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9日,正午12點。
我哼著《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回憶曾經的迷惘與切膚之痛,隻是地點換作美國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午餐時間到了,我把小簿子塞回抽屜裏。黑人獄警過來打開每一道鐵門,所有囚犯蜂擁而出,走廊裏充滿不堪入耳的髒話,還有喇叭裏傳來的警告聲。
經過三道監控鐵門,我跟著老馬科斯來到囚犯餐廳。排隊拿餐盤時,常有人擠過來插隊,通常都是黑幫的人。偶爾也有不服氣的,自然少不了大打出手,以至於招來獄警的電棍之災。今天還算比較順利,我和老馬科斯都搶到了午餐,低調地坐到一個角落裏。這頓午餐若放在平時一定難以下咽,但漫長的牢獄生活已讓我習以為常。
忽然,老傑克端著餐盤坐到了我的對麵,他看起來也有七十多歲了,頭發幾乎掉光,老邁不堪地用最後幾顆牙齒嚼著那些難咽的食物。
雖然他看上去老得不成樣子,完全及不上老馬科斯精神,好像兩個人來自不同的世界,但老傑克卻是肖申克州立監獄裏最讓我感到恐懼的人——在新來的獄警阿帕奇出現之前。
因為他的眼睛。
無論老傑克怎麽虛弱衰老,他的眼睛卻放射著狼一般的光,從耷拉下來的眼皮裏,穿透空氣射入我的瞳孔。
怪不得他叫傑克!
但肖申克州立監獄裏隻有一個人不害怕老傑克,他就是“教授”。
對不起,不需要打引號,因為他就是教授,波士頓大學的正牌曆史學教授,他編寫的課程至今仍是美國許多大學的教材。
教授看起來五十多歲,居然在監獄裏留著一頭長發,他坐在老傑克身邊,不動聲色地享用他的午餐。
忽然,教授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睛,神經質地說:“Great old ones就要來了!”
Great old ones?
我將其翻譯為“舊日支配者”。
老馬科斯卻抬起頭來,神情凝重地問:“教授,這是真的嗎?”
教授卻仿佛一下子失憶了,恍惚地搖著頭:“對不起,我剛才說了什麽?”
也許,剛才這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某個隱藏在監獄角落裏的不屈的幽靈,借用教授的嘴巴傳達信息。
草草結束這頓午餐,我和老馬科斯回到C區58號監房。
我從抽屜裏拿出小簿子,繼續回憶我的故事,曾經失業的日子——失業的日子。
第一天。
周六,名正言順地睡懶覺。整個上午都在做夢,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睡眠極其痛苦,頭暈眼花、腰酸背痛,難道是我身體裏的幽靈在作祟?
起床後打開電腦,我給自己寫了一份求職簡曆——高能,男,1982年7月4日出生。2004年畢業於S大,本科,經濟學學士。2004年起供職於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銷售部,2008年6月因個人原因辭職。本人在世界500強企業工作四年,具有比較豐富的工作經驗,尤其在銷售及產品推廣方麵業績突出,積累了深厚的客戶資源及人脈。本人吃苦耐勞,善於溝通,英語水平較高,有誌於銷售及企業經營領域,願與具有發展潛力的企業合作,共同開創美好的明天。
“善於溝通”?我不禁嗤笑自己,硬著頭皮把簡曆寫完。不過,相比那種吹得天花亂墜的簡曆,我這些也不算太花哨,起碼世界500強的經曆還有些競爭力。
打開最大的幾家求職招聘網站,用整個下午的時間,找到幾家比較合適我的公司,既有外企也有國企,還有初出茅廬的小私企,把簡曆分別投了出去。
媽媽突然走進來,我立即把電腦翻到其他網頁,絕不能讓她發現我失業了。
媽媽給我倒了杯茶,關照我不要把眼睛看壞了。我說最近公司很忙,周末也得在家處理業務。媽媽說忙也好,就怕整天沒事閑著,但要保重身體。我急著把媽媽送出去,回到電腦前趴下,難過得想哭,這樣的日子要熬多久?
有人在MSN上叫我,是那個端木良:“你好,我的客戶提前從美國回來了,他說周一就可以和你們簽約,合作愉快!”
我苦笑著打字道:“非常感謝,但我已被公司裁員了,你可以找我的同事老錢。”
端木良:“裁員?開玩笑吧?”
“我的幽默感還沒這麽強,不相信可以打電話去我公司問問。”
端木良:“難以置信!”
“如果這個消息能夠早幾天告訴我,也許我就不會失業了。不要誤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這是命運的安排,隻怪我自己不爭氣。”
端木良:“以你的能力肯定很快就會找到更好的公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家夥倒很會說話,我老實地打字:“不,我了解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
端木良:“誰都自以為了解自己,其實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往往正是自己。”
“有道理,但你肯定不了解我。拜拜。”
關掉電腦,我躺到**。天色漸漸變暗,周末就要過去了。我是一個失業男,第一次品嚐無所事事的日子,卻感覺度日如年,似乎比平常的周六漫長了許多。
手機響了,卻是莫妮卡的聲音:“喂,高能,你還好嗎?”
“莫妮卡,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我禮節性地回答,但這種客套反而刺激了莫妮卡:“Shit!別騙我了!我知道你很不開心。你現在在哪裏?”
“家裏。”
電話那端是她著急的聲音:“能不能出來談談?”
“不,我現在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
“高能!幹嗎要回避我?”她勃然大怒,用命令式的口吻說,“快點兒出來!別拖拖拉拉的!”
“對不起,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命令?我已不是天空集團的員工,我們沒有上下級關係。”
“你——”莫妮卡被我嗆了一句,“好吧,我告訴你,剛才我已經和總經理通過電話了,他原則上同意你回來上班,但考慮到你已被宣布裁員,馬上回來會引起其他人鬧事。再等兩個月公司會有招聘,到時候你可以名正言順地應聘回來!”
通過聲音我無法判斷她是否說謊,但我決心以冷笑來回答:“莫妮卡,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你究竟是什麽人?有這麽大的本領讓總經理改變決定?還要如此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你別管我是怎麽做到的,隻要你再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上班了。我也不需要你的報答,但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沒有以後了,請你不要再幫助我,我也不會再回天空集團。你知道中國有句俗話嗎?”
“好馬不吃回頭草?”
“你的中文水平真不錯。”
“不要意氣用事,我知道你對裁員的決定非常生氣,現在我代表天空集團向你道歉!”
“覆水難收。”我異常冷靜地回答,確信自己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公司做出的決定,猶如潑在地上的水,再也無法收回。我小小的高能何德何能,怎有本事讓公司破了規矩?我決心已定,你就不要再勸了。就算我有朝一日回來,也必定是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地回,而絕不會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你!簡直是一塊固執的石頭!”
“好,我就是冥頑不靈,我就是無可救藥,我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今天這通電話,簡直是成語與俗語專場,但莫妮卡出奇地有耐心:“高能,你再想想清楚,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我的機會,我自己會去爭取!謝謝你,莫妮卡,再見!”
說完,我粗暴地掛斷電話,把手機電池卸了下來,躺在**胸口劇烈起伏,耳邊還響著莫妮卡的聲音。
為什麽拒絕她的一番好意?為什麽放棄回天空集團上班的機會?為什麽繼續忍受失業的日子?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不願在女人麵前低三下四?對未來過分自信,還是單純的某種感覺——由不得我來選擇,這就是宿命,從此我的人生將大為不同。
所有都是問號,但現在剛剛是個破折號。
失業的第一天。
失業的日子。
第二天。
我與醫院約好做第二次檢查。踏進太平洋中美醫院,華院長和他的助手都在等著我,就連病人也詭異地向我招手。
坐進寬敞明亮的治療室,我盯著院長的眼睛說:“我失業了。”
“哦,心裏不好受吧?失業會影響人的身心健康,尤其對你這樣受過嚴重創傷的人,但到底有什麽影響,還需要仔細評估。”
“我的意思是說,我失業了,沒有收入,負擔不起治療費用。”
“高能,我們雖然是外資醫院,但你是特例——能從一年的昏迷中醒來,本身就已經是奇跡了!你知道嗎?你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對人類的醫學事業來說,你是一塊無價之寶!”
聽完這番話,我的第一反應是我成了實驗室裏的小白鼠:“我就是被你們研究的試驗品?”
“這完全取決於自願,如果你不願繼續治療,或者要轉到其他醫院,我絕不會阻攔。”華院長語重心長地看著我的眼睛,“但我可以承諾,既然能讓你從植物人的狀態中醒來,那麽我也能讓你恢複記憶!我們不會向你收取任何費用,如果有什麽需要你盡管提出。”
然而,他的眼睛讓我想要逃避,也許是上次神秘的治療體驗,讓我產生了某種下意識的恐懼:“謝謝,我隻需要搞清楚我腦子裏的秘密,如果能讓我恢複記憶,我將一輩子感激您!”
“好,請你平躺下來。”
我又像一具屍體一樣躺在治療台上。華院長和他的助手穿上白大褂,猶如驗屍房裏的法醫,就差拿起解剖刀切開我的胸腔,將心髒捧出來切片,並放到顯微鏡下,看看裏麵藏著什麽秘密。
“高能,根據上次的治療,我已經做出了你的人格素描。”
“人格素描?”
雖然麵對著白色光芒,但我已經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你心靈最深的地方,也是最原始的地方,具有天然灼熱的欲望。雖說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會殘留動物的本能,但你的欲望顯然遠遠超乎常人,無論是對女人還是對財富、對權力,你都像一頭非洲公獅,想要全部占為己有!”
“你說我像動物?”我痛苦地搖搖頭,毫無束縛地躺著卻動彈不得,“不,我不是!”
“每個人都有動物的一麵,每個人也有聖人的一麵。你之所以活到二十多歲還沒有爆發出野獸的潛能,是因為你從小就有一個英雄的夢想。你渴望成為別人景仰的人物,你以曆史上的英雄和聖賢來要求自己,所以也嚴格約束自己的欲望。你從小就成為一個禁欲主義者,這既是因為你缺少對女性的吸引力,也是因為你內心對放縱的恐懼。”
“英雄的夢想?我怎麽不知道?”
華院長在我的眼前擺了擺手:“因為被你野獸般的欲望中和了,也因為殘酷的現實限製了你的天空,畢竟機遇隻留給極少數的人。而你不幸地成為沉默的大多數,也是平庸的大多數。你也在少年時代漸漸忘記了你的英雄夢,逐漸不自覺地被周圍的世界同化,這就是你的本我與超我相碰撞產生的結果。”
“自我?”
“這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與超我的理論。‘本我’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和欲望;‘超我’是社會對你的要求,你對於人生的理想;‘自我’則夾在‘本我’與‘超我’之間,麵對現實必須隱藏欲望,也必須收斂理想。你的精神世界大部分都消耗在壓抑‘本我’上,才最終形成了你今天的意識,就像弗洛伊德說‘本我過去在哪裏,自我即應在哪裏’!”
我頭痛欲裂地喘了口氣,閉上眼睛:“那我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複雜的人,自相矛盾的人,處於極度悲劇情節中的人。”
“可我不是個平庸的小人物嗎?為什麽給我戴上隻有在經典作品中才有的人物帽子?”
“你的今天不代表你的明天。”
“我的明天?”
我心底苦笑了一聲,對於朝不保夕的失業者而言,明天又在哪裏呢?
突然,我腦中閃出藍衣社在網上對我說的話——“北齊高氏有遺傳的精神病史”。
“華院長,我有沒有精神病?家族遺傳性的精神病?”
“不,這和精神病沒有關係,幹嗎問這個?”
“哦——”我緊緊擰起眉頭,猶豫許久才說,“我還有一個疑問,在那昏迷的一年時間裏,你們治療我的肯定是腦科,為什麽現在又變成了精神科?難道華院長您既是腦科醫生又是精神科醫生?”
“人的思維與精神來自哪裏?”
“大腦。”
“那就對了!我在美國攻讀了腦科與精神科的兩個博士學位,我的導師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教授,他致力於把腦科和精神科結合起來研究,這樣能更準確地深入人們的精神世界。”
突然,我睜開眼睛看著華院長,說出了那個致命的問題:“院長,你聽說過蘭陵王嗎?”
“什麽?”
“蘭陵王。”
“不,我不知道。”
雖然華院長麵不改色,表情非常自然,但我仍從他眼睛裏讀到了他的心裏話:“高能,你果然開始問我這個問題了!你終於有了勇氣!你做得非常好!恭喜你!”
為什麽他嘴上在說謊,心中卻那麽興奮?難道一切都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我疑惑地從治療台上坐起來,腦門上已布滿汗水,將不怎麽大的眼睛瞪得渾圓。
“你怎麽了?”
“我……我怕身體吃不消,雖然在這裏躺了半天,卻感覺體力消耗非常大。”
華院長隻能點點頭說:“嗯,動腦確實比動手消耗體力,今天的治療就到這兒吧,有什麽情況立刻告訴我。”
走出治療室,我的心跳反而越來越快,這個我曾經躺了一年的醫院,也讓我越來越疑惑。當我走到大樓門口,我轉頭對護士說:“我要去上個廁所。”
周日的黃昏,醫生幾乎都回家了,病人也沒幾個。我悄悄在醫院裏走了一圈,看到華院長離去的背影。
我趁機摸進會議室,打開燈看到牆上貼著年度計劃表,分成兩張表格,一張是“太平洋中美醫院上海總院計劃表”,另一張是“太平洋中美醫院杭州分院計劃表”。
居然還有杭州分院!
為什麽偏偏是杭州,我發生意外的地方?
外麵響起一陣駭人的腳步聲,眼看就要朝這間會議室走來,情急之下我打開窗戶跳了下去。
哎呀,不會是三樓吧?
幸好會議室在一樓,下麵正好是個花壇,否則起碼得摔個骨折!我狼狽地逃離醫院,坐上了公共汽車。
路上我一直在想華院長的眼神,尤其是他那句心裏話——肯定還對我隱瞞了許多,也許他知道我的過去?我能在他的醫院裏治療一年,絕非偶然!難道一開始就是陷阱?從我沉睡起就已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腦中編織出一張圖表,列出所有可疑人物——
首先是那個神秘男子,也許他知道我的秘密,並隨時監控著我。
其次是網絡上的“藍衣社”,他肯定是一年半前,與我一同離開杭州酒店的男人。
再次就是華院長,他讓我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又幫我治療,要恢複我的記憶,目的是我的記憶?他不能讓我死,也不能讓我成為植物人,是因為我的記憶裏有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對他極具**力,必須找回我的記憶?
最後,是混血女孩莫妮卡,她的秘密與疑點太多了。但她的不同在於她坦率地承認欺騙了我,也承認有些秘密不能告訴我。她知道我一直懷疑著她,卻仍想方設法地接近我、幫助我,難道她的目的也與華院長一樣,垂涎於我身上隱藏的秘密?
水。
黑色的水,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森林,卻不再有少年的我。
隻有空空****的水岸,彌漫著黎明前的白霧,夜鷹發出淒涼的悲鳴。
我在哪裏?
忽然,水底發出閃爍的幽光,宛如深海中的熒光生物,又似乎像銀河裏的星辰。一個奇怪的物體漸漸浮起,直到露出瘦弱的身體與四肢。幽光照亮了他的臉龐。那是一張少年的臉,蒼白無力地仰望天空,瞪著驚恐的眼睛。
他就是我。
是的,我死了,15歲那年就死了,靜悄悄的黎明之前,漂浮在一片混濁的水中。
失業的日子。
第三天。
醒來前我又做了那個夢,但越過了跳水那一段,直接在夢裏看到了我的屍體。
真正的夢死,我卻異常平靜,既沒有心跳加快,也沒有冒冷汗。我從容地起床洗漱,吃完媽媽準備的早餐,與往常一樣在8點15分出門上班。
星期一,地鐵裏人滿為患。8點50分我擠出地鐵,和上班的人流一起回到地麵,匆忙走向東亞金融大廈。走到公司樓下,我突然停住腳步,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該來這裏!不需要每天早晨擠地鐵來上班了,因為我被公司裁員了。
我是一個失業男。
從起床吃早飯出門擠地鐵到這裏,以往每天要做的事已成為生活習慣,就像寵物狗每天都要定時出去遛遛。一路上隻是下意識行動,卻壓根兒忘記了失業的現實。
我絕望地仰頭看著19層樓,我已不屬於那個地方了,再見,天空集團!
我羞愧地折返回地鐵站,低下頭,怕被同事認出來。正好田露穿著性感的超短裙來了,她看都沒看我就走了過去——我確實太不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了存在。
我坐上地鐵回家,頭靠著後麵的窗玻璃。不,現在不能回家,會被媽媽發現我的秘密。我雙腿麻木,動彈不得,不曉得該去哪裏,後腦勺把一小塊車窗都溫熱了,請帶我永遠疾馳下去吧。
不知不覺竟到了終點站,我抬起針刺般的雙腿,走到四麵透風的站台上,到另一邊坐上這班列車,用一個小時橫穿整個上海,到另一端的終點站原路返回——在地鐵上度過整整一天,從終點站到終點站,從城市的最北邊到最南邊,周而複始地來回穿梭。
中午在車站裏買了兩個麵包和一瓶水,像車上賣報紙的小女孩。我不想再看別人眼裏的秘密,世界上有那麽多人那麽多秘密,對我來說全無意義,我隻需要知道一個秘密——我的秘密。
春天已經過了,這是開往夏天的地鐵,但終究還要開往冬天。
傍晚的地鐵上,盲姑娘來了。
我立刻站起來說:“這裏有座位!”
盲姑娘準確地找到我,欠身坐下,收起導盲杖:“還是你嗎?上次給我讓位的人?”
她聽出了我的聲音,我緊張地說:“是,還是我。”
“你又上班了?”
顯然她還記得我失業了,我尷尬地回答:“沒有,我閑著沒事,出來坐地鐵。”
“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是啊。”我站在她麵前傻笑了一聲,“謝謝你上次和我說話。”
“不要謝我。你今天怎麽樣?”
她的聲音非常好聽,我把頭低下來說:“老樣子,不知道做什麽好。”
“你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願如此。”
她是盲人,我永遠看不到她的眼睛,整個車廂那麽多人,隻有她的心我看不到。
地鐵開過幾站,她站起來說:“我要下車了。”
我急忙伸手為她開路,請前麵的人讓一讓。但她走起來並不費力,還說一個人可以出去的。
反正我也不著急回家,便跟她一起下了車。盲姑娘有些意外:“你怎麽也下來了?你不是這一站吧?”
“讓我陪你出站。”
“真的不用了,這條路我已走過幾百遍了,對我來說根本不需要眼睛。”
“就當我是一條導盲犬好了!”
“導盲犬?”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便跟著我一起出了地鐵站。
回到地麵已夜幕降臨,我小心地看著四周問道:“你要去哪裏?”
“旁邊的廣播大廈就是了。”
原來地鐵出口處就是廣播大廈,怪不得她說根本不需要眼睛。
陪她走進廣播大廈,我們被門口的保安攔了下來,必須有工作證才能入內。
盲姑娘從包裏掏出了工作證,保安也早就認識她了。
“啊,你在電台工作?”
“是。”
“電台主持人?”
她靦腆地點頭:“是的。”
“什麽節目?”
我的心跳加快,而她不緊不慢地回答:“8點有一個心理節目叫《傾聽心語》,還有一檔午夜節目叫《麵具人生》。”
“你是——秋波?!”
盲姑娘微微點頭:“你怎麽知道我的?”
“是你?”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反正也不用擔心被她看到,“我……我經常聽……《麵具人生》……我很喜歡……你的主持……”
我實在無法想象,電台裏那個富有磁性的聲音,居然是眼前的盲姑娘——就是她的聲音,隻是在生活中不會想到就是她。
“你的聲音在廣播裏非常好聽,還有你好多次給聽眾播張雨生的歌。”
她揚了揚眉毛:“今晚要聽哪首歌?”
“今晚?”我一下子受寵若驚,緊張地想了想,“《我期待》!”
“好,我也很喜歡這首歌。”
我還有數不清的問題:“看不見怎麽點歌呢?”
“電台為我配了一台盲人電腦,我可以和正常人一樣使用。”
“半夜做完節目怎麽回家呢?”
“白天我一個人走沒問題,晚上家裏人會開車來接我。”盲姑娘急匆匆地走進大樓,“對不起,編輯還在直播間等著我。”
原來她就是秋波!我第一次見到電台主持人,居然是個盲人,雖然廣播最重要的是嘴巴,但不能看總會有很多麻煩,不知她怎樣克服。
我繼續坐地鐵回家,正好是平常的下班時間。媽媽絲毫沒有懷疑我,爸爸倒是問我銷售業績怎麽樣了。我隻能胡亂編了一番,讓他們安心就好。
我照舊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一直等到收音機裏的《麵具人生》開始播放——今夜的不同在於,腦中同時浮現盲姑娘的臉龐。秋波的細語像一團絲綢,又似一塊小小的磁石,將我的心吸了過去。
“今天,有位新朋友點播了一首張雨生與陶晶瑩合唱的《我期待》。如果你還坐在收音機前,請暫時放下心裏的煩惱,共同期待一個不同的明天。”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回到我最初的愛/回到童真的神采。”張雨生之後是陶晶瑩的聲音:“我期待有一天我會明白/明白人世的至愛/明白原始的情懷……”
我躺在**閉著眼睛,輕輕哼唱這些常人難以企及的高音,最後副歌部分我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Say goodbye say goodbye/前前後後迂迂回回地試探/Say goodbye 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失業的日子。
第十天。
又是周一早上,地鐵裏還是那麽擁擠,肩上背的還是那個包,四周依舊是那批上班的人,隻是,我已經失業了。
失業的第一個星期,我保持每天早起的習慣,像以前上班那樣準時出門,坐上地鐵直到終點站,再坐上相反方向,穿越整個城市到另一頭。早上8點到傍晚6點,漫長的地鐵線成了我上班的地方。大部分時間我都坐在位子上,閉目養神或聽MP3,從網上下載了許多歌,包括張雨生的專輯,他的聲音陪伴我在地底穿梭了幾十個小時。
在拿到裁員賠償金前,我身上的現金所剩無幾,幾次走到ATM機前要提款,卻把手縮了回來——積蓄本來就不多,卡裏的錢隻會越提越少,最終會被父母發現。我不敢在外麵吃飯,餓了買蛋糕或菜饅頭,渴了買礦泉水,後來幹脆從家裏帶出一個水瓶。
上次投出的幾份簡曆,全如石沉大海一般杳無音信。我又投出幾十份新簡曆,開始看報紙招聘版,甚至投到幾家連鎖家電超市,還鼓足勇氣給一家公司打電話,但沒說兩句話就被對方掛斷了,他們的工資標準隻有1500元。這些都是悄悄進行的,父母沒察覺到蛛絲馬跡,還以為我每天都在正常上班。
莫妮卡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但我一次都沒接。她打不通電話就發短信,無非是些鼓勵安慰的話,我也從沒回過她的短信。
8點50分,地鐵開過從前每天要下車的站台。要坐許多站才可能有座位,當我把頭埋在臂彎裏昏昏欲睡時,忽然感到腰眼被人捅了一下,冷冷的,感覺像一把槍的槍口,抑或鋒利的尖刀!
刹那間,腰際火辣辣地疼起來,似乎某種異物已撕裂皮肉,深入肌肉——火熱的鮮血已從腰裏噴濺而出……
回頭卻看到無數張冷漠的臉,隻有一個黑色背影擠過人群,迅速向車廂另一頭而去。
雖然我沒看到他的長相,但已確定就是那個神秘人,第一次在蘭州拉麵館,第二次在地鐵車廂裏,第三次在杭州龍井。
也不管腰間到底什麽情況,我隻想追上去抓住那個渾蛋,痛打他一頓,把一切秘密問出來!
然而,隻邁出去一步,就感到腰間疼得更加厲害,擁擠的車廂讓我無法彎腰看清楚,隻能想象下半身被鮮血浸透的慘烈景象。全身的血液也沸騰起來,直衝向頭頂,再度頭痛欲裂,感覺整節地鐵即將要塌陷了。
終於,天徹底黑了,一切都沉入海底,我的世界塌陷了。
我還活著。
依然是飛馳的地鐵,整個人已橫躺了下來,睜開眼隻見許多張陌生的麵孔,他們疑惑地圍觀著我,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上來拉我。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剛才有人捅了我一刀。
然而,並沒有想象中的濕熱,再把手放到眼前一看,也沒發現任何血跡。
我這是怎麽了?
“高能!”
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一個人,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是以前銷售部的同事小於,他困惑地問:“你怎麽躺到地上去了?”
該死!他不會以為我因失業窮困潦倒,被迫躺在地鐵裏流浪乞討吧?
我拉住他的手,指著自己的腰:“小於,我受傷了嗎?”
小於低頭仔細看了看:“沒有,你很好啊。”
但我不相信,我把衣服掀起來,隻見腰上白白的肉,並無任何受傷的痕跡,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也許捅我的並不是刀子,而是拳頭或手指,而我的暈倒也並非受傷,而是最近糾纏著我的間歇性昏迷。
“我早上去見一個客戶,所以沒去公司。”小於還是上下打量我,“高能,你怎麽了?”
“哦……我……我沒事……”
“你找到新工作了?”
我無奈地苦笑:“不,我隻是習慣了每天坐地鐵上下班。”
“啊?你就這麽一天都在地鐵上?”
“差不多吧。”
小於難以置信地搖頭,這時地鐵停了下來:“哎呀,我到站了,我們回頭再聊!”
他匆匆走上站台,地鐵帶著我飛速進入隧道。有個座位空了出來,我坐下來仔細檢查自己的腰,有些變態在地鐵或公車上用針筒紮人,萬一碰上就慘了。
然而,腰上並沒有異樣,倒是在我的褲子口袋裏意外發現了一張小字條。
白色的紙上有一行手寫的圓珠筆小字——為什麽不上網了?我已經等了你一個星期。
藍衣社
藍衣社!
我恐懼得當場喊了出來,地鐵裏的乘客都回頭看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心跳越來越快,腰間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仿佛那把意念中的刀子仍停留在體內。
“為什麽不上網了?我已經等了你一個星期。”
再把字條上的字默念一遍,落款居然是“藍衣社”。
而且,我還認得這個筆跡,與杭州西湖邊的電話亭裏發現的那張神秘字條相同!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那行字:“隻有你知道蘭陵王麵具的秘密。”
杭州發現的那張字條,與此刻出現在我褲兜裏的字條,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西湖邊的字條是匿名的,這次卻留下了“藍衣社”的大名。
自從上次與藍衣社在網上聊過,我已一個多星期沒上過MSN了,大概這個渾蛋每天都等我上線吧,現在他終於等不及了,直接潛到我身邊來,用這種可怕的方式告訴我。
後背再度毛骨悚然起來,原來藍衣社一直在我身邊,難道就是那個跟蹤我的中年男子?他今天可以悄無聲息地接近我,用拳頭狠狠捅我一下,並在我的褲子口袋裏留下字條,明天就可以在馬路上用利刃捅死我,然後揚長而去,神秘消失!
藍衣社?藍衣社!真是那個神秘男子嗎?可是,在杭州淩晨給我打電話的人,他的聲音與那個神秘男完全不同,到底誰是藍衣社?難道說藍衣社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神秘人物的統稱?這些人有個統一代號叫“藍衣社”?
太陽穴上方的神經劇烈疼痛起來,似乎血管被什麽壓迫著,我懷疑自己是否要得癌症了。
不能留在地鐵裏,說不定藍衣社就躲在黑暗中,或隱身於車廂的空氣中,我的肉眼凡目無法看到他們,而他們卻可以輕易地殺死我!
地鐵車門一開,我飛快地衝出去,回到地麵的大街上,陽光如同烈焰將我包裹起來。
陽光下才是安全的。
我無助地在馬路上閑逛著,到中午準備去買麵包時,手機響起了短信鈴聲,打開一看,是莫妮卡發來的——
“你還在地鐵上嗎?”
半個小時後。
莫妮卡坐在我的麵前,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一口氣點了好些很貴的菜。我搖著頭說:“莫妮卡,你不需要在這麽貴的餐廳請我吃飯吧?”
“高能,既然是我請你吃飯,就不要嫌貴。”
她瞪著一雙大大的混血眼睛,仍對我保持強勢。我以美國人的方式聳聳肩:“好吧,謝謝。”
原來,小於一回到公司,就把我的事告訴了全體同事,添油加醋地說我終日在地鐵裏流浪。大家覺得我得了失業抑鬱症,甚至說我發了精神病。這些迅速傳到了莫妮卡耳中,她立刻給我發了短信。我的鐵石心腸一下子被她軟化了,大概是藍衣社造成的恐懼,讓我極度迫切地想要得到幫助,不再想孤立無援地麵對那黑暗中的力量。
我看著她栗色的頭發說:“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不該拒絕你的好意。”
“好了,告訴我,今天怎麽了?我不相信他們說你已經瘋了。”
“也許他們說得沒錯。”
我長歎一聲,把上午在地鐵裏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莫妮卡。
“God!藍衣社?”
“我感覺自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我成了一個獵物,而獵人始終躲在黑暗中,我希望你不是那個獵人。”
“當然不是!”
在我和莫妮卡對話的同時,我一直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心底的話全被我看清楚了。我發現至少現在她沒有說謊,她心裏想的和嘴裏說的是一致的,她完全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今天上午事情的由來。
終於可以稍微信任她一點兒了,起碼她不是地鐵上那個家夥的同夥。我托著下巴說:“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服務生依次端上了菜,我已忍受了一個禮拜的麵包、饅頭,也就顧不得形象,狼吞虎咽起來。
“吃慢一點兒。”莫妮卡看著我的樣子笑了起來,可憐我的狼狽,“需要我做什麽?”
“幫我查一家外資醫院——太平洋中美醫院,查查這家醫院的底細,還有這家醫院的院長,他的名字叫華金山。”
她迅速拿出手機記下:“沒問題。”
“但你還是有許多秘密沒有告訴我。”
“很抱歉。”她吃得很少,卻坦然地麵對我的眼睛,“我遲早會說的,但不是現在。”
“如果我還有機會活到明天的話。”
“你太悲觀了,這個世界很大,絕不隻有一片天空!”
她的“天空”真是一語雙關,我搖搖頭:“我的天空很小,小到隻有井口那麽大。”
“那就去找另一片天空!高能,你絕非平凡之人,你能看透別人的心,也能發現許多別人無法發現的秘密,你隻是暫時被困在平庸的環境裏,遲早有一天你會飛上屬於你的天空。”
從莫妮卡的眼睛裏可以看出,這番話她是發自真心的。我有些莫名感動,因為自有記憶以來,除了那些假話空話,從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謝謝。可究竟哪一片天空屬於我呢?”
“這取決於你自己!”
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接起來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高能先生嗎?
我是歐洲德古拉公司,我們收到了你投來的簡曆,請你明天下午2點到我們公司來麵試,謝謝!”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剛說到屬於自己的天空,就接到了一家著名外資企業的麵試通知。
我興奮地告訴了莫妮卡。她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家公司,明天一定要加油哦!”
還沒等我說“當然”,手機又一次響起,難道明天麵試有變?我提心吊膽地接起電話,卻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高能先生,我是貝貝集團的副總經理,我們收到了你投來的簡曆,請明天下午4點到我們公司來麵試,謝謝!”
幾乎與剛才如出一轍,隻是換了一家公司,投簡曆前我查過這家公司的情況,是一家新興的民營食品企業,雖然不大,但有很強的成長性。貝貝集團的麵試是下午4點,緊挨著歐洲德古拉的麵試時間,順利的話都不會耽誤!
苦苦等待了一個星期,突然同時接到兩家公司的麵試邀請,否極泰來、時來運轉了嗎?
莫妮卡要了一小杯紅酒,舉起杯子說:“高能,祝你好運!加油!”
紅酒杯裏**漾著鮮血顏色的汁液,感覺像從我的脖子裏流出來的,我皺起眉頭說了一聲:“加油!”
傍晚。
像往常下班一樣回到家,為了表演得更加逼真,我還向媽媽抱怨公司的事情多,侯總經常召集大家開會。爸爸勸我不要怨天尤人,要努力工作,服從領導安排。原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擅長說謊的孩子。
我埋頭準備明天麵試的材料,翻出大學文憑和各種考級證書,還有在天空集團上班期間的個人業績,自然都是2006年以前的。上網搜索歐洲德古拉與貝貝集團的資料,成功麵試還要熟悉應聘單位的情況,如果說出對方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並提出我的解決方案,肯定會被麵試官刮目相看的。我甚至給自己準備了講稿,並用一個鍾頭背了出來,然後深更半夜的卻再也睡不著。
窗外,是連綿不停的雨,我在屋裏不停地徘徊,手下意識地伸到褲子口袋裏,摸出那張字條——
“為什麽不上網了?我已經等了你一個星期。”
藍衣社!
我跳到電腦前,上網登錄MSN,剛聯機不到十秒鍾,就響起了對話的聲音。
屏幕上跳出藍衣社的話:“你果然上來了。”
“你到底想要什麽?”
藍衣社:“對不起,你的腰上還疼嗎?我用力是不是太大了?”
果然是這個家夥幹的!現在他要是站在我麵前,我馬上打爆他的鼻子!我狠狠敲著鍵盤:“如果你還是男人,請你出來!讓我看看你是人還是鬼!”
藍衣社:“你怎麽確定我是男人?”
難道他——不,是她?
就在我萬分疑惑地抓著腦袋時,MSN上又跳出藍衣社的話:“別猜了,我是男人。”
“我見過你?在蘭州拉麵館裏?在地鐵車廂裏?在杭州龍井?”
藍衣社:“我是男人,但不是一個男人。”
一開始我沒看懂,但很快明白過來——他是男人,但是好幾個男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有好幾個人,甚至是一群神秘的人!
“你到底是誰?”
藍衣社:“藍衣社。”
他的回答讓我抓狂:“該死的,在一年零七個月前,在杭州究竟發生了什麽?”
藍衣社:“發生了必然要發生的事,不是你或者我或者其他人導致的,而是早已注定的命運。”
“半夜把我帶走的人是不是你?”
藍衣社:“帶走你的人是藍衣社。”
“那你承認就是你了?”
藍衣社:“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當初把你帶走的人是藍衣社,但不是我。”
我簡直要被他搞暈了:“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你不就是藍衣社嗎?”
藍衣社:“我是嗎?”
“剛才你還說你是藍衣社!”
藍衣社:“對不起,藍衣社不是一個人,我可以是藍衣社,但藍衣社不可以是我。”
“那你又是誰?”
要不是怕吵醒父母,我就要在電腦前狂吼起來了。
藍衣社:“一個讓你不寒而栗的人。”
剛打出這句致命的話,他就從MSN上脫機了。我怔怔地看著屏幕,看著最後那句話。
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人?
失業的日子。
第十一天。
也是我應聘麵試的日子。
為了給麵試官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特意去了趟美容院,躺下來做了個臉,又花一百元錢做了個新發型,照照鏡子已煥然一新。談不上英俊瀟灑,起碼能上得了台麵。
下午,換上一身新衣服,反複檢查帶的所有材料,我忐忑地走出家門——我對媽媽說去參加一次重要的會議。
打車提前半個鍾頭到了歐洲德古拉公司,前台小姐讓我在外麵等了幾十分鍾,過來麵試的人起碼有20個,發布的招聘名額隻有兩個,看來競爭相當激烈。
終於輪到我了,我理了理衣服和頭發,吐出嚼了一刻鍾的口香糖——對麵試或約會很重要。房間裏跑出來一個女孩,垂頭喪氣地掉著眼淚,這讓我立時緊張起來。
走進壓抑的狹窄隔間,大概就是公司名字“德古拉”給麵試者的感覺。兩個麵試考官,一個是人力資源總監,還有一個是銷售總監,招聘職位是銷售員。
“下……下……下午好!”
該死!第一句話就出洋相了,我的雙腿都在打戰,原本準備好的一長串話,在看到這兩個表情嚴肅的考官時,瞬間忘得一幹二淨。
人力資源總監看了一眼資料,懶洋洋地問:“你叫高熊?”
汗!
“不,是高能!”
“哦,對不起,也許我要換一副眼鏡了。你以前在天空集團?”
“是……是……我在天空……天空集團,做了四年的銷售,總共為公司完成了26筆大宗業務,總銷售額超過150萬元。”
銷售總監突然說話:“你認識侯總嗎?”
“啊……”聽到“侯總”兩個字,我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是,他是我的頂頭上司。”
“侯總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帶出來的人應該是不錯的。”
人力資源總監卻打斷了他的話:“好了,麵試開始。第一個問題,你的初吻是幾歲?初吻對象是誰?”
初吻?
我一下子蒙了。這完全是個人隱私,和應聘有什麽關係?何況——我也根本不記得自己的過去,更別提什麽初吻!
“我……我……不記得了!”
“是不是中學就開始談戀愛了?而且同時談了好幾個女孩,搞混了記不清了?”
怎麽越描越黑了?我急忙為自己辯白:“不!我不是這種人!”
“你不誠實!”人力資源總監板著麵孔,“對公司領導要誠實,這是銷售員最基本的素質!”
“對不起!我……”
“第二個問題:談過幾次戀愛?我是說那種真正意義上交往的戀愛,你懂嗎?真正意義上的!”
他的真正意義就是有肌膚之親,這與工作有什麽關係?怎能作為麵試的問題?雖然聽說外企麵試官很變態,但也沒想到這麽變態!
“快點兒回答!”
麵對人力資源總監的催促,我隻能低下頭來——我與誰有過這種關係呢?唯一被我知道的是田露,可那算是戀愛嗎?田露眼中的我不過是一條慰藉她寂寞的公狗!
我決然地搖搖頭:“不,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
“又在說謊。你們為什麽都不說實話?像你這種年齡,怎麽可能沒有談過戀愛呢?”
看來這個人力資源總監是少年風流的情種,以為人人都和他一樣有花頭。
氣氛漸漸尷尬起來,銷售總監終於打圓場了:“哎呀,這些問題都是個人隱私,你讓人家怎麽回答?還是我來問吧。”
同時,他的眼睛向我泄露了他的心裏話:“切,色情狂,又問出這麽多問題,我還不知道你嗎?你就想招進一個**貨,然後想方設法把人家搞上床。”
原來銷售總監背地裏管人力資源總監叫色情狂,真是個貼切的稱呼!我總算舒了一口氣。
“第一個問題:如果公司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業務需要你在半夜加班,突然同時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女朋友打來的,說她遇到了強盜,要你過去救她;還有一個是你老媽打來的,說自己得了重病被送到了醫院,你會怎麽選擇?”
銷售總監提的問題更加變態!放在平時,這家夥早被人抽死了!我隻能強忍著想了想,自作聰明地回答:“先去救女朋友!救好以後帶著她去醫院看媽媽。”
“不,我的問題是:如果公司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業務需要你在半夜裏加班,那麽你的答案應該是——不管你接到的電話是什麽內容,你都必須在公司裏加班完成!這是你必須完成的工作,就像一個軍人在上戰場時接到老媽住院的電話,他就能臨陣脫逃嗎?一個銷售員,一個德古拉公司的銷售員,必須有超出常人的敬業精神!”
聽完銷售總監的話,我已經目瞪口呆了。接著他又提出了第二個變態要求:“請你坐在地上,用最大分貝的音量高喊‘我是德古拉’。”
“坐在地上?還要高喊?”我已忍無可忍,“不!我不是一條狗!”
“狗是忠誠的動物,如果把你比喻成狗,那是對你的表揚!我們德古拉公司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尤其是銷售員!服從就是一切,如果不服從,就得滾蛋!”
簡直是神經病!在這兒上班就意味著喪失人格,每天接受非人的侮辱!相比之下侯總還算文明了。怪不得剛才那個女孩會哭著跑出去,縱然是男人也會被弄瘋的。
人力資源總監突然說話:“好了,他不合適,讓他出去就是了,不要這麽說嘛。”
刹那間,我看到了人力資源總監眼底的秘密:“銷售總監這條瘋狗,又耍出這種伎倆了,公司裏誰不知道你最變態,你的員工個個都在詛咒你吃狗屎!”
原來他們兩個互相看不起,各自給對方起了“色情狂”與“瘋狗”的綽號。
我離開小房間時突然回頭:“人力資源總監先生,你知道你旁邊的這位怎麽稱呼你嗎?”
“什麽?”
這回輪到他們瞪大眼睛。我微笑著說:“色情狂!他管你叫色情狂,你自己去打聽一下,問問別人,他是不是一直這麽叫你的?”
“你小子想找死?”銷售總監一下子跳起來,“居然敢在這兒挑撥離間,想要報複我是嗎?”
“哦,銷售總監先生,你先不要生氣,你知道你旁邊的這位是怎麽叫你的嗎?”
“你什麽意思?”
人力資源總監也站了起來。我冷笑道:“你不是經常管他叫瘋狗嗎?怎麽不敢承認了?”
他的表情立時難堪起來,銷售總監則死死盯住他,顯然也證實了我並沒有說謊。
“胡說八道!”人力資源總監趕緊向旁邊的人解釋,“你不要聽這小子亂說,他才是條瘋狗呢!”
我在門口揮揮手:“一個色情狂,一條瘋狗,兩位再見!”
走出變態的歐洲德古拉公司,回到外麵的天空下,我的心情驟然輕鬆了許多。最後說出的那句話,一吐胸中積壓了數天的鬱悶,若每天都能這麽暢快地一吐心聲,大概能多活十幾年!
我還得趕去第二家公司麵試——貝貝集團。
4點整,在昨天說好的時間,我準時踏進了麵試的公司。
這裏是一個創意產業園區,雖然是舊廠房改建的辦公室,但布置得很有後現代風格,牆上裝飾著許多兒童藝術照片,走進去感覺童趣盎然。
貝貝集團負責麵試的就是老板,也是公司的總經理,說明很重視招聘。老板大約四十歲,典型的民企創業者,相比德古拉公司的變態麵試官,絲毫沒有盛氣淩人、居高臨下的態度,心平氣和地與我說話,還給我倒了一杯茶。他先詢問我的工作經曆,又介紹了公司的情況——貝貝集團主要代理銷售嬰幼兒食品,公司對產品質量要求非常高,與國內外的食品檢驗機構有長期合作,必須是天然無汙染的食品,才能進入銷售渠道。
老板並沒什麽古怪的問題,直接提出了工作要求,雖然對我來說絕非易事。
我也誠懇地提出了想法。老板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最後坦率地說:“高能,我最看重的是你在世界500強的工作經曆,希望你能把天空集團的優秀經驗帶來。”
“那我——”
“明天就來上班吧,基本工資3000元,此外公司會為你繳納四險,每個季度有5%的銷售提成。”
“謝謝!”
我興奮地站起來,剛要和老板握手,老板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也不避諱地接起手機:“是我……什麽……哦……嗯……不……不……不……是……沒關係……就這樣定了……好……再見!”
這通電話有五六分鍾,老板總共隻說了這麽幾個字,但我從他的眼睛裏讀到了完全不同的心裏話——
“什麽?根據新西蘭方麵最新的檢驗報告,我們代理銷售的××奶粉含有三聚氫胺?這種成分可能導致嬰兒腎結石,甚至危害生命?沒關係!怕什麽!我心裏清楚得很,國內許多食品中都含有三聚氫胺,什麽牛奶、雞蛋、豬肉……大家不是每天都在吃嗎?隻要別給自己的小孩吃××就行!對了,這回你聰明了,繼續向市場銷售,繼續宣傳××奶粉無公害無汙染!不會有問題的,隻要有錢賺就行!現在我又招了一個家夥來做銷售,大家看到他那麽老實的樣子,更不會懷疑我們了。對,就這麽定了,繼續銷售!”
等他打完這通電話,我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如果說五分鍾前他還是天使,現在已完全變成了魔鬼!剛才和我說的一切都是謊言,他們根本不會對食品安全負責,明明知道奶粉裏含有化學物質,可能導致嬰兒死亡,還要繼續銷售下去,居然想利用我的老實!太無恥了!
老板也感覺不太對勁:“你怎麽了,眼神那麽奇怪?”
“對不起,我改變主意了。”我意識到自己的臉色已漲得通紅,“你是個騙子!我不願在你這種老板手下工作。”
“高能,到底怎麽回事?”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大聲道:“請你不要銷售××奶粉,不要毒害我們的孩子,不要再幹這種缺德事了!”
“你!”
老板驚訝而恐懼地看著我走出房間。
我飛快地離開這家公司,腎上腺素急劇分泌,熱血讓我渾身顫抖,迫使我在馬路上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110。
“喂,是110嗎?我向你舉報一家公司——貝貝集團,他們在銷售含有化學毒物成分的嬰兒奶粉!請趕快調查他們!”
接著,我通過114查到了國家食品藥品監督局的電話,再次舉報了貝貝集團和××奶粉。
第一次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傍晚,回家的地鐵上。
短暫的興奮又被漫長的失落取代,盡管出了一口惡氣,但我的兩次麵試都告失敗,我依舊是一個失業男。
我已不再奢望,人的好運隻能用一次,我的好運卻用到了這兩家公司上,一家變態、一家卑鄙。要不是讀心術救了我,恐怕我就成了毒奶粉銷售員,到時候下了地獄還會被煎油鍋吧!
車廂裏越來越擁擠,仍沒遇到期待中的盲姑娘。美容院裏新做的發型,還有今天換上的新衣服,都被擠得亂七八糟。我失望地閉上眼睛,任憑身體被擠來擠去,就像一艘隨波逐流的小舢板。混濁的空氣令大腦缺氧,昏昏欲睡,突然發現即將到站,我匆忙擠出去,周圍傳來抱怨和咒罵聲。回到站台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下意識地摸口袋,才發現手機不見了!
要命!我反複檢查衣服和褲子口袋,又把包裏的東西都倒出來,卻再也找不到手機的蹤影。
我眼前一黑,幾乎暈倒,肯定是剛才急著下車,讓小偷摸走了褲兜裏的手機!
我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在站台上亂轉,看著地鐵工作人員就在眼前,卻不曉得要如何說。當時車門附近那麽多人、那麽多手,誰知道是哪一個,何況列車早已開遠,不可能為了我再停下。我茫然地握緊拳頭,十指幾乎摳進掌心,卻不知該砸向哪裏。
我絕望地仰天長歎,最近半年來所有的悲傷都化成此刻的憤怒。人們膽怯地從我身邊繞過,地鐵工作人員也走上來詢問,我卻搖搖頭什麽都沒說,離開了這個倒黴的站台。
回家的路上,晚風撲麵而來。工作丟了,麵試失敗了,就連手機也丟了!為什麽整個世界都與我為敵?為什麽厄運總是與我為伴?與其如此,當初又何必醒來?還不如永遠做個渾渾噩噩的植物人,也不用承受這些人世的煩惱!
在自家門前我猶豫許久才進去,媽媽詫異地拉著我的手:“能能,怎麽臉色這麽差?”
看著媽媽,我的鼻子酸澀,縱然鐵石心腸也撐不下去了:“對不起!媽媽,我騙了你。”
“哎呀,怎麽回事啊?”
媽媽更加擔心,爸爸也過來拉著我坐下:“發生了什麽盡管說!”
“我失業了。”
“什麽?你說什麽?”
“失業!十幾天前我就被公司裁員了,因為銷售業績最差。對不起,這些天一直瞞著你們,每天早上出門去坐地鐵,到傍晚再坐地鐵回家。我偷偷地在網上求職,今天去兩家公司麵試,但都失敗了!對不起!”
我絕望地低下頭,不可抑製地掉下大顆眼淚。他們一開始還不相信,但等我說完都沉默了。父親歎息了許久,媽媽跑到屋裏哭了起來。
原以為父親又會咆哮一通,沒想到他摸摸我的頭,說:“兒子,抬起頭來,不要像個孬種一樣掉眼淚。失業算什麽?我們單位那麽多人下崗了,還不是照樣活著嗎?再說你這麽年輕,有學曆、有工作經驗,不怕找不到好工作!”
“爸爸。”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父親給我的溫暖。
“知道你媽為什麽哭嗎?不是為你的失業而哭,而是因為你欺騙了我們,還整天裝作上班的樣子。在外麵吃苦了吧?”
想起每天的麵包和饅頭,我就難過得抬不起頭:“是,是我不好!”
“這兩天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天天往外亂跑了。”
“爸爸,我答應你,我會努力找工作的。”
我進屋去找媽媽,摟著她的肩膀道歉,讓媽媽不要再哭了。現在,家裏僅有的經濟來源,就是父親每月2000元的工資,再加上媽媽的退休工資。
我是一個失業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