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細雨天順?”上泉信綱萬分驚訝,操著不太流利的漢語問。

源勝卿倒更驚訝,一是這個倭人為何會說漢語,二是他是怎麽知道於天舜這個名字的?

自八世紀之後,日本一直有一個傳說,當年遣唐使回國的時候還來了一個唐人。這個唐人住在京都,教授人們刀法,源平合戰時期源義經的京八流追本溯源的話也是出自這裏,到了戰國時代的劍術有一半都源自當年他教的那三招兩式。匠人們還參考了他佩刀的形製逐漸打造成型了如今的武士刀。這位唐人由於武藝出眾,未逢敵手,故被尊稱為“劍豪”,後世隻要是劍術超群的人,也往往繼承這一名號,引人遐想。

但是後來有一天這個唐人突然失蹤了,據說失蹤的當天他去了天皇皇宮裏,照了下八咫鏡就消失地無影無蹤。有人說他登仙了,也有人說他其實是死了,說法不一而足。這位唐人便是於天舜,不過因為年代久遠,名字越傳越訛,成了“雨天順”。

上泉信綱話剛出口,又覺得幾百年過去了,麵前的人就是雨天順似乎不太可能,又換回日語問道:“大人您是不是他的後人?”

於天舜微微笑著點點頭,當他從上泉信綱口中得知至今還有關於自己的傳聞在流傳,心裏就已經很滿足了。當然,至於傳說能流傳多久、後世還會不會有人知道,那就不知道了。

上泉信綱此刻覺得萬分感慨:“真想不到竟是祖師的後人,難怪能教出劍術如此高超的徒弟。”

“見笑了。”於天舜搖著頭道:“如果這就算劍術高超的話那豈不是笑掉大牙?”

源勝卿聽他這麽黑自己,心裏有些不痛快。

於天舜以為信綱是客氣話,卻不知道他那都是實在話。上泉信綱是真心覺得源勝卿武藝高強,但就算是這般的劍術到了於天舜嘴裏竟然也不過是泛泛之輩。自己鑽研劍術幾十年,卻連一個“普通水平”的對手都無法擊敗,心中不免鬱結頓生。

“那按大人所說,什麽樣的劍術才算是高超呢?”上泉信綱誠懇地問。

於天舜忽然想起了幾百年前自己胡子拉碴登上遣唐使的船隻,準備遠赴重洋時的心境。如今滄海桑田,雖數百年韶華逝去,卻依舊困囿於時事造化。他不免感歎道:“再高超的劍術又能有什麽用?依我看這最高超的劍術莫過於光陰啊。”

源勝卿聽他忽然說“光陰”一次,覺得明明是談論劍術,突

然說這個好像很是突兀。可上泉信綱卻反複琢磨著這個詞,若有所悟。

光陰?有道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難道是叫我要讓劍比光陰還快?

“我懂了。”上泉信綱有些茅塞頓開。

隻不過他所謂的懂了和於天舜想要告訴他的意思是兩碼事。到底是兩個民族,考慮問題的時候總會有些差別。

三人正聊著,屋外飄落了滴滴雨點,不一會兒,梅雨就打濕了地麵。

上泉信綱忽然麵露愁容,吟誦道:“梅雨如露亦如淚,杜鵑載吾名至雲。”

源勝卿聽著覺得這兩句雖短,但別有意蘊,於是讚歎道:“好詩,好詩啊。”

上泉信綱嗬嗬笑道:“這是老夫徒兒義輝將軍的辭世詩。”

“辭世詩?”

源勝卿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覺得按著字麵乍一聽應該是遺言之類的東西。果然,上泉信綱解釋道:“辭世詩就是文人或者武士在臨死前對自己燦爛一生的總結,一般是漢詩的格式。不過也有的是怕自己突然死掉沒有機會吟詠出來,早早就寫好的。”

源勝卿點點頭,不免覺得這其中透著對生的不舍與渴求。不過他想錯了,在倭人眼裏,死亡有一種特別的美感。他們對於死亡,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帶有一種眷戀,並不是源勝卿想的那樣眷戀活著。

於天舜錯位了幾百年,也是第一次聽說辭世詩這種東西,不過他對此倒是無所謂,有寫辭世詩的時間還不如想想怎麽活。但既然人家把這東西看得這麽莊重,他也不便於表現出不屑來。

他故意問上泉信綱道:“那不知老先生有沒有辭世詩?”

上泉信綱略帶慚愧地一笑:“老夫一直忙於傳播劍術,把這件大事倒給忘了。”

“那不如試著作一首?”於天舜內心裏其實已經把這當成笑話來看了。

上泉信綱手微微拍打著膝蓋,然後搖了搖頭:“老夫一時實在是作不出啊。”

於天舜拍腿笑道:“既然還沒準備好辭世,那就先好好忙於此生吧。”

上泉信綱覺得這句話倒能品出些禪機的味道來,看著屋外大雨如注,不禁感慨萬千。他說道:“老夫作不出辭世詩來,那不如我們來作應景的漢詩如何?”

“怎麽講?”於天舜問。

“屋外滂沱大雨,老夫看,不如就以‘滂沱’為詩,詩中必須要有‘滂沱’二字。”

“也好。”於天舜點點頭道:“不過我們長年學的都是樂府、律詩,作的詩與‘漢詩’相比,可能會比較冗長。”

“哦?”上泉信綱也讀過一些唐詩,知道長度要比他們本地人的“漢詩”長不少,不過還沒親自瞧見過有人作長詩,頗有些好奇。

“徒弟,你先作吧,就當是拋磚引玉了。”於天舜對源勝卿可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

源勝卿上過私塾,可是學的也不是特別好,再加上來到島國這麽多年了,好些東西都忘了,別說作詩了,就算讓他背幾首都難。於天舜還讓他第一個來,簡直是有些強人所難了。哎,他突然記起來那張地圖背麵的詩來,裏麵有“滂沱”二字,拿來照搬不是正好?

他正正色,想想怎麽用日語說會比較押韻。想了想覺得換個語言總有些不對勁,便說道:“我口拙,還是寫下來比較好。”

於是源勝卿接過仆人遞過來的紙和筆,憑著記憶寫道:

東海雄兵弓取手,駿府驚雷摧清州。馬鞭軍配塞三河,焚村滅寨戰不休。

幸若敦盛傾奇舞,滂沱雨夜夢未收。三千突騎斬敵酋,桶狹間裏見春秋。

學過文化的日本人都是認識漢字的。上泉信綱拿過來讀了幾遍,盡管由於語言的隔閡他讀不出韻音來,但看著滿滿的字還是覺得有些不凡,隻是不方便評價罷了。

信綱讚許地小心放下紙,讓於天舜也看了看。

於天舜掃了一遍,發現這詩內容竟然講述的是當年桶狹間的戰事,不免笑道:“詩倒是詩,可就是有點不應景啊。”

“嗬嗬,有感而發嘛。”

源勝卿賠笑之後,輪到上泉信綱了。

信綱看著屋外的雨緩緩吟道:“風扇兮雨懸簾よう、花を庭の緑跡(風如扇兮雨懸簾,庭花綠草跡痕添)。”

此句短小,但隻言片語之間就將梅雨庭院描繪得精巧別致,也算得上是一小篇佳作了。

源勝卿和於天舜品味了一番,連連稱讚十分應景。

最後輪到主人了。

於天舜興致滿滿地要吟詠起來,看著屋外的雨絲,忽然回憶起種種往事來,原本滿臉的笑意無處可尋,他低誦道:

“風驚雨驟月無光,筆朽思盡心彷徨。萬家孤夜不堪醒,滂沱繞耳飲離觴。

汙領破袖舊布裳,胸藏金劍萬丈芒。身無甲胄難橫行,何日能得我所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