麵前。
“喏,給你的!”
是一小塊麥芽糖。
甜絲絲的香氣鑽入鼻尖,勾得人垂涎心癢。
溫斂故略垂下眼,凝著撚著糖果的纖白指尖,垂下脖子,一口叼住了那塊糖果。
舌尖有意無意地卷過柔嫩的指尖,江月蝶一下紅了臉。
她匆忙的收回手,掩飾般胡亂往自己嘴裏也塞了一塊麥芽糖。
這次的麥芽糖熬得似乎有些甜了,江月蝶略皺起眉,用手肘輕輕碰了下溫斂故:“你覺不覺得今天的糖有些甜?”
“甜麽?”溫斂故歪過頭,“我覺得正好。”
江月蝶不信邪,再次舔了舔指尖,篤定道:“肯定甜了!”
溫斂故嘴角笑意更深,輕輕點了下頭:“那應當就是甜了。”
“……”
反應過來後的江月蝶,恨不得當場刨地把自己埋了。
幸好今夜過年,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周圍喧鬧聲震耳欲聾,江月蝶心中催眠自己什麽都沒做,硬是裝傻充愣過去。
溫斂故笑了笑,也不點破。
一夜燈火通明,溫暖寧靜。
直到臨睡前,江月蝶還在心中感慨。
果然是過了一年,長大了一歲,所以溫斂故的情商也有所提高麽。
……
年味正濃,歡聲笑語。
而就在年後的第三天,這份寧靜終究被打破。
不速之客上門。
那些人進門後,裝似畢恭畢敬地對江月蝶行了一禮,眼中卻帶著人傲慢的輕視。
“我是白雲城沈家的人,憫舒少爺特意派我來迎表小姐回家。”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
盡管江月蝶做足了準備,但此時此刻,仍是眼眶一熱。
江月蝶下意識回頭,去搜尋溫斂故的目光:“我……”
“你要回家,我知道。”
溫斂故眼眸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語調不緊不慢,“恰好我也有些事,需要回一次雲重派,等我處理好了,就去找你。”
聽見溫斂故說出“雲重派”三個字後,原本鼻孔朝天的管家神色微變:“原來是雲重派的仙師,恰好小人的主人家也與雲重派有些關係,不知這位公子師從何人?”
溫斂故正和江月蝶說著話,突然被人打斷,神色不免有些厭煩。
輕輕一眼掃過,本來還無比高傲的管家像是被凍住了一般,他瞪大了眼睛,背後有冷汗直冒。
“多嘴。”
恍若什麽言出法隨的仙術,餘音未散,管家便控製不住般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
掌聲清脆,所有跟來的奴仆全部驚在了原地。
溫斂故一直沒做聲,餘光都沒掃一下。
眼看那管家的臉已經腫成了豬頭,最後還是江月蝶阻止了這場鬧劇。
“一會兒還要趕路,不要管他了。”
這隻是個借口。
隻是倘若再逗留下去,江月蝶生怕自己會不想離開。
光是這幾句話的功夫,她就已經開始不舍了。
白衣公子彎眸一笑,溫柔似春風:“好。”
有了這一出,江月蝶滿心警惕,生怕沈家的管家再給自己找什麽麻煩。
誰知這一路無比通常,管家一改先前的趾高氣昂,對江月蝶畢恭畢敬的,端茶倒水,無一不做。
不管心裏怎麽想的,這一套動作下來,倒像是真的把她當做了沈家主子。
江月蝶心中了然。
鬼怕惡人,對待一些鬼似的人,講道理沒用,打服了才行。
以小見大,恐怕這沈家裏住著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想起慕容靈曾經對沈家那“清正嚴明”的家風大肆讚揚,如今看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江月蝶心如明鏡,隻是懶得去管。
反正她馬上就要完成任務結束這一段綺夢般的異世之旅了,別人如何又與她何幹?
……最多臨走前給溫斂故捎個信。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江月蝶仍由那些侍女將她帶回了房間,將人趕出去後,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
那位傳說中的表哥,沈家少主沈憫舒沒有來見她,江月蝶樂得自在,自然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洗完澡後,她穿好衣服,舒舒服服地滾到了**。
*
水榭涼亭,瀲灩光景。
沈家四周環水,而家主所在的主宅更是立於湖畔中央。
“她沒有要求來見我?”
一位頭戴玉冠,身著墨色滾金邊的藍衣的公子眯起鳳眸,放下了手中正在處理的公文卷冊。
這位龍章鳳姿的男子正是沈家少主,也是白雲城中人人稱道的“玉麵郎君”,沈旻舒。
跪在地上的管家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氣,抖著嗓子答道:“回小主子的話,表小姐沒、沒提……”
沈憫舒不耐煩地打斷:“你方才說,去接她時,她身邊還有一位雲重派的弟子?”
“是。”管家身體抖了抖,回憶起那位白衣公子施加在他身上堪稱可怖的威壓,臉色瞬間慘白。
不用沈憫舒再追問,管家已經抖著嗓子答道:“那位公子身著白衣,容貌……”管家頓了頓,心知麵前這位不喜歡旁人在任何一點上比過他,於是含糊道,“容貌算得上俊朗,但比不上您。”
無需沈憫舒開口,他身邊的隨侍已經皺眉,怒聲道:“什麽東西都來和我們公子比?”
管家立即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奴笨嘴笨舌,小奴錯了!”
動作又快又恨,看得隨侍都愣了一下。
這圓滑的老東西,怎麽出去了一次後,對自己這麽下得去手了?
隨侍哪裏直到,這是被某位白衣公子嚇出來的。
“下去吧。”沈憫舒隨意揮了揮衣袖,倨傲道,“讓人盯好她。”
“喏。”
管家離開後,沈憫舒又開始處理起了公文,看了半天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江月蝶,是他的表妹,但是論起血緣關係,沈憫舒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表妹。
她們從小就被沈家教養,長成後被派去各地,為沈家收集消息,完成家主布下的任務。
沈憫舒之所以記得江月蝶,是因為她容貌出挑,乃是這一批細作中的翹楚。
沈憫舒當然知道這位少女懷春,暗暗喜歡著自己,於是更是放心大膽的利用。
有弱點的人才更好控製。
於是江月蝶被派去勾引雲重派中最厲害的弟子,楚越宣。
沈憫舒並不在意江月蝶,直到那一日,蠱蟲的鏈接斷了。
慘遭反噬。
沈憫舒不信邪,於是寄出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裏麵有威逼利誘,也有情意綿綿。
全部石沉大海。
全部。
沈憫舒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似乎脫離了掌控。
他終於坐不住了,憑借追蹤符找到了江月蝶。
萬幸這一次十分順利。
沈憫舒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些許。
倘若再找不到人,那就意味著計劃有什麽地方出了錯,若是惹聖母娘娘發怒,他和沈家怕是都沒有好果子吃。
想到這裏,沈憫舒看著西麵江月蝶所住的亭台。
他半點不信江月蝶放下了自己,隻覺得是對方吸引他的把戲罷了。
當然可以。
沈憫舒發出了一聲冷笑。
那就看看,她這出戲還能演到幾時。
……
江月蝶完全不知道沈憫舒在想什麽。
若是她知道沈憫舒的想法,八成會一拳呼過去,幫他醒醒腦子。
但現在不行。
一沾枕頭,江月蝶就知道又要開始了。
幻象如同畫卷在她麵前鋪開,下一秒,金光四散,江月蝶眼前滿是白光,下一秒她就被納入其中。
熟悉的短腿,熟悉的尾巴。
再次成為一隻兔子後,江月蝶已經見怪不怪了。
她揣著毛茸茸的爪子,環視了一圈室內。
比起先前所見空無一物的室內,如今的房間裏倒是多了些東西。
床榻、被褥,還有一尊佛像。
佛前燃著香,有幾分熟悉,又不似記憶中的那樣好聞。
床十分簡陋,就放在佛像旁邊,上麵還立著一把蛇紋匕首,房間的主人卻不在此。
江月蝶抖了抖耳朵,支起爪子,努力地繞開這些障礙物,墊著腳小心地搜尋著溫斂故的身影。
終於,她在窗邊發現了他。
少年的身姿明顯比上一次更長了些,寬大的佛衣如今穿在他的身上倒是正好。
有那麽幾分日後“溫潤如璧,清風皓月難相及”的味道了。
少年立在窗邊,日光透過微小的窗戶散進來了些許,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可日光變換倏忽,下一瞬就換了方向。
他沒能接到。
若是江月蝶再看得久些,就會發現溫斂故始終沒有接到這一縷陽光。
母親為妖,父親居心叵測,二者結合,於是誕下的子嗣生來為邪妄。
別人的靈力是生機,而如今還尚且控製不住自己力量的溫斂故的靈力,卻代表著死亡。
觸花枯萎,過水染墨。
江月蝶並不知道這些,她繞開了佛前的香爐跪墊,蹦蹦跳跳地到了小溫斂故身邊。
“一,二,三……”
白皙的手指在虛空中點著什麽,江月蝶不由跟著他的手而動。
“……四、五、六。”
數到這裏,輕柔的嗓音停下,少年垂下頭,抿唇努力地揚起了一個笑,不太熟練,還略有些僵硬。
總覺得這笑有些眼熟。
好像剛剛見過。
“七。”
溫斂故指了指自己。
“八。”
少年轉過身,纖白的手指指向了室內。
江月蝶下意識抖著腦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起初以為是他在指佛,幾秒後才意識到,手指的高度比佛像所在略低。
他在指**的那把蛇紋匕首。
小溫斂故頓了頓,忽而勾出了淺淺的笑。
這還是江月蝶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在幻象中看到他笑。
是真實的笑意,唇邊都漾起了小小的梨渦。
江月蝶呆了呆,身體慢了半拍忘了躲避。
恰逢此時,窗外日光倏忽變換,光線明暗交錯落在室內,小溫斂故恰好站在暗處,而一隻小小的白兔,站在光源最盛之處。
“九。”
冰涼的指尖捏住了兔子順滑溫軟的皮毛,被捏住命運後頸的江月蝶渾身一顫,上一次撲街的教訓,讓她條件反射般地張嘴咬了上去。
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後,江月蝶緩緩鬆開嘴,討好似的舔了舔,滿,又一點一點緩慢地縮回了脖子。
小兔子通紅的眼珠緊緊地盯著麵前人。
在眼底的一片猩紅中,江月蝶看見少年彎起眉眼,勾勒出了一個不熟練的笑。
“你以後就是小九了。”
江月蝶被他提著後頸,壓根兒沒聽清這人在說什麽。
想起之前的遭遇,傷到了小溫斂故的江月蝶眼睛一閉,已經做好了撲街的準備。
然而小溫斂故卻渾不在意,他收起臉上僵硬的笑容,看也沒看手上的傷口,兀自輕聲問。
“這次,是你在幫我麽?”
“小九。”
嗓音輕柔,在空中回**。
幫他?小九?
這都是什麽意思?
後頸一鬆,落入了一片繚繞著的冰冷中。
江月蝶滿心疑惑,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這一次,她沒有被掐死。
不僅如此,還被抱在了懷中。
抱著她的小少年站在佛龕前,撫摸兔毛的動作有些僵硬,語氣卻溫柔的近乎病態。
“不管是不是……”
“總之這一次,我抓住你了。”
江月蝶被這幾句話嚇得毛都要炸開了,心中反複安慰自己“一切不過是幻象”。
稍微緩過神,然而江月蝶也知道,按照現在這情況,再裝死是不行了,她隻好徹底的睜開眼——
沒看見那個煩人的家夥,倒是正好與那慈悲的佛像對視。
江月蝶先是一怔,多看了佛像幾眼,才迅速仰起頭看向小溫斂故。
她驚訝地發現,少年此刻並沒有看她,而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佛像。
屋外日光沉沉,屋內光影昏暗,光和暗的交疊總是如此驚心動魄。
江月蝶不禁有些疑惑。
——這人在幹什麽?
下一秒,江月蝶就知道了答案。
小少年他麵對著佛像,緩慢地眨了下眼。
然後,他一點一點地,牽起了嘴角。
鬼魅又陰森,連焚香的氣息都變得詭譎幽冷。
反複的勾勒,反複的模仿。
這幅畫麵帶來的衝擊過大,江月蝶暈乎乎的,覺得自己的大腦都要轉不起來了,連帶著兔子身都有僵硬。
好半天後,窩在溫斂故臂彎中的江月蝶才確認了一件事。
溫斂故……在模仿佛像。
他想學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