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井底
院中僅有的一叢修竹落了一地葉子,我站在旁邊的牆根下長籲短歎——昨天還有幾片在風中凋零,怎麽一夜就掉光光了。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熟悉的擁抱,熟悉的嗓音:“怎麽又跑出來了?!也不多穿!要我講幾次才記住!”
絕不友善的口氣,像不耐煩,像氣急敗壞,卻是隻有我才能聽出來的雄和著急。一股暖意充盈著理應沒有感覺的身體,我有種時間就此停頓的衝動。
最近變得很貪心。
自知理虧,任由路子邢用貂皮大衣把我裹成粽子再拖進屋裏。屋裏已經升起了炭盆,說是我身子虛,受不得日漸加重的寒氣——先生隨口胡謅的話,路子邢卻趕緊把隆冬時分的設備都搬了出來,直拿我當弱不禁風的侍候。
坐在**,拗不過路子邢的蠻勁,被他脫了鞋襪搓腳,說什麽寒從足底起。一邊搓還一邊絮叨個不停,教我第一次見識這個男人的長舌。
“說了多少遍了!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天色未曙前寒氣最重,你偏要趁我未醒時出去。這也算了,好歹披上衣服——你以為你鐵打的!我看你是結了痂忘了疼,忘了以前病得差點咽氣的事兒就以為自己百病不侵。再有下次看我不把你綁在**!”
我悶不作聲地洗耳恭聽,表情十足委屈……人家不用睡覺嘛,想看看這邊的日出而已,都快忘了日出的情景了。
他看我委屈的神情也不心軟——依我看,他的心腸越來越硬了。“不許扁嘴!”
我趕緊把下撇的唇角收回來。
他這才稍微滿意,繼續努力溫暖我的腳,可是問題總會出來的。“怎麽老是搓不熱?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兒嗎?一會兒再讓先生過來一趟。”
我下意識地把腳往回收,可他握住了,放到自己肚皮上。
隔著一件單衣,腳底的觸感軟中帶硬,那是他訓練有素的腹肌。我想起路子邢其實武功修為還不錯的,隻是……這樣的路子邢會察覺不出來我的異常麽?一時不察算是疏忽,可是這麽久了,這麽密不可分的距離……
這算是老天爺的眷顧嗎?
“怎麽呆了?不舒服嗎?”路子邢奇怪道,就要把大手放在我額頭上。我一驚,下意識避開。路子邢的手落空,表情變得有點兒難看。
不想理會他,現在我的心情也不是很舒爽,說讓路子邢挑起了我極欲避免去想的事情。
路子邢也瞅著我,不作聲,一時間氣氛有點兒悶滯。不久,他輕輕地歎氣,風輕雲淡般,卻感覺分外滄桑。捂了捂他肚皮上的我的腳丫子,他給了我安撫的笑容。
“乖乖呆在**,我去給娘請安,一會就回來。等我回來用膳……很餓的話就不用了。”
我乖乖地點頭,目送他掩門而去。
接近季末,路子邢的確忙,我也難得很懂事兒地不打擾他。他專攻他的賬本,我很有閑情逸致地坐在高腳凳上欣賞不見長高多少的盆栽——素底描青的花盆裏不足寸長的綠芽,油油的,脆生生的。
沒見過長得這麽緩慢的植物,距離上次看它已經半月有餘,它的個頭竟然還是那麽可憐。
看著看著,覺得似曾相識,可是實在想不起來什麽時候了解過這種植物,這麽想了一會兒就發起了呆。
不知何時路子邢站在我身後,聲音有點幽幽,我想是看賬本看到走火入魔的表現,不然也不會過來跟我一起賞“苗”。
我沒有什麽反應,他也習慣了,自問自答:“還記得船上的那株蘭嗎?就是這個,鳳蘭。”
鳳蘭?!這個是鳳蘭?!這麽點玲玲瓏瓏的小芽兒,長成後竟是那樣奠姿國色。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驚訝,路子邢忽然在大白天有了給我講故事的興致,“想不想聽它的典故?”
不聽白不聽,我饒有興趣地點頭。
路子邢從後挽住我的肩膀,把我圈在懷裏,娓娓道來:“說起鳳蘭,就得說路家的大老爺,即大哥的親爹。鳳蘭是他年輕遊曆時跟一位蘭姓義弟在野嶺中發現的,此花不僅花色罕見、造型奇特,還具特殊的藥效。後來大老爺入贅了路家,把鳳蘭也帶了進來。你不曉得吧,當時大老爺和娘的新居就是這蘭院。”
啊?蘭院是老夫人和她第一任相公的住處?那我每天晚上睡的床不就是他們倆口子滾過的……
“不過鳳蘭乃是世外異種,除了那位蘭公子之外無人能種。大老爺讓他也住進路家,就在伏花院,伏花的名字也是由此得來。多虧鳳蘭,那時候路家家道漸衰,正是鳳蘭的稀罕讓路家的生意有了起色。不過很不幸……那位蘭公子不久意外落井身亡……”
落井?就是伏花院裏被封起來那口?原來死過人的,不過那姓蘭的估計早投胎了,伏花院可是一點怨氣都沒有。
“那之後沒多久,大老爺也病逝了,好像跟著他義弟去的一般。兩人一走,鳳蘭沒了主兒似的,怎麽個種法都不長,兩人生前養在伏花院裏的也漸漸凋零了。剩下的,還有這株,別看它好像剛破土長出,它的年紀可是比你我還大。”
聽了半天,這個最駭人聽聞。難以置信的盯著白石子兒中央的小小綠芽,誰能相信這是長了二十來載的結果,那啥……濃縮是精華麽?
呃,不對,白帆船上不是還有一株麽?我轉過頭去,疑惑地看著路子邢,而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麽,笑道:“你看到的船上那株是假的。隻是懷念鳳蘭,讓巧手匠人製作的罷了。”
路子邢忽然矮下身子,把我轉了過去,兩人一起麵對著鳳蘭苗兒。他的下巴擱在我的頭頂輕輕摩挲,聲音變得很輕柔:“一起等它開花吧,言。”
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悠悠的,有點不真切。
我彎起了唇角,把手輕輕搭在路子邢放置在肩上的大手……把它拿開。
“言?”
起身,轉身擁住了他。那麽偉岸的身軀,我的兩手甚至無法在他的背上會合……
這個身軀的主人說,他願意跟我天荒地老。
一天不投胎,我的時間就漫長得可以目睹滄海桑田,可我懷裏的肉身會化為塵土,我找不到他的來生……
可是那種茫茫無際的倉皇是一種奢想。我和他,即便再有十年,到時候如何跟他解釋我不吃、不喝、不老……
甚至連十年的光陰也是奢想,什麽時候,也許隻是明天,他發現了真相,立馬避我如蛇蠍……
天荒地老,是鳳蘭的,不是我和路子邢的。
“言,言……你怎麽了?”路子抬起我的臉,讓我對上他充滿疑狐和擔憂的深邃眼神。
搖搖頭,隻是把他擁得更緊了。此刻多麽慶幸無法言語,沉默埋葬了我的不安!隻要不說,路子邢永遠不知道,擁著他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路子邢沒有說話,隻是回應著我,把我也擁得緊緊。兩個人這樣抱著。遠處傳來不知何人吹奏的笛聲,跟這個深秋一樣,一切在恍惚中變得很悠遠。
那天的午後,我們擁抱了好久,差一點沒天雷勾動地火。後來覺得這是老天給我的玩笑,無論是先給我甜頭再給我苦頭,還是先給我苦頭再給甜頭,終究是把那套輪回報應的損招玩了個透。
那天晚上,路家變得很熱鬧,就算身在隻有四角天空的蘭院裏,我也能察覺。路子邢終於不用瞅準時機抓我吃飯,皆因路家大少爺、現任的揚州知府大人回家來了。他難得一家子大團圓,自然不能不分輕重地隻顧著陪我。何況老夫人還讓堂堂路大管家釘在蘭院門口,路子邢不出去,路大管家就兼職門神。
這麽說美人姐也回來了,這段日子我竟然沒有想過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兒缺心眼。
可是我不得出去,這是硬性規定。說實在的我也沒有出去的,圍牆外麵的世界仿佛已經離我很遠,我不認識那個世界裏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我,或者說不想認識我。
依稀想起阿天臨行前的叮囑:閑事莫多管,人多你就閃!
我倒是很好地貫徹了置身事外的原則……不是不知道這家子,甚至路家之外的人如何看待我、說我。可是那都是蘭院之外的事兒,隻要我不聞不問,誰也拿我沒辦法。
這麽說來也好久沒想阿天了,我是有那麽一點兒沒良心,可它說過很快搭救我……千年狐妖概念裏的“用不了多久”可能跟平常人的理解有那麽一點出入。也好,它大可以慢慢來。
路子邢在幹嘛呢?杏兒說這次還來了個貴客,姐夫帶回來的,估計也是個官。官和商……一定有說不完的話題。
天色已經黑了,剛起了一陣風,杏兒就把我拉回房間。屋裏升起了炭盆,透過覆在炭盆上的穹狀鏤空銅蓋子,看到裏麵紅紅火火悼塊上不時泛起一些火星子。
一室的暖意,可是我的心卻有點涼涼的感覺。習慣了這個時候跟路子邢呆在書房裏,而現在,他卻在我無法企及的地方。
今晚的風尤其大了,不知哪個房間沒有關好的窗戶被吹得不斷拍打窗棱。示意杏兒去關好門窗,室內便隻有我一個。窗戶啪啪地響,讓我感覺屋內悼火也在不安地撲騰。
忽然院門方向傳來一些聲響,然後一串腳步聲向這邊過來。
這個時候會出現在蘭院的還能有誰?我一喜,趕緊迎出去。
兩扇大門忽然無風自動,猛地拍向兩邊牆壁,嚇了我一大跳。風呼呼地卷進屋內,我半眯著眼睛望向門口,隻見一個衣衫雪白的人影佇立著,衣袂翻飛,一頭黑發被吹得狂舞飛揚,在風中像厲鬼伸出的爪子,撲住頭臉,麵目模糊。
我不由得倒退三大步……好久好久沒見過——這麽凶猛的……同胞,一時間有點兒發慌。
門外的東西動了,提腳向前一步——邁進屋內!
充滿怨恨和憤世嫉俗的聲音緩緩傳來……“你現在有空麽?”
幽幽的、沙沙的,活似某位不良先生……呃,月無華的聲音。
風止息下來,那頭飛揚的黑發緩緩降落,露出了先生那張猶勝厲鬼的臉。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慶幸心髒沒有血,不然早抽幹了。
“現在有空麽?”
我驚恐未定,趕緊點頭。
“幫我一個忙。”
心中警鈴大作,剛想冒死拒絕就見先生像鬼魅一樣飄到了身後。然後覺得脖子一緊,先生已經拎起了我的後領,讓我雙腳離地。
接下來的過程讓我很懷念,貌似以前也有一隻狐狸這樣拎著我,像拎一塊布條一樣輕鬆自在地上跳下竄。
先生三縱兩躍就落在了伏花院裏頭。手一鬆,我自由落體在地上,還站不穩,手臂磕到了高出地麵尺餘的井沿。
就這幾乎融入黑暗的暗淡月光大略檢查有沒有哪裏磕出裂縫……對於先生這個人物,我八百年前就敢怒不敢言,隻能以清澈無辜的眼神訊問:可不可以把話說個明白?
先生沒有理會我,反而抓著我的腰帶把我扔出丈遠。我一屁股落在地上,氣的快要把自己的牙齒給磨平——受傷的不是身體,而是尊嚴,但是我明白,知道一切的他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一個人看待,隻是一個人偶,一個死物,對待這樣的東西不需要珍惜。
路子邢不知道……所以對我那麽好!
先生站在封蓋的石井前,沉默了片刻,一掌按上井口的石蓋。一陣細微的悶悶的震動從井邊擴散過來,極快地消失在地底深處。我定睛一看井口,頓時有種下巴要掉下來的感覺。
井蓋沒有了,黑幽幽的井口比這個夜晚的黑暗更深沉,更加深不可測。
先生沉穩地佇立著,雪白的衣衫卻無風自動,仿佛井口有風刮出來。他的聲音悠遠得像從天外傳來:“到下麵去一趟。”
若要以什麽形容我現在的心情,那就是悔不當初。倘若不是自以為懂事,放任路子邢一家團聚;倘若不是膽小,讓杏兒去關窗戶;再倘若不是不小心讓這煞神知道了我的本相,我也犯不著受此折磨。
先生的眼神在黑夜裏像映在水中的下弦月,說不出的妖異。我感覺周身有股針刺的顫栗。這個人,一定不是普通人類,說不定是修道的妖精,比阿天的道行還高深,那他住在路家……為的是那般?
無論如何,我已經肉在俎上,任他宰割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