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尋人

我很乖的留在樹洞裏等天黑。

山上的靈氣已經消失,老鬼又到五湖四海魂遊去了。鎮上這些日子安生太平,沒死幾個人,隻有一個壽寢正終的員外太爺,連回煞都沒有直接到下一輩子那裏報到,把渡頭沉耽水次的我那幹同胞羨慕得魂飛魄散。

船來人往的渡頭喧嘩依舊,隻有那艘白帆船死皮賴臉的占據大片航道,來往的船往往比了比自家的船就很主動地繞圈子,一點點人窮誌不短的骨氣都在駛近那艘船後打了漂亮的水漂。

我一直在等,等那個男人出現在船,可是一直沒有,隻有那個女人到了幾次船頭,麵容傷感的往岸上眺望。

船上的人家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難得乘了大船出來,竟然不是為了遊山玩水,光泊在那邊礙地兒。

看了一天就這些光景我也很無聊。

差不多到了日頭落光的時候,老槐樹的長長的陰影裏聳起道黑氣,慢慢凝成了個人行,幾番確認不是山魁聚形也不是老槐樹突然成精之後發現原來是寧殊這隻色中餓鬼——吊死在這棵樹上的縊死鬼,也就是被滔滔還是陶陶的女鬼來代替的倒黴鬼。

寧殊跟我說熟不熟,但畢竟是代替了滔滔留在渡頭上的,最初由我當作排遣寂寞幫助他度過適應期,結了所謂的交情,但也僅止於此。他活著的時候被人管作色中餓鬼,座右銘“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到頭一語成讖,竟然真的貫切至終,做了一幹脆地道的風流色鬼。

寧殊一抬頭就看見窩在樹洞裏的我,眼睛眨眨,睫毛扇扇,唇角翹翹,果真風流也是要本錢的。隻見他露齒一笑,桃花眼彎彎,風流子的資本表露無遺。

“什麽時候看你都是這麽賞心悅目!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呐!”一唱三歎,比唱大戲的還要文情並茂。

一張嘴不是調戲豔鬼就是勾搭精怪,我都是懶得理他了。

寧殊靠在樹幹上,頗有感慨道:“還在等啊?真服了你。”

我皺眉。“我等什麽?”

他吃吃笑起來。“我怎麽知道你等什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還問我?”

“既然連我都不知道,你又怎麽知道我在等?”

他很不屑的哼了一聲。“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麽鬼?你的樣子都擺在那兒了。癡情種我見多了,沒見過你這樣的。這四年來一刻也不消停的侯在這裏,還能為了什麽?”

我一聽來氣了。誣蔑,絕對的誣蔑。我隻不過在這裏觀察來往船隻和人,體會紅塵玄妙,他竟敢把情操高尚的我和他的癡男怨女豬朋狗友相提並論!

寧殊見我臉色難看,摸摸鼻子當沒有這回事,竟然意外的給我唱起了小曲兒:

“樹葉兒青青,花朵兒層層。看不分明,中間有個佳人影。隻望見盤金衫子,裙是水紅綾。”

不知唱的是哪一出,八成是哪家的娘子給他看中了。

寧殊自發自動解釋:“很快!我要投胎了!”

這回我有反應了,身體不知不覺向前傾過去。“你怎麽知道的?”

說不驚訝是騙人的,投胎勒,對鬼來說是天大的頭事兒!問題是寧殊什麽時候會未卜先知的?鬼有一定的通靈能力這我知道,但也不過是看人的罡氣長短知其正邪,陽氣明晦察其盛衰,何得以知之甚詳?

“嘻嘻。”寧殊笑得很礙眼,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陰影裏也閃亮閃亮。“昨夜裏我在李家村村口跟劉家小娘子……咳,那個牛頭馬麵收了李家太爺的魂魄正好路過,說過兩天還要來帶走個吊死在渡頭的縊鬼,今兒個白天我冥思的時候看見個穿紅裙的女人吊在我原來的位置,這不明擺著我有替代了麽?”

原來那歌是這麽個意思。死在女人手裏,又讓女人拯救,這不正好給了他個圓滿嗎?

這也是一種福氣吧?如果一切如願的話。

這時候遠遠看見阿天標誌性的白毛飛揚,夜裏的阿天周身一層薄薄的藍光,那時精粹到極致的靈氣。我一喜,趕緊迎上去邀功,想我這麽守約還是頭一遭,值得嘉獎。

“阿天啊我很了不起吧我一直呆那裏動也不動我……”我迫不及待的跟阿天交待我一天的佳績,但是阿天扯了我一直往前走,不擇路的走。我是鬼沒有身體走哪兒都一樣,阿天更不成問題,但……

“阿天啊這是往鎮上去的反方向吖縣令老爺他家……”

“給我閉嘴!”阿天在前頭有點兒不爽的狐吼。“不去縣令肥豬那兒了!”

什麽?不去?我乖乖的等了一天竟然不給我去?

這個阿天搞什麽名堂?

阿天拉著我一路往山上去頭也不回屁也不放,抓著我就像拎著布條兒,奔到了山上黃鸝寺。

黃鸝竟然不在房裏坐禪,空****的禪房裏擺著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給我的感覺極其不好。我知道黃鸝其實不是一般的老和尚,也知道這座黃鸝寺收留著很多難以想象的東西,所以我不是黃鸝寺的常客,更不敢接近黃鸝搗弄他寶貝的地方,像現在這樣禪房是第一次,但是阿天卻輕車熟路一般直搗黃龍……沒準阿天這隻厲害的狐狸跟黃鸝這個厲害的和尚有什麽不清不白……

阿天秋風掃落葉般搜刮完了大堂後狐眼一眯,直接把躲在柱子後麵小和尚拎了出來。小和尚竟然不慌不忙,伸手遙指一處,非常仗義道:“廚房!”

原來黃鸝正在燒水,背影在爐火的映襯下有點虛浮。

“禿驢!”

黃鸝頭也不會回,用火棍捅捅灶頭,讓裏麵的火燒得更旺了一些,才慢理斯條的開口:“鄙寺不收留孤魂野鬼。”

“嗤!那你看看這是不是孤魂野鬼?”

阿天直接把我拎到黃鸝的麵前,背後的灶火竟然烘得我一陣頭昏眼花,叫也不是掙紮也不是,隻覺得無形的身體裏有股遊絲般的東西在這火燒火燎的烘烤中水汽一樣蒸發……

我無力的怒瞪阿天,阿天的眼神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冷漠,藍幽幽的像兩簇磷火,沒有溫度的火,把我的心也凍傷了。

阿天你……想我魂飛魄散嗎?

黃鸝老和尚終於歎了一口長氣,把我接下,遠離了灶火。

黃鸝的手一陣清涼,像清晨渡頭的霧氣充盈了我的靈體。我長呼一口氣,感覺自己又活了回來,然後狠狠的瞪著阿天,沒想到阿天竟然別過頭去眼不見為淨。

黃鸝由始至終也沒有看阿天,拎了我就往外走,倒是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稟天命,屬星辰,值吉則吉,值凶則凶,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聖智不能回。這麽簡單的道理,這麽多年了,怎麽還不懂?”

我在黃鸝的手中,虛弱撣頭看了黃鸝一眼……說出那般千錘百煉的至理名言,給誰聽呢?

我想看看阿天,但是我的目光竟然穿不透黃鸝的身體,隻能看見他身後那團輕盈的藍光越來越模糊……

黃鸝沒有把我帶回他那瓶瓶罐罐的禪房裏,拐了幾個地方出了寺,來到老銀杏下麵。

他撫著銀杏樹,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這段時間你暫時跟銀杏呆著。”說完念起了我一點也聽不懂的梵語,我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銀杏樹上出現了黑幽幽的洞,像漩渦一樣把我的靈體吸了進去。待神誌清明的時候發現黃鸝站在我麵前,我往前去卻被阻擋在一堵看不見的牆後。

黃鸝的表情很平靜,蒼老的聲音不見任何起伏。“我把你封在銀杏樹的結界裏。對你不會有什麽損傷,時候到了自然讓你出來。”

黃鸝撇下這句話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樹葉的走了。我怔怔的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一點一點的消化著他話裏的意思,待他的身影終於消失,我終於非常遲鈍……不!非常清楚的了解了一件事——我被囚禁了!

太過突然的認知清晰的浮出來,我終於想起來我最應該仰天長嘯的一句話——

——誰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我呆在銀杏樹裏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然後迎接了金光燦爛的江上日出,稍微值得安慰的是高處看見的比往日在渡頭看見的更加氣勢恢宏、威武尊嚴到爍爍不可逼視。接著看見山上的樹葉婆娑,陽光被篩落到落葉上斑駁的痕跡,光斑裏一窩螞蟻在築巢,密密麻麻,來來回回,不亦樂乎。

它們不知道這光斑會移動麽?這麽不知疲倦的忙碌,好像世間隻有這一件事情值得去做,為的是什麽?跟人一樣圖個兩餐溫飽,有瓦遮頭?

到了中午稀稀拉拉有幾個還記得山上有個黃鸝寺的村姑野夫來上香,手裏拿的也就一點地瓜蔬菜之類,跟百福寺的待遇何止天差地別,聽說縣令老爺的老娘一次的香火錢就夠百福寺幾十口和尚吃香喝辣,黃鸝寺卻還要勞動山下看不過去的善男信女接濟,黃鸝老和尚太應該麵壁思過了。

幾個村婦野夫沒一會兒就出來了,但是表情有點兒失落。

遠遠諜到一個莊稼漢說:“沒準是記錯了。”攤開一張大大的黃紙,“一看就是有錢人,怎麽會到這個破爛寺來。”

旁邊的大嬸不悅的反駁:“拿我家死鬼他爹發誓,我當時就看見這人在寺裏,我扯大話我天打雷劈我!”

其他人無奈的七嘴八舌勸開。

“好了好了,就算來過又怎樣,都過去四年了,誰知道這會兒在什麽地方?”

“就是。這等好事輪不到咱這等人頭上的,回去安生種地吧。”

“五百兩銀子是好,可咱什麽命也不想想!”

……

說的什麽呢?一群人來這裏還別有所圖啊?難怪這次帶來的東西比以前的新鮮得多。

莊稼漢無奈歎氣,終於死了心,瞅瞅手中的黃紙,搖搖頭隨手扔到了地上。一夥人沿著原路下山了,逐漸模糊的聲音像這山上的風聲一樣很快散於無形,融入樹葉滴聲中。

黃紙遺落在落葉上,鮮黃鮮黃的顏色比陽光更亮眼。幾個光斑落在上麵,點亮了紙上的墨痕——

一張臉,彎順的眉毛,點漆靈眸,挺翹的鼻子,唇角輕輕上揚……

隻是一張畫像,但是那股清秀之氣已經透畫而出,直撲人麵。

黃紙上麵寫著大大的兩個字——

——尋人!

倒吸一口冷氣——土地老爺城隍老爺這可乖乖不得了呐,這裏最好最肥沃碉地才隻要十兩銀子,他五百兩豈不是能把整個李家村買下來,就算要買下衙門估計縣令老爺都不敢吱聲。

這人好大的來頭,怎麽就流落到這個地方來了?

且不論是誰,現在估計整個鎮子都歇斯底裏了吧。大夥過了這麽久的苦日子,一下子老天掉下個燙手的香餑餑,連方才那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都忍不住來求神拜佛碰碰運氣,其他的還不掘地三尺把整個鎮子翻個底朝天。

不過四年過去了,這人這麽麵生,估計是老早去了別的地方。我剛好作了四年的鬼,從沒見過這樣的好看的死鬼。這人既然沒死,就鐵定到了別處。

唉……我看著不遠處的黃紙上那張清秀無匹的臉,一股哀怨從心底升起,不由得自怨自哀起來——

同樣是銷聲匿跡了四年,他還活得好好的就有人散盡千金也要找出來,我都作了四年的鬼還看不到一個能夠說出我來路的家夥……此所謂差別待遇麽,老天爺忒偏心眼了點吧?

好命的家夥,有這麽重視你的人,為何還要玩失蹤呢?不過也可能生來命太好了,遭人妒嫉,被拐跑了也不定?

待我再把目光調往黃紙準備掬一把同情淚的時候看見一隻灰白灰白的布納踩在紙上,正好踩中人家秀色可餐的臉蛋。我沒有由來的一怒,順著那雙腳往上,不意看見老黃鸝一張活似長期便秘的臉……

黃鸝一雙渾濁的老眼瞪上我,好像一條蛇看著一隻肥大的青蛙。我的火氣頓時退兵三千裏,僅有的骨氣也變成了蒸汽。

黃鸝看看腳下踩著的黃紙,再看看我,幾度欲言又止,卻終究是浩然長歎。

“天意……天意……”黃鸝如是喃喃。

他把指骨分明的手覆在結界上,念念有詞,手一收,我已經向後翻倒。他蒼老的聲音隔著銀杏樹傳來:“隨我來。”

莫名的,身子仿佛受到牽引,不自由主的跟在了他的後頭。來到一楹房屋前。周圍草木衰敗,蟲鳥無蹤影,定睛一看,這不正是昨夜隨阿天闖進來過的禪房麽?

一股寒氣自然從外之內而入,我堂堂一隻鬼,也感受到來自禪房的陰森鬼氣、詭異妖氣。黃鸝有點吃力地推開禪房的門。待我倆完全被禪房的吞沒時,身後的門無風自動,轟然合上。我嚇了一跳,回頭吃驚的發現原來門板是半尺厚的實幸木,門的背麵鏤刻了詭異的圖案,不,是梵文,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力氣扭曲身體來跳舞,構成妖異的兩幅符咒。乍一眼直視,沒有心裏戚戚然是假的。

黃鸝站在禪房的更裏麵,一動不動的矗立在他打坐的蒲團前麵,背對著我,也不知道正在看著什麽,竟叫他如此入神。許久她才緩緩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那樣的目光到底蘊涵何種意味,但是被盯著的感受給我無限膨脹的局促不安。

“想不想再世為人?”

一時間腦袋有點發懵,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想不想再世為人?”

“再世……為……人……”我呐呐不成言,好半晌才鸚母學舌般重複最後四個字。“再……再世……投……投胎麽?”

“不!”黃鸝渾濁的眼珠子終於有了動靜,緩緩轉動,開始在四周的瓶瓶罐罐中掃描。我孤零零的被晾在中間,每每被他來回遊移的眼神有若無的掃過,一陣陣的顫栗從心底抖起來。

“知道何謂寄生?”黃鸝忽然問道。

“知道知道!”恐懼當道,我從善如流,點頭如槌。

黃鸝貌似滿意的點頭,緩慢轉身,又複當初背對著我那樣作老僧入定狀。過了很久,也許很長時間,也許隻是一炷香的燃盡而已,禪房內很安靜,隻有詭異的氣氛遊絲一樣徘徊不定。黃鸝蹲下身去,挪開了打坐的蒲團,雙拳握緊了又放開,如實再三,終於深吸一口氣——揭開了蒲團下的木板——

他的聲音像隔了幾重雲霧而來,模糊而濕潤。“你來看。”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聽話的湊上前去——然後……驚呆了……

一個人!……而且……而且……

……那張臉……彎順的眉毛,點漆靈眸,挺翹的鼻子,唇角輕輕上揚……

隻是這麽靜靜瞪著,卻已有一股山雲出岫,春芽吐翠的清秀之氣撲麵而來……

這樣的氣質這樣的臉——不是黃紙上的人是誰!

忽如其來一種不能呼吸的窒息,生生堵住了我的靈竅,一瞬間隻覺魂升魄降,一股似要把我的靈體撕裂的尖銳痛感從靈魂深處而發,三魂七魄支離破碎不複聚形……

我癱軟在地上……

黃鸝黃鸝……這是什麽……

我想這樣問,我甚至想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但是發現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連發出聲音的能力也支離破碎了……

黃鸝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你想起了什麽嗎?”

什麽?什麽意思?我應該想起什麽嗎?

黃鸝……黃鸝……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怎麽一回事兒……

“沒有……想起來嗎?”黃鸝看著我看他的眼神,自言自語。“也好,也好……”

忽而黃鸝笑了,突兀的,爽朗的大笑,驅散了整整一個禪房的陰森鬼氣。“癡兒!看把你嚇得。”

我的力氣恢複過來,卻也隻能呐呐不成言:“那個……那個……”那個人?”黃鸝把那人抱起來,輕鬆的好像抱一把木柴,很難想象黃鸝這麽大把年紀身子骨還這麽硬朗。

“這不是懸賞要找的那個人麽?”我終於說出要說的話,一臉哀色的看著黃鸝。黃鸝……你犯了大玄律例了知不知道?人家很富的知不知道?要找他的人可以搞官商勾結封了這件寺廟知不知道?

“所以我說你傻。”黃鸝笑的眉開眼笑。“仔細看好了——這不是人!”

“不是人?!”我驚駭!趕緊湊近了看,可是左看右看沒覺得是妖精還是其他東西……葫蘆裏賣什麽藥,我疑惑的瞅著黃鸝得意的老臉。

黃鸝顯得更得意了。“如果讓你也看出破綻,那這個就不是我的傑作了,貧僧這半輩子也算白過了。”

這不拐著彎說我眼神不好使麽?我不悅。“說了老半天,你還沒說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不是東西。”黃鸝嚴肅的更正——

“這是——人、偶!”

注解:

稟天命,屬星辰,值吉則吉,值凶則凶,受命既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聖智不能回。——《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