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生變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時間停頓了。
紛雜的聲音潮水般退卻,亮晃的燈火變幻莫定,飄落的葉子放緩了輾作泥塵的軌跡,就連路子邢的臉……都模糊得看不清眉目……
猶在滴水的手卻慢慢掉下來,垂在身側,無力動彈……
眼前的人和物都錯亂了,扭曲了,路子邢,錦衣男子……錦衣男子……
是誰?誰?費了好大的精神才得以將目光重新凝焦在他的臉上……如此陌生的臉……什麽地方見過……什麽地方?
背景絲絲溶化,幻成另一個熟悉得令我顫栗的地方——黑暗奠地、明亮的月光、詭異的夜之合奏、潮水溯著灘上的鵝卵石一點一點漫上來,還有停泊在水邊的船——是他,三年前那個夜泊渡頭的舉子,差點被我迷惑投水的舉子!回想幻象被驚破的那一幕,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飄在水麵的我——那場景還有這張臉想必讓他終身難忘!
然而惶恐的神情,掩飾不了他位居人上地質,光是他身所費不菲的錦衣就足以顯示他的身份……路家大公子、揚州知府請回來的貴人——當年的舉子,早已金榜題名,連路子邢也必須給他三分薄麵。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悵然一笑。老天這套玩透了的把戲還需我細細道來不成?
細細地看了路子邢一眼,看到他看著我的眼神,一掠而過得驚疑——我感覺自己在這樣的眼神中皮肉分離,支離破碎。
從極深處的喉底發出一聲悲鳴似的尖細抽泣,猛然轉身向水深之處涉去,舉步維艱地挪動幾乎站不住的腳,隻想逃離這裏,哪怕在這水中再次感受滅頂的絕望,哪怕魂飛魄散也要離開這裏!
“言——”
路子邢忽然大聲呼喚,然後……熟悉的強大的身軀從後抱住了我,抱得那樣緊,仿佛要將我攔腰絞斷。
我猛烈地掙紮,歇斯底裏地尖叫,粗啞的尖銳的聲音比厲鬼的哭泣更加淒厲。
“不要這樣——言——我在這裏!我在這裏!言——相信我——”
失去的理智在聲聲清晰而逐漸柔和的呼喚中回來,劇烈的動作漸漸消停。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全身無力般倒入他的懷裏。他將我攔腰抱起,將我的腦袋摁緊在他激烈跳動的胸膛上,步履沉穩地走向岸邊。
岸上的錦衣大人步步後退。“路兄,他,他……”
路子邢看也不看他一眼,聲音冷得可以結冰。“路某的知己。夜深了,林大人請早,不送。”言罷徑直走向蘭院。
所有的東西都淨空了,人,聲音。蘭院裏,我隻聽見屬於路子邢的續和呼吸。
他一直板著臉一言不發,把我放在**用厚厚的棉被裹緊,把炭盆挪到我的腳邊,然後坐在我身邊用布巾細細地擦我的頭發,一縷又一縷,輕柔得好像每一個同床共枕的晚上,他臨睡前的輕撫。
我一動不動,任他將我擺弄,非常安靜地感受著他為我做的一切。
很想聽他說點什麽,什麽都可以,為什麽我會跑到水塘裏,為什麽林大人會做那樣的反應……什麽都可以,質疑或者指責,起碼讓我知道他現在的想法,但他仍然一言不發,隻有動作溫柔如故。
你不說,難道隻因為我不會說話,問了也是徒勞嗎?可是哪怕我不會說,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反應,搖頭或者什麽的,隻要你問了……
漸漸地有種壓抑的苦楚在心裏發酵,我忽然明白那是想哭的感覺,可是這個身體是沒有淚水的,這樣的我就連哭的資格都欠缺。
想拒絕這份溫柔,卻怯懦地貪戀;想推開路子邢,卻害怕就此失去……
說到底,我是一個自欺欺人的懦夫,以為自己什麽都不想、不貪,是清高,是覺悟,卻原來什麽都不是,僅僅因為我比誰都懦弱,比誰都害怕失去。當恐懼的事實降臨的時候,我隻能驚恐地慌不擇路地逃跑!
咬著下唇,堵在心頭的難以壓抑的厭惡感無法發泄出來,懸在心間無處著落。支起雙腳蜷縮起來,讓自己陷進棉被的包裹。路子邢停下了手頭的活,沉默片刻便緊緊擁住了我,開始細細地吻起我的頭發,一處又一處,無聲無息卻溫柔如故。
從發際輾轉而下,到了耳邊,然後沉溺在棉絮的潮濕中的臉被輕輕托出來,他的吻如蜻蜓點水,點過了眉毛、眼瞼、鼻尖,然後落在嘴唇上。那麽輕柔的動作,好像一片落到我的唇上。即使沒有真實的觸感,但是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意識模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相觸的唇間開始蔓延,水波一樣輕輕**漾開來。
路子邢的氣息包圍著我,許久才慢慢離開。他把我輕輕圈在懷裏,用手指給我梳理頭發。
“言,你隻要像現在這樣呆在我身邊就可以了。什麽都不需要說,什麽不需要做,不需要理會其他人,不需要聽其他的聲音。你有什麽要告訴我的也不用著急,言,我說過的,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忘了嗎?”
我從裹緊的被子裏伸出手來,掐緊了他的衣襟。因為方才抱著**的我,他的整片前襟都濕了。
“忘了也不要緊,我再給你說一遍。我們來日方才,隻要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其餘的一切都不重要。你記住了嗎?”
我知道,我也記得很清楚,那個一起等待花開的諾言。可是路子邢……真的……一切都不重要,隻要我們在一起?
對你而言,最大的阻力就是堂兄妹的名分,可我……是鬼!那個林大人沒有妖言惑眾惡意中傷——我們當真是人歸殊途,你知否?!
當你知道了這個事實,你還能保證不離不棄?保證不跟那個林大人一個德行?
我很想相信你!路子邢……可我能夠相信麽?
“不要那樣看我,言!過去無法給你的,我現在都可以,你隻需要相信!”他輕撫著我的眉眼,好像要抹去我的悲哀,指腹滑過眼角,好像要抹去那裏的淚水……可那裏沒有淚,這個身體流不出淚,隻有滲進了身體內的水無法蒸騰,像我無處著落的痛苦。
我相信你,我怎麽不相信。你說的一切都發自肺腑,我何等的福分才能得到你的承諾。過去的傅言兒直到死去也等不到的東西,現在的我不費一言一語就攥在手心,怎能不惜福、不知足?!
淺淺一笑,掃盡臉上的陰霾和哀戚,主動吻上了他的眉眼。他閉上了一隻眼睛,眼瞼連同長長的睫毛都在輕輕地顫動。繼續吻下去,像他對我做的一樣,蜻蜓點水般觸過挺直的鼻尖,然後是他深情的厚唇,停留良久。
一直睜著眼睛,可是這時候才他微眯著另一隻眼睛看我,眉梢眼角帶著笑意,眼睛深處更是有著無法掩飾的喜悅……記不得什麽時候開始,他在我的麵前不再掩飾他的情緒。初見時喜怒不形於色的冷靜和剛硬仿佛塵封在久遠的記憶中。麵對著形如白紙的我,他仿佛也簡單了。
失去記憶,似乎是上天給我的,更是給他的一次重新的機會。重新認識自己的真心,重新擁抱親手推開的人……如果我還活著的話。
早已明白……冥冥之中,總有一些宏大的東西在流轉,高高在上的,不可抗拒的,而又荒誕離奇的。區區人力,區區小鬼,如何抗拒!
推開路子邢,凝神望進他深邃的眼睛,卻不料看到那黑暗深處的火焰……忽然間腦袋開了一個竅,有些東西浮了上來,一瞬間懂得了那是什麽。有些驚慌,不由得拉開更多的距離,有些兒不自在地撇開頭,眼光在屋子裏遊移。
沉默在輾轉,卻不是死寂一片,曖昧在醞釀著。一片沉默,倒像無言以對的羞澀。
路子邢的一雙手伸了過來,動作有些猶豫,卻目標明確地拉開了我裹身的棉被。事實上經過方才一番你來我往已經掉了大半,再經他這麽一拉就整個掉到床下去了。
心裏打了個突兒,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方才領悟到的某種認知讓我了解身畔這個男人眼睛深處的火焰。想他幾乎形影不離地陪著我也有個把月光景,一直沒見他有什麽動靜,以前不知道還好,現在這麽一想就發現……真難為他了,還天天摟著我睡來著……
可、可是……萬萬使不得!都怪自己,被他三言兩語就迷惑了,糊裏糊塗地照葫蘆畫瓢給他點了火……我可不負責善後!
“衣服都濕了,穿著會涼的……”路子邢的聲音略帶沙啞地傳來,有那麽一點不懷好意的味道。
騰地站了起來,嚇了他一跳,可他兩隻手賊心不死地伸過來,企圖抓緊機會爭取主動。我趕緊往旁邊撤,一不小羞到了炭盆,裏麵的火星子受驚一般竄起了好些,可我身上的水珠滴到上麵,發出極細微的撲哧聲。
路子邢趕緊把我扯離了炭盆,輕輕稻氣。
他拉著我手臂的手漸漸放鬆了,從潮濕的袖子滑下。我忽略心中的惻隱,小小的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門廊外麵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不一會兒杏兒的聲音怯怯地傳過來:“二爺,老、老夫人讓您過去。”
聞言路子邢的神色變了變,看了看我。我側著腦袋看他,不明白這個時候了老夫人還沒安寢,安的是什麽心?
他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一臉冷漠加嚴肅,儼然最初我看見的那個路子邢。
他從房間的櫃子裏取出貂皮大衣,然後想幫我脫掉濕衣服。我死活不從,他沒輒,可也沒跟我多糾纏,直接拿貂皮大衣把我裹得嚴嚴緊緊再一把抱起,出門。
“跟上!”
門口杏兒低著頭老老實實地站著,聞言便一溜小跑地跟在我們後頭。
一路腳不沾地,被抱著的我一路在想路子邢這是要帶我去哪兒?該不會醜媳婦終須見家翁吧……這麽一想就渾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如果我有寒毛的話。
簡直是終極噩夢!
黑燈瞎火的一路看不清多少景物,但是水汽濕重,很容易就知道是在繞著池塘走。路子邢的腳程很快,杏兒在後麵跑得氣喘籲籲,可憐還不敢喘得太大聲,怕驚動了前頭的路子邢似的。
三人進了一片林子,前頭的燈火微弱得有些詭異,欲滅還明。漸漸的周圍安靜了起來,靜得天地間隻剩下路子邢的呼吸聲和杏兒的氣喘聲。
心裏一沉,立刻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竟然又回到這個鬼地方——對瀛館!
如果可以,我實在不想跟那個煞神再有任何瓜葛,可是他就想料到我們會到來一樣,好整以遐地站在門口恭迎路子邢大駕。整座小竹樓微微泛著幽光,凡人肉眼看不見的一種異光。“對瀛館”的橫匾在他的頭頂兩尺處,草體的字好像扭曲著身體跳舞的不明生物。他的雪白衣袂無風而動,襯著他可怖的麵容有種說不出的妖異……
忽然間想起“對瀛館”這三個字為何給我一種熟悉感——當年我變幻出來迷惑那個林大人的茶館大名正是“對瀛館”!
忽然想笑,卻笑不出來。
有些東西竟然已經在我的腦海裏根深蒂固,哪怕時移勢易、滄海桑田!
可是夙冤舊孽,總有個前因後果,我卻找不到我和路子邢的那一段。
“聽說傅公子落水了,怕是受涼了吧。”先生沙啞的聲音響在耳邊,像砂紙擦過耳膜,分外叫人難受。
正視我怒瞪過去“拜你所賜”的凶光,先生皮笑肉不笑掉挑眉毛,一副“你奈我何”的無賴欠扁模樣,恨得我一口貝齒差點咬碎。
“先生!”路子邢把我輕放在竹**,然後鄭重其事地凝視著先生,一副臨終托孤的口吻交待道:“言拜托了。”
先生也很識時務地一副臨危受命的肅穆臉孔,煞有介事地沉重點頭。“二爺請放心!”
撇過臉去,不看兩人風蕭蕭兮易水寒似的表演。未幾路子邢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頂,我回過頭去,正好迎上他毫不避忌的吻,卻是一如既往溫柔如蜻蜓點水……抓也抓不住的柔情,轉瞬即逝的氣息……我的喉頭哽了一下,很想伸出手拉住他,卻終是把手頓在空中。
然而幽光中,仍然是我張開了慘白的五指,什麽也抓不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