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躲避
隻剩下一個路子邢,當然還有門外的阿吉。以為我倆又要背對著僵持,他卻猛地從後把我抄了起來,輕盈的身子被他毫不費力撣離苗圃丈遠。
心驚,以為他要仗著人高馬大力氣多,毀我苗圃。沒想到他把我轉了過來,掐著我的兩隻手臂狠狠晃了我幾下。
“你知不知道那是多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麽你……”他的中氣很足,聲音卻壓得很低,很……掙紮。掐著我的力道在增加,我看著他的不複冷漠的臉,有點弄不懂眼下的狀況。但是他擰緊的眉頭,緊閉的雙唇,還有看著我的……類似困獸的眼神,教我的小心肝也擰了一下下,卻隻能無言,看著他,望進那雙漆黑幽深的瞳孔裏。
他的力道漸漸放鬆下來,卻沒有放手,反而一把將我拉近。我貼在他的胸前,聽著從他的身體透出來的醇厚聲音:“言——我該拿你怎麽辦?你說啊!”
沒想到路子邢忽然言行失常,我不由得一陣心慌,雙手塞進我倆的身體之間,努力爭取一點距離。但路子邢輕輕一拂就將我兩手甩到了身體外側,把我摟了個滿懷,身體幾乎騰空,隻剩腳尖在地上危顫顫的踮著。
“言……不要拒絕我……”
我……我不是拒絕……我在自保……身、身體要散架了……不掙紮才是怪事!
動彈不得,他的低喚混雜著規律而有力的續鼓**著耳膜,愈發使我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眼尖的看見房門口——杏兒一臉訝異的躲在門邊,我趕緊用眼神發送求救訊號,沒想到杏兒慢慢地搖了搖頭,倏然從門口消失……
我被打擊壞了,想我倆將近一個月的主仆情分就這點分量,真叫人傷心。
路子邢的聲音聲聲入耳,經由身體傳導,竟像是他用心髒發出的,毫不留情的在我的身體回旋,碰撞。
“你這個樣子……什麽都不在乎。忘了我,忘了過去,每天寫意自在!你是在對我示威嗎?跟我說沒有了我你才能夠如此快樂?為什麽你不能像以前那樣?這樣我還可以當這個家裏沒有你,一切如常——可你變成這樣?你叫我如何無視,叫我拿你怎麽辦?!你說啊!”
我……我不會說話!你還沒想起來嗎?就算我不像原來的傅言,你還不是視我若無物。當了這麽久鄰居,一次門子都沒串過,要不是我拿了你東西……這年頭怎麽都是做賊的喊捉賊!
“言——你看著我!”他在我頭頂上發號施令。我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看著我!”一聲沉喝。我打了個哆嗦。他的大手在我的後腦勺一使勁,我想不抬頭也不行。
還不就是那張臉,有棱有角的輪廓,劍眉上揚,目如沉星,鼻梁挺直,嘴唇卻一點也不刻薄,破壞了整體冷漠的麵相。隻是不知他的多情是獨飲一瓢,還是萬花叢中過,滿身是葉。
忽如其來心裏一陣抽搐,看著這樣甚是好看的臉,我竟有種急欲抽身而去的感覺……逃離的感覺……
撇開腦袋,但是立刻被掰回來。
“看仔細了。這是我——路子邢!好好的記住,以後無論你在哪裏,在幹什麽,都給我想起來。”他每說一句,都要把我晃一下,好像這樣做可以使他的話更深刻的紮根在我的腦袋。
沒見過這麽蠻不講理的家夥。他還不是一般的自大,以為可以三言兩語控製別人的思想麽?
“你聽清楚了沒有?!”他最後猛力搖晃我一下。我忙不迭的點頭,卻讓他更加不滿意:“不要再用那種表情看我!”
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無理取鬧了。連我的表情也能挑剔。我依舊木然的看著他,這張臉的表情我再清楚不過。
“你!”他有點兒氣結。深吸了口氣,咬了咬牙,終於鬆開了我。兩隻腳結結實實丹在地上的感覺第一次如此親切。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他的兩手自後背而上,把我的腦袋牢牢固定住了——
我很不自在的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俊臉,發現再好看的臉在這種距離下也是麵目可憎,不由得閉上眼睛,痛苦地皺著臉。
他的氣息呼到了我臉上,但是過了很久也沒有動靜。我冒險眯開一隻眼睛,看到他的表情……很像被打擊到了的模樣。
他一下子把我放開,並且推離一臂之遠。我狠狠地鬆了一口氣。
他的聲音像從牙縫裏擠出來:“我就讓你這麽不舒服?連看我都為難?!”
我無言以對,低著頭扁嘴。如此靠近的距離下他給我的隻有壓迫感和無以名狀的心慌,何況在他表現得如此具有攻擊性的時候。我無法應對,隻能選擇逃避。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像把好幾年的愁都歎了出來,拳頭攥緊了又放開,驟然轉身離去。
我一個著急上前去拽住他的袖擺,他一怔,卻抽回了自己的衣服,恨恨地瞪著我道:“如果你隻是因為愧疚的話,大可不必。若不是……我會讓你後悔玩這種遊戲。”
幹脆利落地轉身,沒有一絲滯然和留戀,利落得幾乎傷人。吉兒跟在他身後,走之前看了我一眼,目光也似刀子一樣。
我愣愣的站在原地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杏兒才怯怯地扯著我的衣服,把我拉回去。
蒙了被子縮回了黑暗中。
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念渡頭的一切。雖然那個鬼際圈子裏誰都不給我好臉色看,可也沒讓我傷心難過;阿天雖然藐視我的智慧,但實際上寵著我讓著我,更別提其他花花草草了。如今淪落到這裏看人臉色,我招誰惹誰了我?
正在我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的時候,往廚房送碗碟的杏兒狂奔回來,腳步重得我隔了一個院子都能聽到。她一回來就觸我黴頭:“糟了糟了姑娘,這下子死定了。公子公子……”
我早死透了,不用你來提醒。我依舊蒙著被子,想上次她打破了一個茶杯也是這麽叫喚,我要還當真那還得了。
杏兒忒地大膽,一把掀開了我的被子,欺我沒多少斤兩直接把我挖出來。
“老夫人讓路大管家往這邊來了。公子這會兒死定了!”她也學路子邢那樣說一句晃我一下,晃完在屋子裏團團轉。“鬆院裏的翠姐姐說了,說二爺保管的藥種都叫咱毀了。路管家這會兒正過來呢!怎麽辦公子怎麽辦……”
我一聽便挺直腰板了。藥種?莫非就是我們辛辛苦苦耕耘的……我還真是好眼光!
杏兒的臉全然皺成了餿包子,我也可以感覺遠遠傳來的不安分空氣。可我環顧這個伏花院也沒能給我倆傍身的東西,而且四壁空空,往哪裏躲?真要投到池塘裏不成?
靈光一閃想起某處。跳下床去連鞋子也來不及穿就拽著六神無主的杏兒奔了出去。跑在石板路上,腳步飛快,剛好趕在一行凶神惡煞現身之前竄進了蘭院。
蘭院雖然並非四壁空空,卻也是人煙罕至。白日裏除了下人在特定時間打掃之外,幾乎空無一人。說是路家頂梁柱子作息的地方,卻一個看守的家夥都沒有,門也不關嚴實。它這不是擺明了叫人進去麽?不見了東西該說全然是自找的。我何其無辜來著。
杏兒很是揣揣不安,激起了我潛在的保護欲,豪氣萬丈的一拍。杏兒似懂未懂的點點頭,跟我一起安分地在路子邢的書桌下麵蜷成兩團。
伏花院那邊嚷成了一團,似乎已經發現我二度失蹤。我很是擔心剛成形的苗圃,怕被他們拿來泄恨。杏兒在一旁默不作聲,卻細細地抖著,想她不過十三四歲,做過的壞事也就揩點廚房的油水,背地裏說說主人的壞話之類,現在跟我成了過街老鼠,真苦了她。
“公子,你是個好人。”杏兒忽然說。我點點頭,人善被人欺,看我的遭遇就知道了。
“雖然大家都說公子不好,以前淨纏著二爺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恃著玉夫人得寵,恃著二爺念舊情又給路家名氣抹黑,還讓家裏的幾個主子不和……但是奴婢還是覺得公子很好伺候,還給奴婢那麽多好吃的……雖然二爺不讓人來伏花院,呆著這裏無聊了一點,可是不用幹活也很好。”
雖然杏兒想用別人的偏見來反證自己多麽慧眼識好人,但我聽得一陣不爽,什麽以前的勾當,現在恃寵生驕……平白無故多了那麽多罪名,路子邢還禁止別人接近我……什麽世道這是?
“大家都說二爺寵著公子,奴婢今日看著也不像。二爺平日雖然冷冷的不說話,也沒見過今天這麽凶的,奴婢看著嚇死了。公子你真可憐。”她充滿憐憫的看著我,我很無辜的看著她,相顧無言,唯有幽怨暗恨生。
主仆兩都歎了一口氣,回想現實的狀況,路家出動大管家來逮我了,躲在這裏還能過一輩子麽?畏罪潛逃,恐怕罪加一等吧。
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縛靈圈,這些日子都忘了身上有這個東西了,大多時候也忘了自己附身人偶的事實……真到了那個時候,至少要保住杏兒,然後再做個孤魂野鬼。不知道這個地界的土地公收不收留外來鬼?回不去,黃鸝也沒法找我算賬吧?
想了後路,心情也輕鬆了一下,搭在杏兒肩頭的手安撫的拍拍,杏兒又投來感動的眼神。
忽然門外聳起了數道黑影,我剛想白天不要說人,晚上不宜說鬼的時候,兩扇房門“嘭”地拍到兩邊,發出好大的聲音。
我們齊齊抬頭望向門邊——阿吉?!阿吉露齒一笑,眼神刀子一樣閃光,倏然往旁邊一閃,露出了另一道黑影。
我定睛一看,雖然因為背光而麵目模糊,但我如何認不出來……不由得一聲哀歎……
所謂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路子邢啊路子邢,我們的是孽輪回道上的孽緣?!
幾個燈籠舉在路子邢的身邊,映照得他的臉恍若修羅,刀削似的俊臉繃得死緊,牙關緊闔,一雙星眸深不見底。令我無法忽視的還有他周身的殺氣,首當正衝的我感覺自身已經被按置在砧板上,被他的殺意寸寸淩遲。
杏兒被嚇壞了,急忙拍開我搭在她肩上的手,並且退到一臂之遙。
“帶下去。”他的聲音平靜得不見任何起伏,卻有一股刺骨寒意透出。
進來了兩個男仆,我立即把杏兒攬到身後,將身去擋。阿吉一個箭步上前,掐著我的手臂一把將我拖出了桌底,拖離杏兒幾步之遙,毫不留情地擲到一旁地上。
“公子公子——”杏兒尖叫著也被拖出來,兩個身強體壯的家夥一左一右架著她出去。我拚命想要上前阻攔,但是阿吉看著個頭跟我差不多,卻能把我死死按在地上,無論我如何掙紮也無法掙脫阿吉的壓製。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這個身體有多麽不經用……
杏兒已經遠得連聲音都聽不見,阿吉冷笑著放開我,我急急往門口衝去。路子邢門神一樣堵在正當前,展臂一撈就把我撥得倒後數大步。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一想到杏兒不知要被怎樣對待就心急如焚,撲到路子邢身上拳打腳踢,可是他堅如磐石,任我如何搖撼也不動分毫。
終於一記衝擊讓我的腦袋猛然偏了過去。我怔了一會兒才恍悟過來原來給人扇了耳光——路子邢……
“鬧夠了沒有?”
我回過頭去看著他,腦袋還有點轉不過來。再看著他已然垂下去的大掌,有點不相信方才被它扇過……被打耳光了被打耳光了……
虛假的臉皮一點都痛感都沒有,痛的卻是另一個地方,我找不到的地方,但它確實存在著,鮮明著……
不知為何,忽然有種想笑的衝動,扯動了臉皮,咧出了笑容……這樣的心情,你還要騙誰?我問自己。
路子邢看著,表情微微變了變,卻一言不發,側過頭去示意阿吉離開。
阿吉頓在原地好一會兒,終於擦過我的肩膀而過,再回身把門重重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