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中,巨大的爆炸產生的轟鳴聲震破了耳膜,在高氧度環境下引發的火焰迅速騰空卷入了所有能觸碰的物質。巨聲中,仍然能聽到兵荒馬亂的怒吼和尖叫——
一切都結束了。
…
元欲雪又睜開了眼。
很奇怪,他還沒被銷毀。
元欲雪,第一代戰爭機器人,因被檢測出巨大程序缺陷而亟待銷毀。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被推近實驗室放進收容物的那一刻。而身體機能再次運轉時,卻來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身上防護服似乎被換成了某種過分輕薄卻柔軟的布料,黏噠噠地沾在腰上。元欲雪從下掀開那一小塊布料,發現腰腹部有猩紅色的傷口。
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他的機體受到了部分損毀。因為損毀率不高,也沒有研究員為他戰後檢修。
隻是奇怪的是,那些本應外溢的能源變成了黏稠的鮮血。破損的機體也變成了翻卷的人體組織,讓他茫然地摸了一下。
依舊沒有疼痛感。
元欲雪檢查了一遍機體。高殺傷力的光能武器不知何時被拆解出去,機體似乎做了配件降級,導致形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至少自我修複能力明顯降低。
像這樣的傷口,他以往隻需要三天用來自我修複,但現在依照傷勢修複速度推斷,可能需要半個月不止。
行動能力也被大大削減了。
元欲雪站起身來活動肢體的時候想到。
能量儲備剩下2.01%,即將告罄。
大概也是配件降級的原因,他聯係不到實驗室,甚至無法接通附近任何一個空間站。
無法定位,地形錨點是完全空白的。
仿佛到達了星際領土標記外的地方。
在元欲雪再一次進行訊號聯絡的時候,身後傳來年輕男性略帶煩躁的聲音:“喂,你到底好了沒有。”
看來感知力也降低了。
他沒有發現這裏還有另一個人。
元欲雪的目光落在左後方,順勢掃描了身邊的生命體。
男性,骨齡21歲,外部體征無異常,身體構造隸屬人類。
但對方身上卻覆蓋著隻有機器人才具備的特殊能量體征——還是元欲雪從沒見過的奇怪能量源,隱隱從身上顯露出來。以至元欲雪一時間,對對方的身份究竟是人類還是機器人產生了一些誤判。
從沒有碰到過這樣奇怪的生物體,所以元欲雪掃描分析的時間久了一些。
他仰著頭,直勾勾盯著對方,長而細密的羽睫輕輕一顫。
“……”
而被元欲雪直生生的盯著的、擁有一頭亂糟糟翹起的卷毛的男人,在目光短暫的相接後略微怔住,有些緊繃地錯開了眼。
在他的視角下,這名不知死活的新人戴著一張銀色的、材質怪異又很貼合五官的麵具,擋住了整張臉。雖然有一些古怪,但被選拔進來的玩家各色各樣,不敢露出真容、藏頭露尾的人也大有人在。
更讓人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對方露出來的那雙眼睛,特殊得很有標誌性。
一雙生的很漂亮的眼睛。
之所以強調特殊,是因為當他緊緊盯著自己、目光相觸的時候,視覺上翻湧出激烈的衝擊感,以至卷毛心底一下蔓延起古怪滋味,說話都不怎麽硬氣。
頓了一下,卷毛語氣雖依舊惡劣,卻沒了先前隱隱的焦躁不耐,隻是催促道:“你到底磨磨蹭蹭地要去幹什麽?任務要開始了。”
——任務。
這個關鍵詞像機油潤滑了幹澀的齒輪,一下觸發了元欲雪的某種機製。
這難道是他在被銷毀前的……最後一個任務嗎?
雖然不清楚為什麽突然又有新任務,這位好像將和自己共事的任務者也十分奇怪,但元欲雪依舊很配合地點了點頭。
卷毛又瞥了他一眼,頭顱微不可見地向下垂了一點,“跟上。”
卷毛在前麵帶路。
元欲雪順勢掃描了現在所處的地點。
他們身處一棟建立在陡峭山脈頂端的別墅中,這棟建築物仿佛憑空而立,高聳得幾乎要刺破雲端,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元欲雪還想繼續向外探索,但奇怪的能量壁隔絕了探索係統,好像這一處空間當中,隻存在這一處別墅一樣。
因能源告急,元欲雪隻掃描出別墅的大致地形,無法細致探索出內部的詳細地圖。隻是從反饋回傳中,發現這其中還隱藏著許多錯位空間,和一些怪異的能量體。
在元欲雪分析探索報告的時候,他們已經抵達大廳了。
別墅略顯古樸陳舊,內部的裝飾也顯然有些年代感了。
大廳最中間的會議桌上鋪著紅絲絨桌布,麵積倒還寬敞,足以讓二十多人圍繞在桌邊,兩旁擺放著紅木扶椅,墊著金紅色的靠枕,光滑柔軟的皮革表麵讓它看上去是個十分舒適的去處。
而一名相貌英俊、極具攻擊性的男人就坐在長桌頂端的主位,雙手合十,在卷毛帶著元欲雪踏過客廳大門的時候便立即望了過來。他目光鋒利地打量著,視線直白的仿佛能透過皮囊看穿人的內心。唇微微向下抿起,形成一個很不好惹的弧度,看上去是個脾氣有點壞、甚至稱得上凶惡的男人。
元欲雪對這樣尖銳的目光,倒是沒什麽感覺。
“隊長。”卷毛坐在了男人旁邊的位置上,悶聲說:“人帶回來了。”
被卷毛稱為隊長的男人,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在元欲雪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坐下時,從長桌兩旁,不知道是誰出聲道,“看上去,我們的新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語雙關的諷刺。
負責把元欲雪領回來的卷毛,大概心情正惡劣,瞪了出聲的人一眼,讓那人瞬時收了聲,長桌上重歸安靜。
其實這種惡意也是可以窺見的,誰會想到在B級難度的副本裏,還會有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被選拔進來。而這名新人不僅不乖乖抱好大腿,還脫隊擅自行動,一看就是那種會惹來麻煩的豬隊友。
有很多人在悄悄地審視著元欲雪。
哪怕他們心底對這名新人的評價已經跌到穀底了,卻還是很難帶著隔閡去挑剔對方一些莫須有的毛病,比如現在的元欲雪,看上去不僅不像個刺頭,甚至還挺乖的。
他端坐在位置上,脊梁筆直地挺成一條線,雙手放在合攏起的雙腿上,是很端正的坐姿。即便剛才才被很惡意地諷刺過,也沒回嘴,隻是垂下眼,像是很不安地顫抖著細長得引人注目的睫羽。除去戴著一張古怪麵具,整個人都像人們印象裏那種還沒沾上社會氣息,單純又乖巧的好學生——隨便欺負一下都會有負罪感的那種。
至少剛才還對擅自脫隊的新人充滿了埋怨、批判情緒的老玩家們,此時心底的無名怒火已經莫名被壓熄了不少,還有些別扭地挪開了視線。
元欲雪也在觀察他們。
這群人中一部分他可以確定為人類,但部分人就如同之前的卷毛一樣覆蓋著怪異的能量體,讓元欲雪混淆了判斷。
是奇怪的合作者。
“現在全員到齊了。作為接下來即將合作一整個副本的同伴,或許我們可以互相了解一下——大家可以叫我兔子。”
開口打破這種古怪氛圍的,是一名膚色潔白、眼睛像紅寶石一樣漂亮璀璨的年輕女性。
她站起來,又指向了卷毛,“這也是我的夥伴。卷毛。”
卷毛有點不耐煩地點了點頭,默認了兔子為他的自我介紹。
“至於這位,是我們小隊的隊長,一般我們喊他行隊。”
坐在長桌頂端,看上去不好相處的嚴肅男人輕“嗯”了一聲。
幾乎是一瞬間,大家都有了默契:在這場逃生遊戲中,這三個人——尤其是那位行隊,就是玩家們中的核心人物了。
在求生副本裏,臨時組隊是很常規的操作,但能獲得係統承認的固定組隊資格的人其實並不多。
而這其中擁有特殊道具,能綁定隊員一起進入副本的隊伍,更是鳳毛麟角。所以通常而言,副本中出現了固定團隊,就說明這些人實力不弱,其他玩家會以他們為主要的核心領導人物,配合共同通關。
在生存率的保證前,出風頭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先前開口嘲諷過元欲雪的青年最先配合,他抬了一下鼻梁上的金框眼鏡說道,“我叫眼鏡。”
一名紮著白色襯衫,穿淺白色半身裙的女孩子緊接著說:“大家可以喊我裙子。”
“啊……叫我黑皮吧。”裙子旁邊的男學生無所謂道——他皮膚其實算不上黑,是特意曬出來的古銅色,隻相比其他人顯得膚色深一點。
“阿金。”說話的年輕女性身材高挑,染著一頭金發,身上帶著很淺淡的冷質香水味道。
兔子、卷毛、行隊……像這樣的名字,當然不會是真名。但這幾乎是所有玩家在逃生世界中的默契共識了。
一方麵是為了保證現實身份的安全。另一方麵則是基於這是求生遊戲,不是交友遊戲,大家也隻是被分配到同一個副本的交情,所以不必要將時間浪費在記住姓名這種小事上。一個帶有顯性特征、能被最快記住的簡單代號就是最合適這種場合的地方。
在所有人介紹完畢後,大家的目光又下意識落在那個始終未發言的新人身上。卷毛的視線更是毫不遮掩,帶著一點催促般,指尖不斷地砸落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對元欲雪來說,自我介紹是個有點陌生的環節。
以前和他合作的任務者大多也是戰爭機器人,所有人的姓名編號都寫在默認程序裏。就算偶爾有極其稀少的人類合作者,對方也絕對清楚他叫什麽——元欲雪這個名字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算是如雷貫耳。
在每個人的介紹後,元欲雪將他們的姓名和對應資料記載入程序中,才遲遲意識到自己也要開口。
在卷毛黑著臉張嘴準備說點什麽的時候,元欲雪抬起頭,那雙黑色的眼睛在某種特殊光線折射下,顯得有些發亮。
“……元欲雪。”他開口說道,咬字很清晰。
兔子微微抿唇笑了一下,想,果然是新人,還挺可愛的。
而卷毛臭著臉想,連這點潛規則都看不懂,還老老實實報上自己真名的——那應該是他的真名吧?
不過哪怕元欲雪沒給自己取個代號,這個名字還是挺容易和他本人對上號的。
新人雖幾近遮住了整張臉,但仍能看見麵具下露出的一點蒼白皮膚,和展露出來的修長頸項。他膚色當真是融雪一般的白,讓這個名字也莫名地和他本人相宜。一時之間,竟然也沒有人出聲指出元欲雪的錯誤示範。
在同一時刻,大廳中懸掛的古老壁鍾突然敲響,尖厲聲音響徹了別墅內部。
指針重合於一處。
午夜十二點。
注意到這個不太妙的時間,眼鏡的唇微微抿緊了些。
眾人壓下自己浮躁的心思,全神貫注地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會碰見的危險局麵。
在壁鍾敲響的同一時刻,大門口數位衣著製式嚴謹的傭人魚貫而入,他們微微佝僂著身軀,膚色慘白。最後走出的人,是一身黑色燕尾服的管家,戴著黑色高帽,五官周正。但隻要一挪開眼,腦海中又忘記了他的麵容。
沉悶的、黑皮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響立定了。
管家帶著一點奇異卷舌腔的聲音響起,“尊貴的、遠道而來的客人們,感謝你們如約前來,參加主人的生日慶典。希望各位能在此度過一段愉悅、放縱的時光。”
“慶典已經開始,安德烈主人正在宴客廳等待各位移步前往。”
與此同時,所有的任務者都收到了來自係統的提醒。
任務麵板刷新了。
【副本·整蠱遊戲激活
四月一日,是你們共同的好朋友安德烈的生日。你們受邀來到了別墅,並準備贈予安德烈自己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
安德烈拒絕了。
他隻希望和朋友們愉快地度過今日,順便讓來客小小地滿足他的一點惡趣味——
熱衷惡作劇的安德烈少爺會邀請朋友們進行整蠱遊戲,將他們受到驚嚇後的滑稽表情錄製下來,放在宴會廳的大屏幕上直播——這就是他十八歲的生日禮物了。
你會滿足他的,對嗎?
主線任務:存活24小時。
支線任務:配合安德烈完成一場整蠱遊戲。
新人提示:副本的參與度將決定您最後獲得的積分。
任務結束倒計時:23:59:41】
元欲雪的目光鎖定在眼前出現的半透明係統頁麵上。
銀色煙霧般的光線匯聚在一處,字體則散發著淡金色紋路,剛好能占據到視線一側,又不至於會遮擋目光形成視覺死角。
元欲雪對這種任務麵板再熟悉不過了。
以往實驗室下達任務的時候,用的也是相似的係統麵板。
元欲雪更加確定,這就是他被銷毀前,臨時要執行的最後任務了。
隻是和以往十分具有目的性的任務命令不同,這次的任務十分奇怪,目標隻有……
活下來?
這能為實驗室帶來什麽利益?
元欲雪困惑地想。
在所有人帶著一點不甘願的挪動著自己的腿、於管家陰森目光下被迫前往宴客廳的時候,那個小新人還待在原地沒動,垂著眼似乎在想些什麽。
卷毛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又一眼,最後忍無可忍地停下來,催促他:“喂?發什麽呆呢,嚇傻了?”
“趕緊跟上來,想躲在這裏通關是行不通的。”卷毛磨著牙教導他,“根據我的經驗,開局就違背設定的人都會死得很慘。”
“……”元欲雪被催促著,沉默地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幅度有些大,以至於腰際本便未愈合的傷口一下子又撕裂開來,溫熱的鮮血終於滲透了衣擺,在深色的麵料上泅開一層痕跡。
卷毛從一開始便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但隻以為是這破敗別墅裏哪個角落發出的味道,這會一眼看到新人腰部怪異的濕潤了一片,他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點——
卷毛湊上去得很快。
他幾乎眨眼間就走到了元欲雪的麵前,皺著眉,目光緊緊地鎖在那一片血跡上,“你受傷了?”
“什麽時候受的傷?你……你剛才離隊,是去找有沒有藥品繃帶?”
受傷對元欲雪來說是個嚴重的概念。他沒有失去作戰能力,隻是機體被部分損毀,對他來說遠遠夠不到受傷的標準。
所以元欲雪搖頭,很平靜地道:“沒有受傷。”
卷毛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生氣那樣,眉頭都快蹙到一起。
“隨便你嘴硬,反正會疼死的人又不是我。”
他轉身走出幾步,又不耐煩地催促,“跟上……跟緊點。”
卷毛的步伐走得很快,一點沒有要等什麽人的意思。很快就與走在最前列的兔子並列而行。
他垂下頭,低聲和兔子說了幾句話。
聲音很小,但元欲雪的聽力遠超人類的敏銳水平,他聽見卷毛語速很快地問:
“兔子,”
“帶了‘紅藥’沒……分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