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記憶神偷(中)

蘇曉的表情變得冷漠,不易近人。雖然我的雙手仍觸碰著她的肩膀,卻在此刻感到了一陣寒意,她眼神冰冷的看著我,說:“聽說你在為蘇鬱治病?”

我說:“是。”

“祝你好運,我還是很希望你能治好她的怪毛病,免得我總要費心費力的照顧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蘇曉突然“消失不見”。她剛才的到來就像是山間的淡霧,被風兒一吹,便飄散的無影無蹤。

蘇鬱回過神來,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隻是發呆而已。她說:“剛才突然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情感,但是仔細回想卻又記不起來,於是陷入了一種兩難的情況。”

我明白她的意思,或許“奶奶”這個關鍵詞對於蘇鬱來說是個需要壓抑的存在,而對於蘇曉來說則不是,於是才會有蘇曉突然出現解釋了一切。

但是,為什麽是這樣呢?難道說,蘇鬱和蘇曉這兩個人格除了性格之外,在記憶方麵也會有所差異?

……

第二天,羅春華遲遲沒有來到診所。我在想或許她已經記起了丟失的東西,而且已經找到,也有可能她的病情加重了,甚至忘記了小本本放在哪裏。

患有早老性癡呆的群體,總是讓你不由自主的緊繃神經,擔心她會出現意外,比如說走丟,然後孤孤單單的死在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麽說或許有些不合適,因為對於這個群體來說,他們的世界本身就在變得陌生起來。仿佛腦海中存在著一個橡皮擦,輕輕擦拭著過去寫下的所有痕跡。直到有一天,他們會忘記所有事情,變成一張白紙,也沒有了喜怒哀樂。而這一過程對於親朋好友來說,才是最痛苦的。

羅春華說她自己一個人生活,丈夫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兒子則在國外留學,這種情況很難讓我不去擔心她。

蘇鬱看出了我的焦慮,安慰說:“或許她隻是想起來了而已,不用擔心。”

我轉著手裏的圓珠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直覺告訴我事情不會這樣輕易結束。”

果不其然,羅春華過了不久還是來到了心理診所。

她臉上的表情依然焦急,說:“醫生,我不僅沒有找到丟掉的東西,而且今天感覺少了更多。”

這一刻我恍然大悟,原來羅春華丟掉的東西或許並不是實際存在的,而是記憶。

我說:“還是不能確定少了什麽嗎?”

她點頭。

有關“記憶”存在著一個悖論,那就是如果一個人忘記了一件事情,也就是失去了一段記憶,那麽他能否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段記憶?按理來說,如果他徹徹底底的忘記了一段記憶,那甚至應該意識不到記憶的消失。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是,往往失去記憶的人會表現出失落空虛的感覺。

羅春華突然將手裏的包袱放到桌上快速打開,露出來一個保溫壺,說:“這是我剛燉好的冬瓜排骨湯,你快點嚐嚐。”

一邊說著,她還掏出來一根勺子,看來準備的相當齊全。

我難以想象一個患有早老性癡呆的人雖然忘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但卻偏偏能夠記住這樣一件小事。

“謝謝。”我感覺自己的表情有些麻木。

她說:“那邊的小姑娘也一起來喝啊,補身子的,看你瘦瘦小小,要多喝一點!”

蘇鬱聞言也湊了過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不得不承認,羅春華燉的冬瓜排骨湯相當好喝,可以說是我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湯。裏麵蘊含著很多特殊的味道,我覺得這種味道本應該是熟悉的,但卻並不是,這是一種很難說清楚的感覺。

我一邊喝湯,一邊問道:“您能確定丟掉的是某些東西嗎?而不是一些……比如說事情?”

羅春華猶豫了一下,回答說:“我也不能確定是東西,不過感覺好像是我早上起來,習慣性的想要做一些事情,結果發現東西沒有了。”

我對此表示疑惑。

蘇鬱解釋道:“比如說習慣性的來到水台前麵想要刷牙,結果發現牙刷不見了,是嗎?”

“沒錯沒錯,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蘇鬱看了我一眼,說:“我也偶爾會這樣,可能是有些東西被蘇曉放到了其他地方。”

我皺起眉頭,覺得事情變得有些棘手,考慮許久之後說道:“不知道能不能帶我們去您家裏一趟,或許我們可以幫您找到東西。”

這個要求有些突兀,因為心理醫生通常是不會去病人家裏的,這會造成很多不好的影響。

出乎意料的是,羅春華的表情很輕鬆,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愉快。

“好,好!”

羅春華的家和我想象中的有些相似,但又不盡相同。這是一棟隻有六十平米的舊式樓房,廚房建在了陽台上麵,當我和蘇鬱跟著羅春華來到這裏的時候,突然發現爐子的火並未熄滅,而且還有一個空鍋放在上麵。

屋子裏麵到處都是刺鼻的氣味,還有一些煙霧,看樣子是因為羅春華忘記關掉爐灶的開關才導致了這起事故。幸好我們來得早,否則有可能釀成火災。

我和蘇鬱迅速處理這件事情,關火,通風,可惜的是那口鍋的鍋底已經被燒漏了。我看了一眼鍋裏剩餘的東西,是一些冬瓜和排骨的殘渣,忽然意識到這口鍋是用來燉湯的。

羅春華應該是匆匆忙忙的將湯裝進了保溫壺裏,結果忘掉了關閉爐火的事情。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心裏有一種酸酸的感覺。

蘇鬱的表情同樣凝重,看起來心情也不是很好。她和我一樣,都在擔心羅春華,擔心她一個人能否生活下去。

辛苦忙活一通之後,我和蘇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羅春華則忙前忙後,還端過來了兩杯可樂。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房間的布置和擺設,發現很多地方都有些奇怪。

比如牆壁上,幾乎每間屋子的牆壁上都打有幾個釘子,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釘子的用處應該是掛照片。然而現在上麵的照片卻全部不見了,隻剩下孤零零的釘子。

還有廚房所使用的抹布,看起來應該是舊衣服剪出來的,雖然已經髒的看不出本來麵目了,但我感覺那是一件男孩子的衣服,因為上麵有一些英文。

突然回想起羅春華說過,她有一個出國留學的兒子,我發現了另一個疑點。那就是這間屋子裏麵沒有任何小汽車一類的玩具,或者是年輕人會喜歡的東西。

於是我開口問道:“羅姨,你兒子多久回來一趟?”

她仍在廚房收拾殘局,毫不猶豫的回答說:“我沒有兒子。”

這是什麽意思!

我和蘇鬱對視了一眼,輕聲說道:“羅姨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撒謊,也不像是生氣,就好像真的沒有兒子一樣。”

蘇鬱說:“這不可能,她昨天還說自己兒子出國留學。”

我皺著眉頭,眯起眼睛,在房間裏仔細搜索了很久,發現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我說:“或許我已經知道她丟掉的東西是什麽了?”

我向羅春華喊道:“羅姨,要不咱們把家裏好好搜索一遍吧,可能您要找的東西掉在角落裏。”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那就麻煩你們啦。”

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我和蘇鬱將羅春華的家翻了個底朝天,遺憾的是,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有關“兒子”的東西,我在這一刻甚至開始懷疑,她到底有沒有兒子。

難道她真的沒有?

可是這樣的話,她昨天的話就不符合邏輯,而且她也沒有理由騙我。

“古奇,你看!”蘇鬱在床底下翻出了一張老照片,上麵的兩個人紅軍打扮,肩並著肩,笑容很甜。

我將照片拿到了羅春華身邊,問道:“這是您先生?”

她看到照片的時候表情先是驚訝,隨後就變成了悲傷,她說:“是啊,這是我倆的結婚照,丟了好多年了,想不到會在今天找到。”

我說:“能不能跟我講講您和您先生的事情?”

她整理了一下思緒,說:“我倆結婚的時候生活很困難,我倆都是工廠裏的工人,後來買斷裁員了一批人,我倆就下來了……他是個閑不住的性子,總想折騰點名堂出來,就跟老鄉去了南方,準備下海做點生意。開始的時候一切都算順利,他還賺了不少錢回來,誰知道後來就突然了無音信了。我那會兒還以為他是手裏有了錢,不想要我了,沒想到幾個月後有老鄉給我送了不少錢,告訴我他出海的那艘船遇難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羅春華的表情變成了釋然,她繼續說:“如果我沒記錯,那時候我正好……”

突然,她皺起眉頭,閉上了嘴巴。但這並不是不想說,而是想不起來的表情。

蘇鬱捅了我一下,輕聲說:“我感覺她說的是懷孕。”

我點了下頭,安慰道:“羅姨別難過了。”

她笑著說:“不難過不難過,那麽多年過去了,有什麽好難過的。在我們那個年代,能有幾戶人家是完好無損的活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