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還會想起父親。

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有時我趁著老馬科斯熟睡,悄悄回憶往事流淚。

2009年9月19日,下午3點。

剛在小簿子裏寫到“請你幫我查一個電話號碼”,黑人獄警就過來敲了敲鐵門:“1914!典獄長找你!”

“1914”是我在這裏的名字。

走出鐵門,冷靜地穿過走廊,四周響起囚犯們的噓聲。

經過三道狹窄的安全門,經過地下回廊,進入監獄行政樓。這裏的戒備鬆了許多,獄警押送著我進入典獄長的辦公室。

“你好,1914。”

典獄長德穆革先生坐在一把巨大的黑椅上,他緩緩掐滅嘴裏的煙頭,示意獄警退出他的辦公室。他有一個長長的鷹鉤鼻,從頭發與臉型來看像猶太人。麵對我這樣的終身監禁囚徒,卻絲毫不加防範地捧著咖啡說:“今天,我同時接到兩通電話,都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

“一個是男人打來的,另一個卻是女人。”

“謝謝,我知道他們是誰了。”

典獄長的聲音分外陰沉:“我會按照他們說的去做,前提是你必須聽我的話。”

“我會的。”不想多看他那張麵孔,我低頭說,“先生,我可以走了嗎?”

“等一等,還有件事——昨晚,我也聽說了。”

“聽說什麽?”

“掘墓人。”

他說完又點起一支煙,藍色的煙霧從他臉上彌漫起來,讓它壓抑著自己的恐懼。

“這是真的嗎?那個傳說中的幽靈,真的回來了嗎?”

“不,我希望大家終止這種無稽之談。”典獄長第一次在我麵前露出緊張的神色,卻還給自己壯膽說,“我已經在這座監獄七年了,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掘墓人!”

“可我確實見過他。”

從我嘴裏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典獄長德穆革先生麵色慘白,他那鷹鉤鼻與黑色的頭發,倒是很像吸血鬼電影裏的德古拉伯爵。

他怔怔地盯著我的眼睛許久,終於擠出一個詞組:“Get out!”

於是,我如典獄長所願而滾蛋了。

黑人獄警將我押回C區58號監房,老馬科斯依然在坐著看書。我悄悄拿出抽屜裏的小簿子,接著記錄我的故事——沒有父親的日子。

第二天。

我和母親守著父親的靈堂。

在外麵跑了整個上午,把父親送到殯儀館,確認後天火化舉行追悼會,在我家附近的酒店預訂了豆腐羹飯——南方許多地方的習俗。下午疲倦地回到家,再給親戚朋友打電話,通報追悼會的時間。不斷有人上門來吊喪,大多是爸爸單位的同事,沒幾句話放下禮物就走了。我覺得自己成熟了許多,能暫時放下悲痛處理這些事,雖然一切都是被迫的。

家裏隻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了,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關上房門拿出幾張信紙,最近七個月還沒寫過信,摸著紙筆的感覺那麽陌生。

信劄的第一句話是——

秋波:

你好……

足足寫了三頁信紙,握筆的手指都疼了。盲姑娘能夠看信嗎?節目編輯一定會幫她念的。最後要落款時,我停頓了好幾分鍾,才寫下“蘭陵”這個名字。

重新讀了一遍,將三頁信紙塞入信封,寫上廣播電台《麵具人生》的地址和郵編。

手機又響了,是莫妮卡:“喂,高能!我查到那個號碼了!”

“你太厲害了!在哪裏?”

“美洲大酒店。”

離我家不遠,是一家新開業的外資五星級酒店。

十分鍾後,我打車趕到了美洲大酒店。

果然是五星級酒店的氣派,大門裝修得富麗堂皇。我匆忙出門穿著寒酸,還戴著黑紗,保安粗暴地將我攔下來。我好說歹說都沒用,隔著酒店的玻璃門,我看到大堂裏的莫妮卡,她那混血的模樣煞是醒目。我急巴巴地衝她大喊,她出來告訴保安我是她的朋友。保安看到她混血兒的模樣,立刻把我放進了酒店。

“我討厭這個地方!”我覺得剛才受到了侮辱,“你怎麽查到這裏的?”

“固定電話號碼,電信公司就可以查,你真笨!”

她帶著我走到酒店前台,向服務生查詢昨天淩晨1點,哪個房間的電話打出來過。服務生表示沒辦法查詢。

莫妮卡將我拉到一邊,說:“每個酒店都有電話記錄,所有房間打出電話都可以查到,否則怎麽結算電話賬單呢?”

她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這回說的全是英文,一直背對著我,聽不清她說了什麽。

打完電話不到一分鍾,前台服務生就把我們叫了過去,滿臉堆笑地向莫妮卡道歉,很快查出了房間號碼——1919房。

昨天淩晨1點01分,美洲大酒店1919房打出過一個電話到我父親的手機上。

服務生查了一下入住資料,當時1919房的客人現在仍未退房,是用美國護照登記的,名字叫“常青”。

“是中國人的名字。”我輕聲對前台服務生說,“客人現在在房間裏嗎?”

“這個就不知道了。”

莫妮卡掏出100美元的小費說:“你給1919房打個電話,如果客人接起電話,就問他需要什麽房間服務。”

服務生撥起電話,我的手心已捏了一把汗,緊張地看著莫妮卡,她也擰著眉頭異常警惕。

“喂,常先生嗎?我是前台,請問需要什麽房間服務?”

電話居然撥通了,客人正好在房間,確實是美籍華人。

“打擾了,再見。”

等服務生放下電話,我和莫妮卡已飛快地衝向電梯,以免那個家夥又坐電梯下來。

衝進電梯,按下19層,我的麵色已漲得通紅,握緊拳頭像要打架的樣子。

“高能,你一定要冷靜,千萬不能衝動。”

“是!”

我強迫自己鬆開拳頭,靠著電梯壁深呼吸著。

19層到了,踏入靜謐的走廊,來到1919門前,莫妮卡先讓我退到一邊,由她按下門鈴。

隻等了幾秒鍾,房門打開了。

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華人男子,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站在門裏。我確信從沒有見過這個人,至少在蘇醒以後的半年裏。

“常青先生?”

莫妮卡冷冷地問了一句。

“是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隨後目光跳過莫妮卡,直接落到後麵我的臉上,“請進!”

他居然沒問我們是誰!我心裏有些猶豫,但依然快步走進房間。莫妮卡走在我身邊,警惕地盯著那個男人。

這是一個豪華套間,剛剛打掃過,沒什麽異樣。常青似乎認識我,用標準的普通話說:“兩位請坐。”

我小心翼翼地坐下,還沒等我開口問他,常青主動說話了:“賢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已在這裏等你兩天了。”

“什麽?賢侄?”

我完全暈了,不知該立刻暴打他一頓,還是該跟他稱侄道叔。

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毫無防備地被我盯著,從而我看到了他的心裏話——奇怪,他心裏絲毫不慌張,看起來並沒有說謊,確實在這裏等了我兩天!

“兩位要喝什麽?”

他說話文質彬彬,走到酒櫃前要開瓶了,莫妮卡急忙說:“No,Thanks,不需要。”

“請問你是高能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當然不是!”莫妮卡也不尷尬,“我隻是他的同事。”

“真的嗎?可是我聽說高能最近被公司裁員了。是前同事吧?”

她低頭道:“是,前同事。”

“你怎麽知道這些的?”我終於按捺不住,開門見山,“你還知道我為什麽要找你吧?”

“是的,非常抱歉,昨天淩晨1點,是我用酒店的號碼給你的父親,也就是高思祖先生打了電話。”

他居然這麽坦率地承認了!原本以為還要盤問一番,甚至要動用武力才能讓他開口。接下來他又要說什麽?

“兩天前的晚上,也是我給你父親打了電話,然後他就到這個房間裏,與我長談到了深夜。”

“你是什麽人?藍衣社?”

“藍衣社不是一個人,但我確實與藍衣社有關。”

又是這套鬼話!我盯著他的眼睛問:“昨晚與我在MSN上說話的人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

“你們究竟要怎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不,我絕不希望你父親有任何意外,我也想不到他居然會選擇自殺,這其中的秘密也許隻有他才知道了。”常青從酒櫃裏拿出一瓶飲料自斟自飲,“其實,我與你全家都是世交,至少已經有三代人的關係了。”

“世交?”

怪不得他一見麵就叫我“賢侄”,搞得像武俠小說裏的華山派與衡山派。

更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一直盯著他的眼睛,卻發現裏麵那麽多話,居然全都是實話,他並沒有欺騙我。

“不,我不記得父親跟我提起過你,也不知道我家有什麽世交。”

“是的,你的父親不但不會告訴你,還希望你永遠置身事外,不要卷入到這些秘密當中,因為他深深地愛著你,他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險。”

常青的這番話讓我垂首深思,這倒與父親死前說的那些話意思相符。

“是的,父親深深地愛我。但正因為他那麽愛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他的死,我一定要找出他自殺的原因!”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我已經承認了,我和你的父親有過長談,我也想不到在與他通電話後,他竟然會輕生。但我不能透露我和你父親具體談了什麽,因為這是你父親在最後一個電話裏對我關照的,他不想讓你和他一樣再被那些秘密煎熬,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麽都不知道,否則你將處於比你父親更大的危險中。我已答應了你的父親,並將信守這個承諾,不會把任何秘密告訴你。”

我盯著常青的眼睛,卻看不清他心裏想什麽。也許都是真的?

“你說父親是為了保護我,才不讓你向我透露任何秘密的?”

“是的,你的父親向你透露過秘密嗎?”

“沒有。”

“對,這就是他的願望所在。”

但我還是痛苦地搖頭:“就算這真是我父親的願望,但你為什麽突然給他打電話?在你半夜打的電話裏,究竟說了什麽話促使他自殺?”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父親好好地活著,因為他身上的秘密如此重要,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而言,都如同一個巨大的寶藏——他的去世就是這筆寶藏的重大損失,可惜他已厭倦了這個秘密,不願意再把延續千年的遊戲進行下去。”

“延續千年的遊戲?”我瞪大眼睛,希望發現他的心裏話,“什麽遊戲?”

“秘密——不能說的秘密。”他轉身又給自己倒了杯飲料,“他一定想用自己的死亡來徹底終結這個遊戲,同時永遠埋葬這個秘密。他是為了你的安全而死,也是為了許多人的未來。無論他能否完成心願,他都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一個偉大的男人。”

“你好像在說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但將影響到我的家族,而且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的人?”

“是。”

常青反而向我步步逼來:“高能,你的父親希望你做一個普通人,不要為了那個千年秘密和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而走上萬眾矚目的十字架!”

“萬眾矚目的十字架?”

太陽穴的神經又開始疼痛難忍,盡管我極其不願意相信,但從常青的眼睛裏發現——他說的居然全是事實!

我曾幻想成為萬眾矚目的人,得到財富、權力與名譽,享受各種各樣的欲望與幸福。父親卻要我像遠離毒藥一樣遠離這些幻想,期望我平平淡淡地生活,成為茫茫人海中一個平庸角色,就此度過卑微而平凡的一生。

“當然,究竟選擇走上十字架,還是最終老死於床頭,這完全是你的自由。”

聽完常青的這句話,我咬著嘴唇不知該說什麽,腦子裏徹底亂了套,反複出現父親的臉龐,還有那些閃光的碎片。

“常先生,”看到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潰,保持沉默的莫妮卡挺身而出,“無論這個秘密是什麽,能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對不起,作為高家幾代的世交,我的身份同樣也是高思祖先生的秘密之一。”

“那你說在這裏等了高能兩天,你在等他什麽?”

“因為我相信以高能的智商,他一定會找到我的。”常青看了看時間,“對不起,我還有個重要約會,必須馬上出門。再見。”

下達完他的逐客令,常青穿上西裝,提起包往客房門口走去。

“等一等!”

莫妮卡衝到門口攔住了他。常青淡淡地說:“你們要綁架我嗎?”

我麵無表情地走到門口,拉了拉莫妮卡的衣袖:“算了,我們也走吧。”

莫妮卡盯著常青的眼睛,對峙了幾秒鍾後給他讓開了路。常青徑直走入電梯,留下我們兩個在走廊內。

“高能,給我兩天時間,我會查出他的老底!”

“剛才的對話非常奇怪,他並沒說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但我發現他基本上沒有說謊。”

“你怎麽判斷別人是否說謊?”

她又繞回來了,還想套我的話嗎?我苦笑一聲:“不知道,也許是命運的恩賜。”

“讀心術?”

走廊裏死一般寂靜下來,我走到電梯前回答:“不,讀人術。”

“讀人?”

“讀人即是讀心。”

坐進電梯,從19樓下降到底樓,回到五星級酒店的大堂,莫妮卡一路沉默,似乎是思考著我的話。

外麵下雨了,我打上一輛車匆匆離去,從後窗回望路邊的莫妮卡消失在迷蒙的煙雨中。

讀人即是讀心。

沒有父親的日子。

第三天。

窗外是陰冷的雨,整個房間透著潮濕,從牆壁無孔不入地鑽進來,逼入我的皮膚與血管。

明天,就是父親高思祖的追悼會。

我剛寫完在追悼會上的講稿,媽媽還守在靈堂喃喃自語。

“媽媽,你在說什麽?”

“我感到你爸爸在裏麵對我說話。”

她抬頭看了看父親的遺像。我抓著她的胳膊:“不,你隻是太悲痛、太想念他了。”

媽媽不再說話,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什麽。她的沉默更讓我擔心。

靈堂裏寂靜了十幾分鍾,在遺像裏的父親的注視下,我問出了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媽媽,我會遊泳嗎?”

“怎麽問這個?”媽媽恍惚地搖頭,似乎有些神經衰弱,托著下巴歎息,“不,你從來不會遊泳。小時候你爸帶你去學過,但你無論如何都學不會,後來就再也沒有遊過泳。”

自從我上次去杭州,在西湖斷橋下救起一個溺水的孩子,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答案。

“真的嗎?我從來都不會遊泳?”

“當然,媽媽最了解你了,怎麽可能會搞錯呢?”

既然我從來不會遊泳,那跳下西湖救人的又是誰?暫時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不是爸爸親生的兒子,那麽媽媽就成為最大的疑點——不,絕不允許有這種想法,哪怕僅僅是一種假設!但如果媽媽也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呢?腦袋又要被擠爆了,這些疑問卻不敢說出來。

窗外,淋漓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密密麻麻敲打著我的心。

回到小房間,我關上門坐臥難安。把時間再推回到半年前,我蘇醒以來丟失了全部記憶,關於自己的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而這半年來我的某些發現,卻讓我對自己的過去產生了許多懷疑。比如離奇的遊泳問題,接著是可怕的血型問題,最後我竟想到了張雨生!

原本從來不會遊泳的我,沉睡一年醒來後卻有了如此好的水性,不可能在沉睡中學習了遊泳吧?從來不唱張雨生的歌的我,卻在蘇醒後突然能模仿張雨生唱歌,不可能是我在沉睡中學會了張雨生的歌吧?

為什麽在這兩個方麵,現在的我與以前截然不同?

還有最最致命的血型——如果我不是父親在生物學上的兒子,那麽我的親生父親又是誰?如果我是母親在生物學上的兒子,這一定是我以及母親的奇恥大辱!不,我絕不相信媽媽會做出對不起爸爸的事。

然而,有什麽方法能還給母親一個清白?

血型、遊泳、張雨生的歌——這三件事都極度蹊蹺,血型證明我不是父親的兒子,遊泳和張雨生的歌證明我不是以前的我。

假設我不是以前的我,那麽我當然也不是母親的兒子!

老天!腦中掠過一個最不可能的可能——我既非父親的親生兒子,同時也非母親的親生兒子,實際上我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

我的牙齒劇烈地打戰,雙手幾乎要拔出頭發,難道隻有這樣才可以解釋母親的問題?

不,以前的高能不會遊泳,以前的高能也不會唱張雨生。

而現在的我擅長遊泳,現在的我也擅長唱張雨生的歌,並不是高能不是高思祖與許麗英的兒子,而是現在的我根本不是以前的高能!

我不是高能?

這是一個更令人恐懼的可能,指向無限詭異的想象力,也意味著半年來照顧我的高家夫婦,原本就不是我的父母?

終於,邏輯又回到倫理道德允許的範圍:媽媽仍然是一個賢妻良母,爸爸也沒有被戴上綠帽子,冤枉地替別人養大兒子。他們夫婦確實生了一個兒子,並將他養大成人到二十多歲,他就是高能——但不是我!

也許,我隻是擁有了一張和高能一樣的臉,或許還有和高能一樣的嗓子,能唱出比他更高的音域,達到張雨生那樣的境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猶如我劇烈跳動的心髒。

我煩躁地徘徊了幾步,突然衝出房間回到靈堂:“媽媽,我是你的兒子嗎?”

“傻兒子,你真是瘋了嗎?”

媽媽疑惑地搖搖頭,而她的眼睛卻被我看清楚了——她沒有說謊,在她眼裏,我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因為我是以高能的麵目出現在她的麵前的。

“對不起,媽媽。”我抓著媽媽的手,放到嘴邊親了親,“你有沒有留著我小時候的東西,比如頭發之類的?”

她想了半天才說:“想起來了,你出生以後不久,我把你的胎發都保存下來了。”

“在哪裏?”

媽媽回到臥室,在五鬥櫥裏翻箱倒櫃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鐵皮盒子。

看得出她保存得很好,打開來是一撮胎發,淺淺的顏色又細又軟,二十多年了卻還像剛剛剪下來的。

“這就是你的胎發,媽媽留著它就想存個紀念,看到它就會想起肚子裏懷著你的時候。”

她說著摸了摸我的腦袋,好像我還是媽媽懷中的嬰兒——假設我真是高能的話。

忽然手機響了,我退回自己房裏接起電話,果然是莫妮卡:“喂,昨天晚上,常青已經從酒店退房離開,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該死!”我壓低聲音狠狠地說,“昨晚他騙了我們,根本不是什麽約會,就是想把我們騙走,然後溜回去退房,以免我們再找到他!”

“但我查到常青的底細了。1958年他出生於中國,1979年成為恢複高考以後的首批大學生,1983年獲得美國伯克利大學的獎學金,得以赴美留學深造,畢業後留在美國工作。20世紀80年代末,他神秘地成為百萬富翁,並加入美國國籍。

但他並未在任何一家公司供職過,也沒有經營過什麽企業,誰都不知道他巨額財富的來源。”

“這次他怎麽會回國的呢?”

“他是在三天前回國的。根據入境記錄,這也是他今年第一次進入中國,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內容。”

我在電話裏苦笑一聲:“你知道嗎?你完全不像總經理助理,更適合做一個私家偵探。”

“也許吧。”

結束通話之前,我猶豫著問道:“莫妮卡,能否再幫我一個忙?”

沒有父親的日子。

第四天。

殯儀館。

雨一直下,所有人都撐著黑色的傘,穿著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的袖章,懷著黑色的心情。

我的父親高思祖的追悼會。

這也是我最近第二次來到殯儀館,上次送別的是上吊自殺的陸海空。

我租了一個不大的廳,放好花圈就顯得有些擠了。親戚朋友與單位同事加在一起,總共不超過30個人,看起來冷清又寒酸。媽媽一直掉著眼淚,舅舅牢牢地扶著她的肩膀。父親單位領導先致了悼詞,接著,我作為唯一的兒子,向來參加告別儀式的親朋好友致辭。

我的最後幾句話是這樣說的——

“爸爸,直到你生命最後的時刻,還在想著如何保護我,不讓我受到任何傷害。你說你深深地愛著我,對此我深信不疑,你以生命實踐了誓言。雖然,此刻的我悲痛欲絕;雖然,我幻想這一切都沒發生,如果我有機會穿越時空,絕對會阻止你的離去,但是,我仍然要對你說——爸爸,你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也是一個偉大的男人,即便整個世界都無法理解你,但隻要你的兒子我能夠理解,你在九泉之下也當安息吧!永別了,爸爸。”

說完這段,我已淚如雨下,媽媽也已泣不成聲。其他人雖聽不懂我的意思,卻也被我的情緒和當時的氣氛感染。隨著向遺體告別的哀樂聲響起,所有人的心都被父親揪著,走向帷幕後的水晶棺材。

作為兒子,我走在最前麵,看著玻璃下的父親——他被化妝打扮得不錯,看起來栩栩如生,穿著一套我專門為他買的西裝。父親這輩子幾乎沒穿過西裝,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在沉重的哀樂刺激下,我顫抖著撫摸水晶棺,卻摸不到父親冰冷的臉,隻有我自己滴落的淚水。

無論我是否是他的親生兒子,我確實是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在他的生命消逝之後,才真正感受到了他的父愛,竟是那麽深厚、那麽偉大!

追悼會已近尾聲,大家轉了一圈回到原地,所有人與父親告別。母親幾乎昏倒在棺材前,被舅舅、阿姨拉了回來。當我們又排成幾列,向父親的遺體三鞠躬告別時,外麵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黑衣人。

我居然看到十幾個黑衣人,穿著黑色的風衣,戴著黑色的帽子,胳膊上戴著黑紗,捧著十幾個花圈進來。所有花圈上都寫著“高思祖先生千古”的毛筆字,卻沒留下任何贈送者的落款。他們簇擁著一個男人,同樣也是一身黑衣黑帽外加黑色墨鏡,看不清他的長相。

但可以肯定——這個人絕對不是常青,因為他的身材要比常青高大很多。

這群黑衣人走進追悼會現場,使原本就狹窄的廳裏顯得更加擁擠逼仄。我衝上去詢問是什麽人,但他們都低頭不語,樣子倒還畢恭畢敬。我也不敢貿然把他們趕走,說不定真是父親生前的朋友呢。

中間那個戴著墨鏡的黑衣人,緩緩走到父親的水晶棺材前,摸著玻璃沉默了半晌。大家都搞不懂這幫人是誰,看起來很像《黑客帝國》裏的打扮。

黑衣人圍繞父親的遺體走了一圈,沒有和在場的任何人打招呼,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追悼會現場。其他的黑衣人圍繞著他,快步走出殯儀館。我疑惑地跟出去,卻看到他們跳上幾輛商務車,一陣風似的揚長而去。

追悼會結束後,我讓人照顧悲痛的媽媽,自己陪伴父親去走人生最後一程——火化。

我變得很堅強,冷靜地看著父親,看著他被緩緩送入焚屍爐。

最後的告別。

藍色的火焰,熔化了一切,熔化了一個男人的一生,熔化了一個家族的秘密,熔化了許多野心與欲望,熔化了我的眼淚。

直到父親變成一堆塵土。

我親手撿拾父親的骨骸,裝入了他的骨灰盒中。

然後,我輕輕吻了骨灰盒上父親的照片。

不管在一年半以前我是否認識他,但至少在我變成植物人的時候,在我獲得重生之後的七個月內,他就是我的父親,他愛我,我也愛他。

晚上,我完全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招待親戚們吃了豆腐羹飯,一直忙碌到很晚,最後陪伴媽媽回家。

白天哭得太厲害了,媽媽已經筋疲力盡。我攙扶著她到**躺下,始終握著她的手。媽媽喃喃自語,念叨著父親的名字。我不停地安慰她,直到接近子夜,她才漸漸沉睡過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嘴唇顫抖著歎息一聲,才發現自己竟哭不出來了,似乎所有淚水都在焚屍爐裏被熔化了。

等待我的是漫漫長夜,不知怎樣才能挨過。我隨手打開收音機,調到電台節目《麵具人生》,秋波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一年半前,我遭遇一場嚴重車禍,變成了植物人,在醫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竟奇跡般地醒了過來。我回到原來的公司上班,回到原來的生活,卻對以前的自己一無所知——我丟失了全部記憶,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原來的自己。我遇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有人吊死在我的辦公桌上方,有人給我留下短信後神秘失蹤,有人悄悄地跟蹤我……最近,我被公司裁員了,父親也不知什麽原因自殺去世,周一就要舉行追悼會。

我感到孤獨絕望,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不知道將來會怎樣,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自己,但我知道,我不願向這個世界妥協,不願與其他人同流合汙,不願淪落到這個極不完美的現實之中……”

這是我的故事。

我默默守著收音機,聽另一個人的美麗聲音,娓娓道出我的故事、我的悲傷和我的絕望。

這是兩天前我寄給秋波的信,沒想到這麽快她就收到了。節目編輯肯定第一時間念給了她聽,並迅速翻譯成了盲文,由她在今夜的節目裏念了出來。

電波穿越這個城市的黑夜,傳遞著盲姑娘——主持人秋波的聲音:“蘭陵,你的故事讓我很感動,那麽我也來說說我的故事。許多老聽眾都知道,其實我是個盲人,但不是天生的。10歲那年我意外遭遇了一場火災,在煙霧彌漫的老房子裏,我救出一個比我大兩歲的男孩。為了在煙霧中看清逃生的路,我的雙眼受到有毒氣體的傷害,當我被消防隊員救出來後,就永遠失去了光明——不管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

那一年的電視新聞裏,我成了見義勇為、舍己救人的小英雄,許多中小學都展開了向我學習的活動。”

聽到這兒我徹底被震住了。媽媽曾經告訴過我,在我(假設我是高能)12歲那年,遭遇過一場嚴重的火災,抱著我睡覺的外婆窒息而死,而我也陷入了昏迷,是鄰家的10歲女孩救了我,而那女孩卻因此雙目失明。

就是她!

就是此刻隔著午夜的電波,坐在電台直播間裏,這個名叫秋波的盲姑娘!

我雙手顫抖著捧起收音機,聽著秋波繼續講述她的故事——“我卻後悔為什麽要救人,當時有機會逃生的,如果不是為救那個男孩,我也不會受傷並雙目失明。我不想做什麽英雄,也不想接受榮譽,隻想要回自己的光明!最初三年,我終日怨天尤人,無法接受成為盲人的現實。13歲那年,忍無可忍的我決心終結這種生活——跳進了郊區的一個湖泊。當我即將溺水身亡,卻對這個決定追悔莫及時,有個少年奮不顧身地跳入水中,將我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從此,我才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戰勝困難,隻有互相幫助支持,才能一起攙扶著站起來。”

我劇烈地晃動著身體,抱著收音機躺在**,接著聽秋波說——“蘭陵,你在信裏說你非常喜歡張雨生的歌,又說你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請讓我為你播放一首張雨生的歌,記住那句話——我的未來不是夢!”

電波中又響起那熟悉的旋律與聲音。當我是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曾經狂熱地喜歡過張雨生,現在卻完全遺忘了那段記憶。在我最絕望、最迷惘的時刻,隻有聽著張雨生嘹亮的歌聲,才仿佛夢回真正的青蔥歲月,回到那個真正的我。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

流著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

沒有父親的日子。

第五天。

等待了整個下午,在醫學院白色的走廊上,我困倦地坐在長椅上,模糊的視線裏,晃動著一頭栗色的長發,還有一雙混血的深邃眼睛,如波斯貓般漸漸湊近。

“高能,如果你不是高能,你會怎麽樣?”

這句悖論讓我搖搖頭:“不知道。”

“你希望自己是高能嗎?”

“現在想來,我倒希望是高能。”我把頭靠在牆上,看著窗外陰鬱的天空,“如果我不是高能,那我就不是蘭陵王第49代孫,我身上也不再具有蘭陵王家族的秘密,那麽我遭遇的所有恐懼與痛苦豈不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嗎?白白忍受了那麽多苦難。而那些暗中監視我並傷害我的人,難道都找錯人了?最重要的是,父親是為了保護我,確切地說是為了保護高能而死的,而如果我不是高能,那麽父親不是自殺得太冤了嗎?”

莫妮卡眨著絲綢之路般的神秘雙眼說:“不管你是高能還是其他什麽人,我都會繼續幫你。”

“假設我身上沒有秘密呢?假設我與蘭陵王沒有任何關係,我原本隻是個普通人呢?”

“不,如果你不是高能,那麽你身上的秘密可能比高能家族更加重要!”

後麵的小門打開,一個醫生走出來說:“可以拿報告了!”

這是一份DNA比對的報告。

前天晚上,我從媽媽那裏拿到了“我”出生時的胎發,然後給莫妮卡打了一個電話,請她找人幫我鑒定一下,現在的我和以前的“我”的胎發,究竟是否屬於同一個人。

今天上午我們就來了,先給我抽血化驗,再給“我”的胎發化驗。在此之前,莫妮卡已經在天空集團的員工資料裏,查到了“我”剛進公司時做的體檢報告——高能的血型是O型。上午我已經重新化驗了血型,再次確認我的血型是AB型。

我不是高能。

而高能是O型血,他是由O型的父親與B型的母親生出來的,所以母親並沒有做過對不起父親的事,她確實為父親生下了O型血的高能,但不是AB型血的我。

比血型更準確的是DNA鑒定報告,我輕聲讀出報告上的數據,雖然並不能知道我是誰,但至少可以確認我不是誰!

現在由基因來說話,最公正的末日審判——胎發中所提取的DNA,與我身上提取的DNA經過比對,證明屬於兩個不同的男性。

蓋棺定論,水落石出,高能是高能,我是我,我和高能是兩個不同的男人。

我不是高能,我是誰?

思維開始倒流,從現在起按下倒進鍵往後——父親的自殺——被公司裁員——杭州龍井——讀心術——嚴寒與方小案的失蹤——陸海空的吊死——地震時收到的話——七個月前從醫院醒來——黑暗,一片虛無的黑暗,隻有一條長長的產道,不知來自何方,也不知通向何處。那是宇宙大爆炸的前夕,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隻有“無”。

當這部詭異的電影從中段往後倒退,一直倒回片頭字幕升起時,我卻再也看不到自己,隻剩下混沌的黑暗深淵。那就是我丟失了的記憶?我真正的過去,不是作為高能,而是作為另一個人?

我發覺自己又回到了七個月前,回到昏睡一年剛剛醒來後的狀態——我是誰,全都是別人告訴我的,他們說我是高能,我就相信自己是高能;他們說我在天空集團上班,我就相信自己是天空集團的一員;他們說我是個平凡普通的窮小子,我就相信自己是沒人要的猥瑣男!

不,這一切都是假的,竟然沒有一樣是真的!我的名字是假的,我的家庭是假的,我的工作是假的,我全部的人生都是假的!也許,連這個世界、這個宇宙也都是假的!

該死的!我隻不過長了一張與高能相同的臉,與他相仿的嗓音,還有相近的體形,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莫妮卡也搶過報告讀了一遍,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雖然你不是高能,但你可能擁有一個比高能幸福百倍的過去,一個比高能更完美的家庭,一個比高能更成功的人生。”

就在她看著我的同時,我從她的混血眼球裏看到了她真實的心裏話——“他!他居然不是高能!那麽就意味著,一開始我就找錯了人。是某些人故意設下的圈套,還是比高能更重要的人物,才會頂替了高能的人生?”

她的這段內心獨白,也再度證實了我的猜想:她原本就是有預謀地接近我,確切地說是為了接近高能。

突然,我已不再關心什麽蘭陵王、什麽藍衣社、什麽家族秘密了!這些都是高能的過去,與我沒有任何關係。至於我為什麽變成高能,要麽是陰差陽錯,要麽是天大的陰謀!

現在,我唯一關心的是——我是誰?

“以前所有的線索都已與你無關,但除了一條。”

莫妮卡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什麽?”

“太平洋中美醫院,你是在那裏醒來的,你現有記憶的源頭在那裏,隻要你的記憶還沒有恢複,那裏就是你的出生地!”

“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人,是那家醫院的護士,接著是華院長——”我的目光亮了起來,“是他第一個告訴我,我是高能!如果說有誰故意欺騙我的話,那麽華院長的可能性最大,他身上的疑點也最多!”

“太平洋中美醫院在杭州的分院,距離高能出車禍的隧道口不到50米,高能——或者是你,從杭州的這家分院被轉到上海的總院,然後沉睡了一年。既然你不是高能,那麽高能又在哪裏呢?”

“明天,我們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