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今天所講的題目是“知命與努力”。知命同努力這兩件事,驟看似乎不易合並在一起,《列子·力命》篇中曾經說明力與命不能相容,我從前作的詩也有“百年力與命相持”之句,都是把知命同努力分開,而且以為兩者不能並存。可是,究竟是不是這樣呢?現在便要研究這個問題。胡適之先生在歐洲演說中國文化,狠攻擊知命之說,以為知命是一種懶惰哲學,這種主張,能養成懶惰根性。這話若不錯,那麽,我們這個懶惰人族,將來除了自然淘汰之一途外,真沒有別條路可走了。但究竟是不是這樣呢?現在還當討論。

在《論語》裏麵有一句話:“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意思是說:凡人非有知命的功夫不能作君子。君子二字在儒家的意義常是代表高尚人格的。可以知道儒家的意見,是以知命為養成高尚人格的重要條件。其他“五十而知命”等類的話很多,知命一事在儒家可謂重視極了。再來反觀儒家以外的各家的態度怎樣呢?墨家樹起反對之幟,矯正儒家,所攻擊的,大半是儒家所重視的。所以墨家自然不相信命,《墨子·非命》篇中便極端否認知命,在現在講,可算“打倒知命”了。列子的意見,更可從《力命》篇中看出,他假設兩人對話,一名力,一名命,爭論結果,偏重於命。列子是代表道家的,可見道家的主張,是根本將命抬到最高的地位,而將力壓服在下麵,和墨家重力黜命的宗旨恰恰相反。可是儒家就不然,一麵講命,一麵亦講力,知命和努力,是同在一樣的重要的地位,即以“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一句論,為君子便是努力,但卻以知命為必要條件,可知在儒家的眼光中兩者毫無軒輊了。

命字到底怎麽解呢?《論語》中的話很簡單,未曾把定義揭出來。我們隻好在儒家後輩的書籍中尋解說,《孟子》《荀子》《禮記》,這三種都是後來儒家的重要的書。《孟子》說:“莫之致而者命也。”意謂並不靠我們力量去促成,而它自己當然來的,便是命。《荀子》說:“節遇謂之命。”節是時節,意謂在某一時節偶然遇著的,便是命。《禮記》說:“分於道之謂命。”這一條戴東原解釋得最詳,他以為道是全體的統一的,在那全體裏麵,分一部分出來,部分對於全體,自然要受其支配,那叫作“分限”,便是命。綜合這幾條,簡單地說,就是:我們的行為,受了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的支配,偶然間遇著一個機會,或者被限製著隻許在一定範圍內自由活動,這便是命。命的觀念,大概如此。

分限——命——的觀念既明,究竟有多少種類,經過詳密的分析,大約有下列四種:(一)自然界給予的分限:這類分限,極為明顯易知,如現在天暖,須服薄衣,轉眼秋冬來了,又要需用厚衣,這便是一種自然界的分限。用外國語解釋,便是自然界對於人類行為,給的一個order,隻能在範圍內活動,想超過是不能的。人類常常自誇,人力萬能征服了自然界,但是到底征服了多少,還是個問題,譬如前時舊金山和日本的地震,人類幾十年努力經營的結果,隻消自然界幾秒鍾的破壞,便消滅無餘。人類到底征服了自然界多少呢?近幾天,天文家又傳說彗星將與地球接近,星尾若掃到地麵,便要發生危險。此事固未實現,然假設彗星尾與地麵接觸了,那變化又何堪設想,彼時人類征服自然界的力量又如何呢?這樣便證明自然界的力量,委實比我們人類大得多,人類不得不在它給予的分限中討生活的。(二)社會給予的分限:凡是一個社會,必有它的時間的遺傳和空間的環境,這兩樣都能給予人們以重要的分限。無論如何強有力的人,在一個曆時很久的社會中,總不能使那若幹年遺傳的結果消滅,並且自身反要受它的影響。即如我中華民國,掛上民治招牌已十六年了,實際上種種舉動,所以名實不符者,實在是完全受了數千年曆史惰力所支配,不能自拔。社會如此,個人亦如此,一人如此,眾人亦如此,不獨為世所詬病的軍閥官僚,難免此惰力之支配,乃至現代蓬勃之青年,是否果能推翻惰力,不受其支配,仔細思之,當然不敢自信。吾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所不為惰力所幹涉者,實不多見的。至於空間方麵,亦複如是,現在中國經濟狀況,日趨貧乏,幾乎有全國國民皆有無食之苦的景況,若想用人的力量去改這種不幸的情形,不是這一端改好,那一端又發生毛病;便是那一端改好,這一端又現出流弊。環境的勢力,好似一條長鏈,互相牽掣,吾人的生活,便是在這全國環境互相牽掣的勢力支配的底下決定,人為的改造,是不能實現的。小而言之,一個團體,也是這樣,凡一個學校,它有學風,某一個在這學校裏念書的學生,當然受學風的影響和支配,想跳出學風以外,是不容易的。而這個學校的學風,又不是單獨成立的,又與其他學校,發生連帶關係,譬如在北京某一學校,它的學風,不能不受全北京學校的學風的影響和支配,而不能脫離,就是這樣。全北京的學風,影響到某一校;一校的學風,又影響到某一人,關係是如此其密切而複雜,所以社會在空間上給予人們的分限,是不可避免的,而不易改造的。(三)個人固有的分限:在個人自身的性質、能力、身體、人格、經濟諸方麵,常有許多不由自主的狀態,這便是個人固有的分限。這些分限,有的是先天帶來的,有的是受了社會的影響自然形成的,然而其為分限則一。譬如有些人身體好,有些人身體壞,身體好的人每天做十多點鍾的功課,不覺疲倦,身體弱的人每天隻用功幾點鍾,便非常困乏,再不停止,甚至患病,像這種差別,是沒有法子去平均和補救的。講其原因,自然是歸咎於父母的身體不強壯,才遺傳這般的體質。這不獨個人為然,即以民族而言,華人同歐美比較,相去實在很遠,這都是以前的祖先遺留的結果,不是一時的現象。然而既經墮落到如此地步,再想齊驅並駕,實無方法可施。既曰實行衛生,或可稍圖改善,然一樣的運動,一樣的營養,而強者自強,弱者自弱,想立刻平等,是不可能的。才能經濟諸端,尤其易見,有聰明有天才的人,一目十行,倚馬萬言,資質愚笨的人,自然趕他不上;有遺產的子弟,可以安富尊榮,卒業遊學,家境困苦的人,自然千辛萬苦,往往學業不完。這種分限,凡為人類,怎能逃脫。身體才能,固然不能變易,即如物質方麵之經濟力,似乎可以轉換,然而要將一個窮學生於頃刻中化為富豪,亦是不能實現的事。物質的限製尚且如此之難去,何論其他,個人分限,誠不可輕視的了。(四)對手方給予的分限:凡人固然自己要活動,然而同時別人也要活動,彼此原都是一樣的。加之人的活動方麵,對自然常少,而對於他人的常多,所以人們活動是最易和他人發生關係的,既然如此,人們活動的時候,那對手方對於自己的活動也很有影響,這影響就是分限了。人們對他人發生活動,他人為應付起見,發生相當的活動來對抗,於是自己起了所謂反應。反應也有順的,也有逆的,遇見順的,尚不要緊,遇見逆的,則自己的活動將受其限製,而不能為所欲為,於是便構成了對手方的分限。這可以拿施教育者與受教育者做個比方,施者雖極力求其領會,然受者仍有活動的餘地,若起了逆的反應,這個教育的方法,便要失敗的。此猶言團體行為也,個人對個人的也是如此,朋友、夫婦間的關係,何莫不然,無論如何任性的人,他的行為總難免受其妻之若幹分限,妻子之麵亦同。人生最親愛者,莫如夫婦,而對手方猶不能不有分限,遑論其他。猶之下棋,我走一著,人亦走一著,設禁止人之移棋,任我獨下,自屬全勝,無如事實不許,禁止他人,既難做到,而人之一著,常常與我以危險,製我之死命,於是不得不放棄預定計劃,與之極力周旋,以求最後之勝利。此即對手分限之說,乃人人相互間,雙方行為接觸所起之反應了。

此四種分限——再加分析,容或更有——既經明了,隻受一種之限製時,已是發生困難,使數十年之工作,一旦毀壞,然人生厄運,不止如是,實際上,吾人日常生活,幾無不備受四種分限之包圍和壓迫。因此,假使有一不知命的人,不承認分限,甚至不知分限,或不注意分限,以為無論何事,我要如何便如何,可以達到目的。此種人勇氣雖然很大,動輒行其開步走的主義,一往直前,可是,設使前邊有一堵牆,攔住去路,人告訴他前麵有牆,牆是走不過去的,而他悍然不顧,以為沒有牆,我不信牆的限製,仍然前行。有時前麵本是無牆,僥幸得以穿過,然已是可一不可再的成功,今既有牆,若是牆能任意穿行,自然很好,但牆實在是不能通過的東西,於是結果,他碰了牆,碰得頭破腦裂,不得不回來,回來改變方向,仍是照這樣碰牆,碰了幾回之後,一經躺下,比任何軟弱人還軟弱,再無複起的希望。因他努力自信,總想超過他的希望,不想結果失望,自然一蹶不振。這種人的勇氣,不能永久保持,一遇阻礙,必生厭倦,所以不知命——不信分限,專恃莽氣的人是很難成功的。

儒家知命的話,在《論語》中有很重要的一句,便是批評孔子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一句。可見知其可為而為之——不知或不信分限,不是勇氣;必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算勇氣。明知山上有金礦動手去掘的人,那不算有勇;要明知不可為,而知道應該去做的人,才算偉大。這句話很可以表現孔子的全部人格,也可以作為知命與努力的注腳,“知其不可為”便是知命,“而為之”便是努力,孔子的偉大和勇氣,在此可以完全看出了。我們的科學家,或是夢想他的能力可以征服自然界,能夠製止地震,固不算真科學家;或是因為知遇地震無法防止,便不講預防之法,聽其自然,也非真科學家。我們的真科學家,必具有下列的精神,便是明知地震是無法控製的,也不作謬妄的大言,但也不流於消極,仍然盡心竭力去研究預防的方法,能夠預防多少,便是多少,不因不能控製而自餒,也不因稍一預防而自誇,這種科學家才是真科學家,如我們所需要的。他們的預料,本來隻在某一限度,限度之上就應當無效或失敗,但他們知道應該做這種工作,仍是勤勉地去做著,嚐試複嚐試,不妨其多,結果如是失敗,原不出其所料,萬無失望的打擊,幸而一二分的成功,於是他們便喜出望外了。知命之道,如此而已。

這種一二分的成功,為何可喜呢?因為世界的成功,都是比較的,無止境的。中國愛國的人,都想把國家弄得像歐美日本一樣富強,好似歐美日本便是國家的極軌一樣。誰知歐美日本,也不見得便算成功,國中正有無窮的紛擾哩!猶如列子所語的愚公移山,他雖不能一手把很高的山移完,可是他的子孫能夠繼續著去工作,他及身雖隻能見到移去一尺二尺,也是夠愉快,比起來未見分毫的移動,強得多了。成功猶如萬萬裏的長道,一人的生命能力,可不能走完,然而走到中途,也勝於終身不走的哩!所以知命者,明知成功之不可必,了解分限之不可逃,在分限圈製前提之下去努力,才是真能努力的人啊!

我們為何需要真正的努力,因為隻有真正的努力,才可不厭不倦。人何以有厭倦,多因不知分限,希望過大,動遭失敗,所以如此。知命的人,便無此弊。孔門學問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居之無倦”“請益又曰無倦”“自強不息”“不怨天不尤人”諸端。所謂不厭,不倦,不息,不怨,不尤,都是不以前途阻礙而退餒,是消極的知命。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都是以稍有成功而自娛,是積極的努力。所以我們不隻要排除尊己黜人的妄誕,也宜蠲去美人恨己的憂傷,因這兩者都於事實是無益的。我人徒見美國工人生活舒適,比中國資產階級甚或過之,於是自怨自艾,於己之地位運動寧複有濟。猶之豫湘人民,因罹兵災,遽羨妒他省人民,又豈於事實有補。總之,生此環境,丁此時期,唯有勤勉乃身,委曲求全,其他誇誕怨艾之念,均不可存的。

孔子的“發憤忘食,樂以忘憂”功夫,實在是知命和努力的一個大榜樣。儒家弟子,受其感化的,代不乏人,如漢之諸葛亮,固知輔蜀討曹之無功,然而仍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職誌者,深明“漢賊不兩立,皇室不偏安”之義,曉得應該如此做去,故不得不做,此由知命而進於努力者也。又如近代之胡林翼、曾國藩,固曾勳業彪炳,而讀其遺書,則立言無不以安命為本,因二公飽經事故,閱曆有得,故諄諄以安命為言,此由努力而進於知命者也。凡人能具此二者,則做事時較有把握,較能持久。其知命也,非為懶惰而知命,實因鎮定而知命;其努力也,非為僥幸而努力,實為犧牲而努力。既為犧牲而努力,做事自然勇氣百倍,既無厭倦,又有快樂了。所以我們要學孔子的發憤忘食,便是學他的努力;要學孔子的樂以忘憂,便是學他的知命。知命和努力,原來是不可分離的,互相為用的,再沒有不相容的疑惑了。知命與努力,這便是儒家的一大特色,也是中國民族的一大特色,向來偉大人物,無不如此。諸君持身涉世,如能領悟此一語的意義,做到此一層功夫,可以終身受用不盡!

(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二日在華北大學講演,王劭年、張澤雄筆述, 原刊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九日《國聞周報》第四卷第二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