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釘(上)
弗洛伊德提出過冰山理論,認為人的意識就像是一座冰山,顯露在外的冰山一角隻是表明的意識,而真正藏於海水深處的偌大冰山代表著潛意識,那才是決定一個人心理與行為的關鍵。
我有時候會覺得心理治療就是一個潛水的過程,從表麵往深處遊去,你將會見到更深層次的波瀾壯闊,同時也會體會到深海才有的波濤洶湧。
比如一個相貌堂堂的公認好男人,或許潛意識潛藏著出軌、性虐一類的殘暴想法。比如一個與人為善的人,或許潛意識中卻隱藏著更為猛烈的殺人衝動。
與這些人比起來,我更喜歡那些可愛的“精神病”,至少在麵對他們的時候,我很清楚在他們的心底隱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從來不會被他們突然爆發的負麵表現打個措手不及。
直到今天,我被自己的這種想法絆了個大跟頭。
打死我也沒有想到,這個來訪者身上攜帶者感冒病毒,而我……就這樣被無情的擊倒了。
古奇心理診所,我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包紙巾擦鼻涕。一位穿著普通的中年人坐在來訪者的位置,而在他的對麵。
坐著蘇鬱。
一直以來,蘇鬱都扮演著助手的角色。即便是我也難以想象,她在今天竟然會成為給其他人治病的醫生。
而且看樣子,還蠻像一回事的。
蘇鬱手裏拿著紙筆,身上穿了一件白大褂,這樣看起來更加讓人信服。
她說:“您有什麽問題?”此時此刻,她說話的音量剛好,不會讓人覺得聽不清楚,和從前有著雲泥之別。
中年人說話時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看樣子是從鄉村來的。他的衣服已經有些破爛了,腳上穿的布鞋也是縫縫補補。
他不願意透露自己的姓名,隻說自己姓陳,今年三十歲。聽到他的年齡時,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他和我的年紀差不多。不過單純從外貌來看,恐怕他都能當我爹了。
陳某來自一個偏僻的小農村,家裏收入不多,已婚,而且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已經六歲了,小女兒才隻有三歲。他說自己患上了一種怪病,就是每到下雨打雷的時候就會頭疼,而且疼得死去活來。
“聽村裏的老人家說,俺這是上輩子造的孽,老天爺打雷是要收俺的命呀。”他有板有眼的說道。
蘇鬱問道:“您能描述一下頭疼的感受嗎?”
“嘛叫感受?”
“就是您當時的感覺,比如說疼得就像被人用錘子打了一樣……”
“讓俺想想……反正就是特別疼,你知道漿糊吧?感覺就跟腦袋變成了漿糊似的。”
我擤了一下鼻子,表示非常理解這種感受。
陳某說,有一次他疼得死去活來,實在受不了就去了縣城檢查,結果醫生說他這設備不行查不出來。當時一家人嚇得夠嗆,尋思肯定是重病,這下算是完蛋了,家裏根本就沒有那麽多錢治病啊。為了他的這個病,家裏賣掉了拖拉機,還借了不少錢,這次東拚西湊弄了將近一萬塊。
帶著救命的一萬塊錢,他來到了江城,結果在醫院光檢查身體就花了兩千多,最後醫生的出來一個結論……
還是沒病。
陳某當時就懵了,心想頭疼的很,怎麽醫生卻說沒有問題。於是他就問醫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絕症,治不了啦。醫生非常不耐煩的告訴他,沒病就是沒病。
更巧的是,那天剛好陰天下雨,結果陳某在醫院就犯了病,疼得渾身直抖。而且他還做了一件事情,以此來緩解疼痛。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連鼻涕都忘了擦,結果差點流到了嘴裏。
為了減輕疼痛,他竟然把圖釘按到自己的皮膚裏,用更強烈的疼痛感轉移注意力!
更可怕的是,這種習慣他已經維持好幾年了。
陳某緩緩卷起衣袖,露出了一隻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胳臂。在上麵,密密麻麻按了不少圖釘,讓人隻是看一眼就生出了極為不適的感覺。
我渾身抖了抖,突然覺得自己也患上了密集恐懼症。
反倒是蘇鬱極為淡定,她仔細看著陳某的手臂,關心道:“一定很疼吧?”
陳某似乎有些感動,說了句:“不疼不疼,比不得腦袋疼。”
為他檢查身體的醫生也發現陳某的“與眾不同”,於是拒絕為其治療,而且也根本無病可治。他們建議陳某去看一下精神科,或許能有所幫助。
不過陳某覺得去精神科花錢太多,而且對醫生已經產生了濃濃的不信任,於是他覺得打道回府。沒想到離開醫院沒多久就剛好看到了古奇心理診所,就打算進來碰碰運氣。
作為呂草穀老師的學生,幹心理醫生這一行我時刻牢記老師說過的話。他說做心理醫生別掉到錢眼裏,看心理疾病需要的花費很少很少,大多數不用開藥,當然多數心理醫生也無權開藥,所以遇見需要幫助的人能幫就幫。
蘇鬱雖然沒當過呂草穀的學生,卻自行領悟這麽一點,直接答應給陳某做一次免費的心理治療。不過由於我負病在身,隻能有她親自上陣了。
陳某露出胳膊的時候,我必須承認自己的確產生了惡心的感覺,反倒是蘇鬱表現的要好很多。
蘇鬱仔細的看了看圖釘,發現其中有一些是新添加的,還有一些則已經拔出,留下了一個針眼的疤痕,她擔憂的說道:“這樣對身體的危害更大啊。”
陳某說:“麽事,醫生說俺運氣好的很,傷口沒感染,也沒啥大事。縣城的醫生還給俺開了瓶酒精,讓俺經常消消毒。”
蘇鬱緊緊皺著眉頭,明顯已經陷入了震驚狀態。她被布滿圖釘的胳膊影響到了思緒,目前已經找不到心理治療的切入點了。
我擦了擦鼻涕,示意蘇鬱跟我去催眠室一下。
她說:“古奇,你幫幫那個人吧,他太可憐了!”
我虛弱的問道:“剛才治療的過程中有沒有發現異常?”
蘇鬱瞪大雙眼,搖了搖頭,模樣很無辜。
我歎了口氣,由於鼻子不通氣說話也口齒不清,“陳某撒謊了。”
蘇鬱“啊”了一聲,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說:“縣城醫院說他身體沒問題,、江城這頭的醫院也什麽都沒有查出來……他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明顯有些不太自然,看起來很緊張,前後反差很大。”
我補充道:“豈止是緊張,我看他當時的表情是恨不得往身上再插幾根圖釘了。”
“那你覺得他到底說了什麽謊?”
“或許和病情有關吧。”
和蘇鬱簡單說了一下接下來的谘詢重點之後,我們重新回到了谘詢室。
蘇鬱問:“陳大哥,你第一次犯頭疼的毛病是什麽時候?”
陳某仔細想了想,說:“差不多是十年前吧,那年俺娘去世,頭七的時候打雷下雨,嘩啦啦的,然後俺的頭就超級疼,當時真想一頭撞死在俺娘的墳頭旁邊。”
我微微挑眉,感覺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蘇鬱又問:“頭疼病有家族史嗎?意思是你身邊有沒有其他親人也有頭疼的毛病?”
“有啊有啊,俺娘就是,她每次頭疼就用頭撞牆,也去醫院看過但是說沒毛病。”
“沒有想過其他方法進行治療嗎?”
陳某說:“有啊,俺家請了村裏的大仙……大仙說俺娘這是上輩子造的孽,被冤家下了咒,所以才會疼得不行。大仙還給俺娘出了個招呢!”
蘇鬱開口就問:“什麽招?”
“叫啥子……釘頭神術,說是每次疼的時候就把釘子按到肉裏,老天爺一看俺娘有悔過之心就不懲罰她啦!”
“這招好用嗎?”
陳某煞有其事的說:“有用有用,要不俺怎麽也用這招了呢!俺跟你說,那個釘子刺到肉裏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就舒服了不少。”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心裏冷哼了一聲。其實對於陳某母子來說,兩個人無疑是上了那個所謂“大仙”的當。而且往身子裏按圖釘,也虧得狗屁大仙能想得出這種餿主意!
至於陳某說按圖釘真的有用,那更是無稽之談,就算真的有用也隻是簡單的心理作用,就像是安慰劑作用。
蘇鬱又問:“您母親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嗎?”
陳某回答說:“俺也不知道,不過俺娘走的時候說過,總算是解脫了。”
我留意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身體再度有了緊張的反應,雙手緊緊扣著大腿。他是個老實人,明顯不會說謊,所以一說謊就會露出破綻。
我給蘇鬱使了個顏色,示意繼續深挖這個問題。
蘇鬱說:“阿姨她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
“這個嘛……”陳某撓了撓頭,回答說:“她倒是去過一次醫院,不過跟俺們說醫生說這不是病,不用花錢……”
“花錢”,錢的這個字眼一下子提醒了我。
我站起身來,問道:“陳哥你是在江城醫院看的病不?”
他點了點頭。
我說:“我去醫院開點感冒藥,順道仔細問問你的病情。”
說完我就離開了診所,而在我離開的時候,明顯陳某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慌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