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替黑皮,來到電影中的元欲雪突然站了起來。

這個動作可能讓女人有些始料未及,但她隻不過是停頓了瞬間,臉頰便更加陰沉可怖地慫搭下來,薄薄一層皮肉像快化成一灘的油脂那樣黏在臉頰上,外貌幾乎脫離了人類所能接受的正常形態的極限。那根脖子越抻越長,拉成白生生的、柔軟細長的一條,緩緩地伸過來。

她明明站在餐桌的另一側,臉卻已經繞到了元欲雪身前。眼珠咕嚕轉動著,盈滿癲狂,視線更無比貪婪地掃過元欲雪身上的每一處,像在評估著什麽。

麵對這樣能將人嚇得精神失常的一幕,元欲雪卻沒有任何特殊反應,連呼吸都依舊平緩,仿佛這就是他日常生活當中最司空見慣的景物。

他垂著眼,細密又極長的睫羽遮住了眼底倒映出的詭異景象,燈光落在他眼中形成一道瀲灩的光。“媽媽”的臉已經快和他貼到一處,在那雙脫出眼眶的眼珠子的注視下,元欲雪伸手握住了麵前的湯勺,往碗口深且寬大的湯碗中一沉底,微微攪拌了一下。

熱氣騰騰的煙霧冒出來。

這一幕讓接近異化的“媽媽”,得到了微妙的安撫一般,那根長得能在肩頭盤旋兩圈的脖子,似乎微微回縮了一點。“媽媽”唇邊含著笑意,語氣中飽含的愛意真實得讓人毛骨悚然。

“寶貝,”她的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你要嚐嚐媽媽的手藝了嗎?”

元欲雪沒有回話。

他捏著的湯勺的上半部分,還算稍微幹淨能入手一些的,下半部分則沾染了雪花般的星點脂塊。

從元欲雪的角度來看,這鍋湯底渾濁的看不清裏麵的內容物,隻能見到漂浮著的一層油花。而哪怕湯裏混合了極重的香料,也依舊能聞到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腥臊氣息。

湯勺沉底,撈出了更多的內容物。是被剁得稀碎的排骨,出處模糊的軟組織,最後湯勺還碰到了一塊形狀頗大的、完整的肉類——

元欲雪的目光落在被他撈起的“食物”上。微微頓了一下。

完整巨大的肉塊擠壓了其他湯汁停留的位置,讓它得以顫巍巍地被盛在湯勺的中心。

這一肉塊形狀完整,哪怕某些部位被泡得水腫粗壯,也能清晰辨認出,這是一隻……人的左手。

連接的手腕部分,有著褪色的紋身。皮膚已經被煮開了,和裏麵的肌肉分層,像是一層吸滿湯汁的皮套子,皺巴巴地覆蓋在手上。

元欲雪聞過這樣的味道。

在戰場上,人肉被蟲族吐出的火焰烹熟的時候,就會飄出這種惡心的酸腐氣息來。他依舊平靜地把那隻斷手盛進碗裏,澆上了一勺覆著油花的湯汁,一下裝滿了麵前的瓷碗。

元欲雪的手很穩,湯都沒灑出來一滴。

“媽媽”緊緊地盯著元欲雪的一舉一動,在這種全神貫注的監視下,想要做出什麽手腳——比如將湯倒掉或者調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緊接著,她就看見元欲雪隔著溫熱的碗身,將那滿滿的一碗肉湯,推了過來。

元欲雪掀起眼,瞥了她一眼。

機器人沒有親人,所以他喊人的時候也沒什麽心理障礙。

“媽媽,”元欲雪說,“你先喝。”

“媽媽”的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那碗被蒸化的熱氣騰騰的油脂,對她來說似乎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她的目光都跟著化在了裏麵。扭曲得難以辨認五官的麵孔上,居然讓人看出了“猶豫”的表情。

元欲雪又將肉湯推近了一步。

他在那股令人隱隱作嘔的肉香中,語氣冷淡:“媽媽愛我,我也愛媽媽。”

“這是我對媽媽的愛。”

話音落下,像脫開了某種限製她的桎梏。“媽媽”再也忍耐不下那股對她致命的吸引力,異化的眼睛有些發紅,猛地對著麵前的肉湯大快朵頤起來。

一開始是忍耐地用湯匙盛湯,喝湯的速度很快,發出呼嚕的聲響。到最後吃相越來越凶、幹脆是捧著碗往嘴裏灌,那隻手像雞爪一樣被她抓在手裏一嗦手指,吸下了上麵的肉,又將骨頭也扔進嘴裏,發出“哢嗒、哢嗒”的咀嚼音,鮮紅的嘴咧開得極大,一股滿足感飛快攀上了她的麵頰。

“媽媽”緊閉著眼,滿臉都是沉迷的神色。

而在這一過程中,元欲雪又拿起另一個碗裝滿了湯,繼續遞給她。

湯喝完了就挾別的菜,碗中永遠是塞得滿滿的。每當“媽媽”露出饑渴的、因為食欲得不到滿足而漸漸暴躁的神色的時候,就有食物被遞到她麵前,剛剛好堵住了未爆發的情緒。

等餐桌上的菜色被一掃而空,最後一點醬汁都被填進碗裏後,“媽媽”終於露出了滿意神色,像是剛剛吃飽、終於獲得了短暫的滿足感那樣。

異化嚴重的器官已經回歸到了它原本的狀態。女人看上去溫和柔美,隻是臉還是很瘦削,鬆垮的一層皮掛在麵顱骨上,顯出一點非人的怪異來。

看著眼前碗盤的狼藉,她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笑了一聲:“對不起寶貝,媽媽吃的太多了,都沒有給你剩一點。”

“嗯。”元欲雪說,“我願意的。”

他注視著那些還留有油脂的光滑盤麵,沒有任何感情地說道:“……這是愛。”

這話得到了女人的認同。

她高興地站起來,誇獎了她的寶貝。又將使用過的碗筷收起,疊成遮擋住了臉的高度,愉悅地走進了廚房中。

“媽媽去洗碗。”她說道。

廚房的門合上了,隔絕了大部分的聲響。隻能聽到水龍頭被打開,細密的水流持續衝刷著碗筷,還有女人高興地哼著歌的聲音。

這次勉強能聽出幾句模糊的歌詞來。

“愛永遠偉大,值得讚歎”

“沒有背叛、沒有離開”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是幸福快樂的一家,永遠不分開……”

元欲雪站起身。他隻是暫時滿足了“媽媽”的要求,要阻止恐怖的推進,還要做更多的事。

元欲雪剛才掃描過一遍老舊的房屋內部,外部被某種能量阻擋,暫時出不去,也難以繼續探索。而要說室內的異常狀態……

元欲雪準確地來到客廳中那台雙開門落地冰箱麵前。

房屋內的大多數家電設備都十分陳舊,上麵還蓋著一層白色紗布防塵的老電視機、積著灰的吊扇、已經看不出原來本色的皮沙發、被磕碰過許多次的茶幾桌。唯一與這裏格格不入,就算是元欲雪不用掃描探索也看得出異常的地方,就是這台嶄新光潔,容量極大的冰箱了。

元欲雪打開了冰箱門。

裏麵的三層隔板已經被拆下了,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被彎折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塞滿了冰箱。而那張凝固在驚恐神情上的臉,在打開冰箱的時候正對著元欲雪——他們短暫地對視了一兩秒。然後驚恐麵容上的那雙眼睛,微微彈動了一下。

他還活著。

或者說這樣的狀態下,將他稱為“活著”,也實在有點勉強了。

從冰箱打開的時候,空氣湧動進狹窄的冰箱內部。男人的嘴像是渴水的魚那樣上下動了動,發出一縷氣音來。

靠的很近,才能聽見他在說些什麽。

“我要出去……”

“放我出去!”

“寶貝。”

女人仿佛是在一瞬間,就來到了元欲雪的身後。

她柔柔和和地問道:“你在看什麽呢?”

·

與此同時,電影外部的放映廳內,也爆發了同樣激烈的矛盾。

黑皮不是傻子,在元欲雪進去後,他就清楚了讓電影繼續播放和進入電影的機製。

這樣這場遊戲的規則就能進行很簡單的拆分。

——他們可以輪流進入電影,每人演繹七分鍾或者以上的時間,總之可以商量,直到電影結束,遊戲獲勝為止。

但這隻是擺在明麵上的,看上去最基礎的規則。

這個規則有個很陰險的地方:脫離電影的時間不是由進入電影的人決定的,反而是由另外兩名處於“安全區”內的隊友決定。相當於將自己的生殺大權,全盤交付到了另外兩個個體手中。如果那兩個隊友稍微下作一點……完全可以不管電影中玩家的死活,讓他硬撐著演繹完一個小時,就能躺著獲勝了。

假如那個隊友沒撐下來,下一個由誰進入,那是那時候要考慮的事。

但好在黑皮是個心思非常直接純粹的人,他根本想都沒想過這一點,而是提出了目前看來最公平的方法。

每個人的精力有限,而作為共同進行遊戲的隊友,他們受到的風險也應該等同,這和能力、親疏程度沒什麽關係,因為是三人遊戲,至少態度不該偏倚。

輪流進入是看上去最公平的處理方法。

當然這公平中其實也透露著一些不公平,比如上名玩家做出的危險舉動、陷入的某種困境,將由下名接替的玩家來承擔。而為了脫離暫時的困境,下名玩家或許會將劇情引導向更誇張無底的深淵。

但這樣的矛盾,至少該到幾輪後才會暴露出來。

黑皮沒想到現在就碰了壁。

他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拳頭緊攥,手腕上青筋暴起,幾乎現在就難以按捺他的暴怒,恨不得一拳砸向麵前的人。

懦夫!

——眼鏡不願意進入電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