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鬼在你的心裏

“什麽事?”電話那頭響起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來自許諾。

我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最近你弟弟有沒有什麽反常的地方?”

她猶豫了片刻,說:“有,他現在雖然不害怕水了,但還是特別膽小,有時候我說話聲音大了都會嚇到他。”

“除此之外呢?”

“他似乎總是心事重重的,我跟他說話也半天沒反應。”

聽到這裏,我大致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了,看來許超的確知道同學想要自殺的事情,不過尚且無法確定他自己本人是否也有自殺傾向,於是我試探著問:“他最近有沒有想要自殺,比如寫過遺書什麽的。”

許諾一聽這句話頓時毛了,吼道:“姓古的你什麽意思?”

“不瞞你說,我了解到那個溺水的男孩其實是自殺的,他和許超去河裏之前給家人留了一封遺書。”

“……”許諾變得冷靜下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這就去問問他!”

“等等!”

“嗯?”

我解釋道:“既然他不想告訴你,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你這樣貿然去質問他隻會起到不好的作用。”

性格向來冰冷剛強的許諾罕見的流露出了一絲無助,“那該怎麽辦?”

“明早九點,帶他過來,我自有辦法。”

和許諾定好時間之後,我掛斷了電話,轉而看向了躺在沙發上酣睡著的蘇鬱。

陷入沉睡中的她很安靜,雖然頭發很亂,但卻有一種淡雅憂鬱的感覺,讓人看一眼就不禁為之感到可憐。

隻穿了一條大褲衩子的胡樂很識相,給我扔了一個打火機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再也不管客廳裏的事情。這是最明智的做法,因為對於蘇鬱來說,鬼上身這種事情越少人知道才越好。

我本來打算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間休息,畢竟沙發不是那麽舒適,不過在考慮到有可能吵醒她之後,最終還是決定給她取來一條毛毯。

在為她蓋上毛毯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心髒被人一把揪住。

我的腦海開始有回憶不聽話的翻騰,而且莫名其妙的想起了“清竹”這兩個字,不過隻是一閃而過。我迅速控製住了自己的心態,回到自己的房間安心睡覺。

又是一個充滿噩夢的夜晚過去,我頂著兩個黑眼圈醒來,匆忙吃了兩口早餐,然後就去了診所。早上起床的時候就沒有看到蘇鬱,或許她已經回家了吧。

臨走時,睡眼蓬鬆的胡樂送我出門,很嚴肅的說了一句話:“大奇,你這樣對她很不公平。”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隻當他是沒睡醒說胡話。然後當我騎著自行車趕到診所的時候,看見一道瘦瘦小小的身影正站在門外。清晨的微風有些涼,吹皺了她額前的發。

我把車子鎖好,打開診所的門,說道:“這麽早就來了?”

她仍然是那副膽小的模樣,低著頭小聲說:“昨晚真是對不起,我沒想到又會被鬼附身,而且被附身之後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醫生你。”

我帶著她走了進去,“沒關係,如果以後還有這種情況,你可以來找我的。我這個人比較宅,平常不是在這裏就是在家。”

她乖巧的點了點頭,說道:“醫生您的催眠很厲害,如果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

“你還記得昨晚的事情?”

“嗯,我記得自己回家之後心情很好,因為和醫生你說了很多話。之後我就泡了一個熱水澡,可是水卻突然變得冰涼。”她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很害怕,那不是裝出來的害怕,而是貨真價實的,“當時我感覺特別冷,所以就想趕緊出去,結果一不小心從水麵看到了自己的臉。”

我遞給她一杯熱水,問道:“一不小心看到了自己的臉?”

她雙手捧著熱水,低著頭說:“是的,我不能看自己的樣子,因為我一看到自己就特別容易招鬼附身。所以我家裏沒有鏡子,也沒有能反射我容貌的東西,我一般洗臉的時候都會一直閉上眼睛的。”

蘇鬱這個女人,還真是了解的越多就越覺得她很詭異。

“之後呢?”

“我看到了一個長頭發,白衣服的女鬼就趴在我身後,就是她融進了我的身體。之後我就開始出現幻聽,並且神智也變得不清楚,最後跑到了醫生您家門口。”

原來如此,她是這樣跑到我家門口敲門的,“關於女鬼,你了解多少?”

蘇鬱皺起秀氣的眉,語氣詭異的說:“我感覺她似乎是自殺的,而且是和自己的男朋友相約一起自殺。可是最後她的男友並沒有來,隻剩她一個人很孤獨的死去,所以怨氣很重。”

她說話的語氣很嚴肅,我幾乎已經相信了她的故事。

但是她話裏的漏洞很多,比如她為什麽會被附身,一個自殺的女鬼為什麽會找到她?我向蘇鬱說出了心裏的疑問。

她說自己在昨天上午路過了一個有人跳樓的大廈,那時候她就覺得很古怪,或許那裏就是女鬼生前跳樓自殺的地方。

對於鬼上身這件事情,我剛想繼續深究下去,沒想到已經到了九點。

一輛紅色的轎車停在診所門外,隨後許諾帶著弟弟許超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

蘇鬱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

我擺了擺手,表示她坐在診所角落的那個位置就好。

那裏原本應該屬於我的助手,可是後來她就不見了,至於原因,我已經想不起來。

片刻後,許諾把弟弟帶到我的麵前,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又轉身走出了診所。

這是個極其聰明的女人,她已經意識到了許超的病症所在,所以幹脆離開這裏,以免打擾到我倆的交談。

我看著低頭不語的許超,發現這個大男孩從某個角度來看,竟然和蘇鬱有些相像。

我問:“你姐姐很優秀,對吧?”

他點了點頭,答道:“是的,姐姐從小就是爸爸媽媽的驕傲,長得漂亮,現在還管理著一家上市公司。”

“你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如姐姐,就算再怎麽努力的練習遊泳,也都是徒勞無功。”

聽到我的話語,許超猛地抬起頭來,眼神中充滿震驚還有一絲隱藏在其下的自卑。

看著他的反應,我知道自己的大致思路沒有出錯,於是繼續說道:“可是父母的眼中漸漸隻剩下了最優秀的姐姐,無論你做些什麽,他們似乎都不在意。於是你想到了自殺,你覺得這樣就可以讓父母把注意力從姐姐那裏轉移到你的身上。”

許超抿起了嘴唇。

我毫不客氣的說:“但是你不敢自己一個人自殺,所以你找到了那個同樣想要自殺的同學,一起相約溺死在河裏,不過你最後還是膽怯了。那條河沒有水鬼,隻有你反悔帶來的心鬼。”

被我戳中了心中最痛的地方,許超終於變得暴躁起來,再也不是剛才唯唯諾諾的模樣,他向我怒吼道:“你懂什麽,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在誇她,從來沒有一個人理過我!有一次我獲得了市裏的遊泳比賽冠軍,可是爸爸媽媽根本沒有記得這件事情,因為那天姐姐她拿到了哈佛的碩士學位,他們三個人在飯桌上有說有笑,完全沒有人記得我,憑什麽?憑什麽!”

我看著陷入暴怒的許超,心裏反而輕鬆了一些,這至少說明他還是個正常人,能夠表達心中的真實想法。

壓抑的時間太長太長,他現在需要發泄。

更重要的是,讓藏在門外偷聽的那個人明白,他們和許超之間究竟有多深的誤會。

我繼續火上澆油的說:“是啊,你姐姐實在是太優秀了,你有時候甚至想讓她死,不是嗎?”

許超衝我喊道:“這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上次你姐姐跳到河裏假裝溺水,可你卻一直站在岸邊看著。”

少年頓時啞口無言。

他無法為自己辯解,因為他當時真的猶豫了,直到我率先下水救人之後才反應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許諾突然一腳踹開了門,她走進屋來狠狠瞪了我一眼,問:“這就是你的治療方案?”

我露出職業微笑,點頭說:“這孩子沒有病,根本就不需要我治。”

許諾不再理我,反而是伸手給了弟弟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說:“混蛋。”

許超怒吼著:“你憑什麽打我,爸媽都沒有打過我!”

“你六歲的時候,爸爸問你長大以後想幹什麽,你說你想當一名遊泳運動員,你還記得嗎?”

許超沉默不語。

“你十歲的時候,爸爸教你和經濟有關的知識,還布置了很多作業,你偷偷哭著跟我抱怨,你還記得嗎?”

“咱們許家家大業大,就你一個兒子,可你不想繼承家業隻對遊泳玩水感興趣,你說怎麽辦?”

“爸媽越來越老,以後沒有能力再照顧你,你說怎麽辦?”

許超張開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卻說不出來。

“我是你姐,為了你,我可以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我可以繼承家業,我可以接替父母來照顧你。”

“我因為牽掛你,前年從國外回來,放棄了自己的愛情,你知道這些嗎?”

“你都不知道!”許諾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起來。

許超手足無措的看著姐姐,他從未見過向來堅強的姐姐表現的如此脆弱。我伸出桌子底下的腳,輕輕踢了一下臭小子,然後對他使了個顏色。

他這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的伸出雙臂抱住了姐姐,輕輕的說了一聲:“對不起。”

有些心理問題就是這樣,它往往產生在溝通不足導致的誤會之中。一些沒有說出口的話壓抑在心裏,最後就會變質,變成嫉妒、仇恨或是其他負麵的情緒,進而影響心理健康。

對於許超這種正處於青春期的男生來說,有些小問題都是十分正常的。與他相比,反倒是許諾還有父母有些不正常,正是因為他們承擔了太多壓力,所以缺少和許超的溝通,這才導致了現在的狀況。

過了許久,姐弟倆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許諾已經哭花了臉上的妝,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微動了幾下。

貌似是在說,謝謝你。

然而事情還並未結束。

我能看到許超眼中的憂鬱,雖然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嫉妒與自卑,但他現在卻又陷入了內疚之中。

內疚源於他沒有自殺,但是他的同學卻死了。

“你在內疚?”我問道。

許超點了點頭。

麵對這種問題我忽然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導他,因為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成為了事實,逝去的生命也無法挽回。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直坐在角落的蘇鬱忽然開口說話了。

她說:“其實,每一個自殺的人都後悔了。因為他們在死了之後才終於發現生命的可貴,與死亡比起來,活著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許超看向蘇鬱,眼中隱隱有了光亮。

“有件事說起來很奇怪,我曾經和一個自殺的人交談過。她說,她和她的男朋友相約一起自殺,可是最後那個男人卻拋棄了她。但是她並不怨他,也不後悔和他在一起。因為她死了之後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選擇自殺這條道路。”

“每一個自殺的人死後都在後悔,同時希望活著的人一定要繼續好好活下去。”

“我覺得,你的那個同學也是這樣想的吧。”

我看到許超眼中的神采漸漸有了光亮,他突然向蘇鬱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姐姐。”

就這樣,許超的毛病從恐水症到自殺傾向,通通得到了解決。許諾臨走時罕見的給了我一個好臉色,說有機會請我和蘇鬱吃飯。

但是我的心情卻並不是太好。

因為我在想,蘇鬱剛才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像自己所說的那樣總是被鬼附身,那她一定很痛苦吧?

我看著仍然坐在角落裏的蘇鬱,心中百感交集。

不過她似乎很喜歡那個地方,或許身後就是牆壁會讓她覺得安全吧。

這時候,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