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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寺、幸長和中田三人穿過亂糟糟的、滿是報社的帳篷和電視台轉播車的國會議事堂前庭,向站崗的警官出示了通行許可證後離開正門,慢悠悠地向大藏省走去。位於永田町、霞關的國家政治中樞,除了部分古老建築物上有裂痕、有些道路凹陷以外,看起來幾乎沒有受到震災的什麽影響。綠色的大內山在秋天湛藍的天空下,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千代田區的災情主要集中在有樂町附近和神田一帶。

從議事堂前的高處眺望東邊,可以看到夢之島方向依然黑煙滾滾,但從日比穀、丸之內到大手町一帶,建築物的輪廓卻與地震之前幾乎毫無差別。但是,仔細觀察後就會發現,大樓的玻璃窗上到處都是黑色的洞孔。由於平板玻璃缺貨,很多建築物的窗戶都還沒有及時修理。鋁合金飾板或玻璃幕牆的現代建築周邊和用木頭或鋅鐵板臨時搭建的人行道上,“頭上危險,小心”的警示牌隨處可見。盡管如此,也有突然從窗戶上脫落的玻璃碎片像樹葉一樣飄落而下,傷及路人的事件。在眾多商品價格上漲的同時,一些很奇怪的東西也出現在了人們的生活中——玻璃纖維頭盔就是其中之一。由於人們都害怕頭頂上飛來橫禍,所以,出門戴頭盔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

“東京市民怎麽轉眼就都成了建築工人呢……”中田看著身邊東躲西竄的黃、白、紅色等顏色的頭盔,禁不住笑道,“感覺好怪——曾經,頭盔可是參與暴力鬥爭的學生的象征啊……”

“不過,現在怎麽辦?”小野寺在掛有“全麵封閉中”條幅的霞關高速公路前站住,回頭看了看後麵的兩個人,說道,“去總理府看看吧,說不定山崎回來了呢。”

“就算去了,也還是不能發揮D計劃總部的作用吧……”幸長用低沉的聲音說道,“為了應對這次震災,官廳的所有部門都亂成了一團……”

“總之,還是過去看一下吧。”中田說道,“也許有‘吉野號’的消息了。”

右轉,向總理府方向走了沒多久,正好碰上從溜池方向過來的山崎。小個子的山崎好像一瞬間蒼老了很多,臉頰瘦得凹了下去,眼睛周圍出現了黑眼圈,滿臉胡須,麵帶鉛色,顯得十分疲憊,襯衫的衣領沾滿汙垢,領帶皺巴巴的。

“啊……”山崎看了他們三個一眼,有氣無力地問道,“田所先生呢?”

“還在國會裏磨呢。”小野寺答道,“跟他說了,不管怎麽磨,不找到秘書長,要見首相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他就是聽不進去。”

“我們每天都來這裏,都快十天了……”中田聳了聳肩。

“對了,找到安川君沒有?”

山崎一一看了他們三個,微微點了點頭。

“在哪兒?”小野寺急切地問道,“沒事吧?”

“我去市之穀自衛隊營地的時候,很偶然地在醫療班看到他了……傷不是很重,但可能當時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山崎指著頭,“這兒,喪失了記憶。據說不是因為刺激過度,而是被什麽東西猛烈撞擊造成的。”

“如果把他帶來就好了!”小野寺說道。

“不行。那不隻是記憶的問題,好像頭腦真的有點不正常了……如果他能清楚告訴醫療班自己的身份,至少他們可以聯係到他的哪位親戚吧。就算他是我們的夥伴……如果把他帶過來的話,隻會成為我們的累贅。想想看,現在每個醫院都住滿了傷員和精神失常的病人,有自衛隊的醫療班照料,算是件好事了。”

的確如此——小野寺心裏不禁有些傷感,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安川那張娃娃臉。醫院、醫療設施都麵臨嚴重匱乏,連一流酒店的頭等客房都在收容病人。緊急手術在市內無法進行,隻有用直升機把重病患者送到鄰近的縣去救治。

“進去坐會兒吧?”中田說道,“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啊。我是從市之穀車站一直走到這裏的……”山崎精疲力竭地盯著滿是塵土、早已被磨爛的鞋,“從經堂始發,經停新宿的電車很混亂……也是,畢竟地鐵隻修複了百分之三十,市內運營的出租車還不到七千輛,而且大多又都是以包租的形式……你們猜從市之穀到這裏與其他人同乘一輛車,每個人多少錢?四千元啊!”

“都內國鐵的修複率是多少?”幸長嘟囔道,“震災已經過來兩個星期了……”

“現在不是百分之七十左右嗎?……”小野寺說,“從禦茶水到水道橋的地段受災特別嚴重,其次是京浜線。”

“現在看來,當初取消東京都的有軌電車真是個錯誤。”山崎苦笑著說道,“人都喜歡方便快捷。到現在這個地步再來呼籲有軌電車也無濟於事了……不過,有軌電車還真是個不可或缺的代步工具啊。”

總理府的走廊裏熙熙攘攘,烏煙瘴氣,人聲嘈雜。擠過人群,中田一邊向“D計劃”專用的辦公室走,一邊問山崎:“同‘老人’聯係上了嗎?”

“好容易才……”山崎嘰嘰咕咕地說,“聽說‘老人’在箱根,地震時也待在那兒。昨天晚上,‘老人’派他的部下到我在經堂的家來了。現在邦枝也在‘老人’那兒。”

“這太好了!田所先生與其去見首相,還不如請‘老人’出麵說更好一些……”

“不管怎麽做,在相當一個時期內,恐怕‘D計劃’要處於歇業狀態了。”山崎手扶房門,回轉身子說,“這種亂哄哄的勁頭,要持續一陣子哩。事情不告一個段落,甭想幹什麽。首先,那件事來說,恐怕也不會那麽快就發生吧,四年、五年,或許還要往後拖些時間吧?”

“難說……”中田平心靜氣地說,“根據‘高月號’的調查結果,粗略推算一下,最壞的情況,得出的最低限度D值為二。”

“二?”山崎驚訝地張大了嘴,“當真?”

“不是說過了嘛,這不是精密的計算,是最壞情況的最小值。”

“可是……”山崎用他那失去神采的目光環視著三個人,說,“令人難以置信啊。像我這樣的人,這回下功夫學習了一番……也認為這次地震釋放了相當多的能量,以為今後很長時間內將平安無事了。是否如此,幸長先生……”

“這些話還是進房裏說的好。”小野寺說。

根據首相直接指示保留下來的“D計劃”的秘密聯絡室,除了幾張粗糙的桌子和椅子、上鎖的書櫥及文件櫃以外,還有一套帶茶幾的舊沙發,四五個人進去就滿當當的,空間非常狹小。門口也沒有標識。本來還要多調兩名聯絡員,但一直拖延,沒有調來。除了長官的秘書因為去其他辦公室要經過這間屋子而偶爾借過外,這裏幾乎沒有來客。

“D計劃”的重要成員中,除幸長和安川以外,其他人都沒有來過。原宿的辦公室現已不用,重要文件的副本都保存在這兒,這裏已經成了“D計劃”的落腳點。

“外線電話臨時被掐斷了,實在不方便……”山崎用下巴朝桌麵一指,“亂哄哄的,連杯茶都不能喝。你們要不要來杯水?”

“算了吧,”中田笑著說,“還不如想想辦法,趕緊同箱根那位‘老人’取得聯係吧。如果可能,最好想個辦法,直接闖到那兒去……”

“搞不到車啊。汽油管控得太厲害,真夠嗆!電話也才剛剛修複百分之六十。”山崎一屁股坐到桌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昨晚,隔壁進小偷了……”

“睡眠不足啊……”小野寺也連鎖反應地打了個哈欠,“我也筋疲力盡……”

“再就是……我那裏又來了親戚和朋友兩家人。他們深更半夜都還在哭……聲音雖然不大……但挺嚇人的……根本睡不好……”

小野寺目不轉睛地看著瘦了一圈、正在擦臉的山崎。他長期從事治安工作,經曆了生活的磨礪,從某種意義上講,從他的身上已經找不出一點精明強悍的影子了——他拖家帶口,已從中年步入五十歲的行列,留下的隻是一身的疲憊。小野寺苦澀地感慨:拖家帶口可真是一件苦差事兒。像我這樣,真是一身輕鬆啊。但是,日本成年男子的大部分都跟山崎一樣是有家室的,他們像花蕊似的慢慢萎縮,為了養活妻子、供養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拚命地工作。他們住在狹窄的屋子裏,為了履行責任,壓抑自己的欲望;為了生存,為了社會和諧,艱難地忍耐……

“片岡家人全部都遇難了吧……”中田獨自在說,“他們住在田町。”

山崎驀地停下了他那隻正在擦臉的手,說:“有煙嗎?”

小野寺一聲不響地掏出了“和平牌”過濾嘴香煙。山崎用力吸了一大口,然後,緩緩地吐了出來。

“不管怎麽說,這次地震可真夠厲害的……”山崎皺緊雙眉說,“對日本,真可謂打擊不小啊。”

“是啊。”中田答道,“但是……”

“我有點不大相信……”山崎邊看窗外邊說道,“究竟,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會發生呢?對我而言,這次地震所引發的嚴重災害,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說什麽很厲害……比這次地震……還要大幾百倍的規模……經曆這次地震,我倒不大相信那件事了。不會是那位頭腦有些昏聵的癲狂老學者的妄想吧……”

“大家都有這種想法吧……”中田說,“包括學者在內。可是,我呢,反倒是越來越深信不疑了。那件事,和這回地震,在性質上是完全不同的,是至今尚未觀察到的新型地殼變動。也可能會發生地震……但是,真正的變化,不是發生在爆發地震的那一層,而是在更下麵的一層裏。”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山崎呆呆地重複著這句話,然後問,“真的會發生嗎?幸長先生……”

幸長繃著臉,微微點頭。

“這……如何是好?日本有一億多人口,還有工廠、家庭……”

“在我的想象中,最壞的情況就是大部分人死掉。”中田說,“因為所有人幾乎都不相信這回事,或者是半信半疑,采取觀望態度。假如很幸運沒有發生,這當然求之不得。然而,我們可就要受到輿論的圍攻,受到來自各方麵的嘲笑和謾罵……罵我們是瘋子、騙子,我們將被社會所唾棄,甚至還可能以造謠惑眾、浪費國家錢財等罪名受到指控。即使是政治家,某些人也可能會受到牽連,他們或許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政治家是善於保護自己的。在那些可能受到牽連的人員當中,他們隻有在得到‘有人安排後路’的承諾後,才會充當這種‘犧牲品’的角色。至於你我之輩——沒有任何背景,最容易落得替罪羔羊的下場,還有可能受到私刑拷打而送命。如果那件事在人們半信半疑和議論不休的時候發生了,由於毫無準備,大家隻能坐以待斃。而且,發生得越晚,死的人也就越多。”

“原來你是個虛無主義者啊……”山崎小聲地說道。

“為什麽這麽說?我是個樂觀主義者喲!假如、萬一,我們從不知曉的某種平衡機能起了作用,不會發生那件事呢?或者發生了,但沒有那麽大規模,那時的我們呢,不是受到輿論的圍攻,就得亡命他國,總之,一切倒黴事都要輪到我們頭上來。到時,我們幹脆向日本社會和日本國民道聲‘恭喜’算了。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那件事……那麽,我們按事先所製定的步驟繼續推進,那至少能把損失減少百分之一二。這就是我的想法。即使是百分之一,也絕不是個小數字。我們那些可憐的日本同胞,將有一百萬人獲救。至於我們預測對了,也絕不會變成什麽英雄。如果預測對了,我們將麵對地獄。在地獄裏,為自己的預測成功而自豪?那有意思嗎?!”

“可我還有妻子呢……”山崎掐滅了紙煙,哽咽著說,“你們怎麽想的,我不清楚……可是,我一想起家人來,就……我想總該有人給我們想想辦法……能讓他們逃到國外去,可是,現階段還……”

山崎拿起聽筒,等了好半天接線員才搭話,他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接線員。

“要等半個小時,才能接通箱根的電話……”山崎掛上電話,轉過身子說,“可是,太難令人相信了……真的會……發生嗎……”

“凡是能夠設想到的模式不但都做了,而且已經對它進行了研究,似乎難有新的進展。”幸長說,“如果能收集到更多的資料,再稍微……”

“但是,到底在什麽時候發生,那是絕對沒法預言的。這件事能否發生,如果發生了,會是怎樣一種狀態,多大的規模,其結果如何。對於這些問題,無論收集到多少資料,都絕不可能準確預測,發生概率這東西大概也難以預料吧。但是,憑直覺,我會把賭注押在會發生的上麵。輸就輸吧,豁出去了。”

“你的直覺靈嗎?”

“百分之五十以上,應該可以了吧。但是,每次賭注都下得不小,所以,輸了的話就,可就不得了了!”

山崎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

“最好還是把田所先生從國會那邊叫回來。得想辦法搞輛車。把誰的車騙來……汽油配額怎麽辦?”山崎推開門,一邊往外走一邊嘴裏念叨著,“搞不好,也許落個撤職查辦。”

“中田先生是單身嗎?”幸長小聲問。

“不,已經結婚了,但沒有孩子……”

“不惦記太太嗎?”

“哦,她現在一個人到歐洲去了。去玩……”中田突然大笑起來,“請不要讓我聯想到那些無聊的事。突然想要**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了……”

“不會是分居吧……”

“怎麽這麽問?不是我想炫耀我們夫妻倆的事,我們確實互相深愛著對方,現在都還處在熱戀中,如膠似漆……”中田聳了聳肩膀,“隻是,嶽父大人是位學者,也很有錢。我雖然差點,但從小到大也沒吃過什麽苦頭。所以……對那些棘手的差事能毫不猶豫地承擔下來,而且還認為本該如此。”

“原來如此……”小野寺說,“恐怕你才是個真正的虛無主義者呢。”

“也許吧……”中田爽快地點了點頭,“我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對日本、日本人……人類充滿著愛心。但是,愛心和拯救是兩碼事啊。即便沒有愛心,但隻要是為了救日本同胞,我仍然會努力地拚到底……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通往箱根的每條道路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壞。最嚴重的地方,竟從中間斷開,呈傾斜狀態,到處都是斷層,錯位達幾十厘米。因此,這一段道路十分難走,車子的平均時速隻有十多公裏,到箱根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了。

箱根的災情也相當嚴重。在塔之澤附近,有些旅館和民房倒塌了一半,部分地區還在持續停電。盡管如此,旅館、避難營地還是被從神奈川、東京方向過來的災民塞得滿滿的。周圍的道路上,到處都是崩塌的岩石,道路要麽不能通行,要麽隻能單邊行駛。不僅如此,雖然地震後大湧穀的火山口噴氣現象突然戛然而止,但強羅附近火山口的噴氣卻更加劇烈了,致使地麵裂開,管道斷裂,所以行駛途中,還可以聽到地下顫動的地鳴聲,令人毛骨悚然。

從姥子到湖尻山頂的途中,一條不太惹人注意的私家小道被杉樹林包裹著。爬過彎彎曲曲的陡坡後,幸長一行看到了一座隱蔽的平房,四周是木板做的柵欄。車停靠在冠木門旁邊後,用對講機通報一下,木製的大門隨即自動從中間打開了。

在略帶荒涼的庭院裏,地上的落葉好像故意沒有清掃,織部燈籠傾覆在地,青苔上還留有燈罩摩擦過的痕跡。看起來,這一帶在地震時也搖晃得厲害。

最靠裏有一間十疊大小的屋子,裏麵裝有一個嵌式被爐。老人把腳放在被爐裏,茫然若失地呆坐在搭有紫綾靠背的椅子上。他的結城綢和服上麵套了件古銅色藏青條紋的棉坎肩,脖子上圍條白麻紗圍巾,縮成一團,孤零零地坐在那兒,顯得分外瘦小幹癟。銀白的眉毛覆蓋著輕合的雙眼,似睡非睡地打著盹兒。包括田所博士在內一行五人,走近拉門,行了個禮。老人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照舊前仰後合地打著瞌睡。

“到底還是箱根冷啊。”隻有田所博士照例旁若無人地一邊大聲嚷著,一邊不請自入地走進屋去。他穿著一雙不合腳的大襪子,油亮亮的,走在榻榻米上,“吧嗒吧嗒”直響。

一位穿戴整潔的姑娘招呼他們走到被爐旁。這姑娘的打扮非常樸實,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穿的是秩父銘仙綢的短襟和服。她把濃密的頭發往後綰了一個發髻——一張素麵朝天的臉,大大的眼睛。她身材高大,雙唇緊閉,看樣子性格剛毅,但偶爾嫣然一笑露出的酒窩和一對虎牙,顯得十分天真爛漫。

“也沒躲過啊……”田所博士踮起腳尖向老人身後的壁龕望去。在古老的北山杉木壁龕頂端的牆上,出現了新的裂縫,沙礫剝落在黑木壁龕下麵。

幸長出神地看著壁龕裏的山水畫,情不自禁地問道:“是……田能村直入的畫嗎?”

“眼力還不錯嘛……”老人微笑著說道,“但是,這張是贗品……仿得還不錯吧?喜歡南畫嗎?鐵齋怎麽樣?”

“不,不大……”幸長結結巴巴地說。

“哦,我也不大喜歡他的畫。到這種年紀就不大欣賞這種畫了。”

那姑娘端著茶盤,很優雅地翻著白襪子的足尖輕盈地走了過來。幸長覺得她走路的姿勢,就像能樂舞蹈一樣,美得醉人。大家麵前的茶碗裏泡的不是茶,而是幾片茶色的植物花瓣,花瓣沉沒在水下。

——是蘭花,小野寺喝了一口。

壁龕上擺放著一隻孟宗竹花瓶,裏麵的地榆紅得濃鬱熱烈,透過嫋嫋上升的熱氣,小野寺看出了神。

“那麽……”老人一邊輕聲咳嗽一邊說,“日本將來會怎麽樣呢?田所先生……”

“啊……”田所博士往前湊了湊。

“東京方麵的事,已經聽了很多,就不必談了……”

“明白,”田所博士將蘭花茶一飲而盡,“我現在的結論,還是和當初跟您談過的一樣,今後……為了更確切一些,不僅需要進行大規模的調查,同時,也需要得到更多科學家的合作……問題是,應該以怎樣的方式去做這件事,怎樣同政府談這個計劃。”

老人用他那皺巴巴的、猶如枯枝一般的雙手捧著素陶茶碗,搖了搖茶碗裏的水。他那埋在凹陷眼窩深處的眼珠,也不知道在看什麽,隻是像小孩似的,心不在焉地望著杯中搖**著的水,茫然若失地沉思著。室內一片靜寂,能聽到窗外黑壓壓的樹林習習作響聲,遠處的深山似乎也在低聲嗚咽著。

“從今往後……”中田突然嘀咕道,“要是總像眼前這種狀態,恐怕幹不成什麽。就靠目前這麽幾個人,按現在的做法去搞,當然也可以繼續搞下去……反正在那一天臨近時,什麽樣的人都會覺察得到,並且也會發出種種警告……但是,沒人相信會發生那種事。然而,那東西該來時必然會來……”

老人又搖動起茶碗來了,他那疊滿皺紋的喉嚨,發出輕微的咳嗽聲。人們的眼睛都隨著老人的茶碗在轉動,老人的手停下來,“哐當”一聲放下了茶碗。

他顫抖著那滿是皺紋的手,向椅子下麵尋找著什麽。房間裏,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凝重。

“田所先生……”老人抬起頭,用下巴輕輕指了一下花瓶,說,“你看見插在花瓶裏的那朵花了嗎?”

田所博士抬眼望了

一下。挨著壁龕的是一個博古架,格架後麵的柱子上,掛著一個用葫蘆做的小花瓶,那朵嬌小殷紅的花,由兩三片綠葉襯托著,靜靜地開著。

“是茶花啊……”田所博士喃喃地說道。

“是啊,今年秋天……花開得不合時令啊。田所先生……最近,日本的自然界好像到處都開始亂套了。在學者看來,也許無所謂,但是……對於像我這樣要和大自然一起生活一百年的人來說,特別感到日本的大自然——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鳥獸魚蟲……不知是恐懼什麽,好像一切都有些反常……”

走廊裏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在拉門外麵停下,“是叫我嗎?”姑娘問道。

“花枝!”老人吩咐道,“把門拉開,玻璃門也拉開,全都拉開……”

“可是……”女孩的眼睛瞪得溜圓,疑惑地說,“外麵很冷……”

“沒關係,拉開吧……”

女孩嘩啦嘩啦地把玻璃門、拉門統統打開了。這十疊大小的房間裏,除了那個大被爐外,全無半點熱氣。箱根秋夜的冷風,寒氣逼人。蟲聲唧唧,昏暗的樹林,颯颯作響。

從院子的前緣,穿過樹林,腳下的蘆湖遙遙在望。這晚正是陰曆十七,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灑滿湖麵,陣陣的山風吹起漣漪。箱根的外輪山層巒疊嶂,黑壓壓的像一麵連成一片的屏風,它的頂端浸滿了銀色的月光。

“田所先生……”老人令人吃驚的、洪亮的聲音,從陶醉在這淒美景色的眾人背後傳了過來,“怎麽樣?仔細瞧瞧吧!盡情地領略一下日本的湖光山色吧。正像你們所看到的那樣,日本是遼闊的。從東北到西南,縱橫二千七百公裏,四周布滿大小島嶼,三千米以上的高山連綿不斷,國土麵積三十七萬平方公裏。在這上麵居住著創造了國民經濟總產值居世界第三位的一億一千萬人民。這樣的一個日本……這個巨大的島嶼,現在,你還認為它真的會下沉嗎?真的相信,它在不遠的將來,會發生迅速下沉的慘劇嗎?”

“我……”田所博士深深地歎了口氣,“我相信……通過這次調查,更深信不疑……”

小野寺整個身子顫抖了一下。

這並非僅僅是夜晚的林寒澗蕭的寒氣所致——麵對倒映在水中的巍巍群山,麵對瀉滿銀光的萬頃湖麵,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莫名的感動。

的確……這個滿載著崇山峻嶺、森林湖泊和城市居民的巨大島嶼,會在頃刻之間下沉嗎?

“好了……”老人開了口,“我就是要聽這麽一句話……花枝,行了,把門關上吧。”

望著萬裏無雲的天空中清澈皎潔的明月,小野寺眉心突然扭成一團。透過晴朗的夜空所看到的那輪皓月的鮮亮輪廓,突然無常地變成了兩層,而且還有些搖搖晃晃。側耳靜聽,一直若斷若續鳴叫著的蟲聲也戛然而止,甚至風的呼嘯聲和樹林的沙沙聲也停了。周圍死一般地沉寂。

昏暗的樹林,驀地傳出烏鴉刺耳的嘶叫。不知是什麽鳥,不是一隻,它們齊刷刷地從四麵八方的樹林中惶恐不安地鳴叫起來。山腳下、周邊、湖對麵,狗開始狂吠起來,中間甚至還夾雜著雄雞的喔啼。

“來啦……”田所博士囁嚅著。

話音未落,眼前的樹林和山巒就開始轟鳴起來。瓦片在響,柱子和門框隨即也“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最後,整個房屋都“軋軋”作響,沙土從牆上脫落下來,不知是什麽東西“哐啷”一聲,輕輕掉在了榻榻米上。姑娘戰戰兢兢地小聲叫了起來。

“不要緊……這是下沉的箱根和丹澤山板塊,為了取得平衡重新隆起而發生的一次餘震。沒有什麽……”黑暗中,田所博士沉著地解釋道,“但是,我所說的地殼變動,和這類地震性質完全不同。當然——也可能伴隨大地震和火山噴發……”

當所有的人都緩過神來時,地震已經停了。於是,好像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大家又安靜地坐在幽暗的房間裏,眺望那被皎潔月光映照著的靜謐的蘆湖夜景。月亮漸漸爬高,潔白的月光已經照到客廳的一疊榻榻米上了。

“是中田吧?剛才說話的那位年輕人……”老人在背後的暗處說道。

“是我……”中田回答說。

“你,下一個階段什麽最重要,有何見解?”

“有個腹稿。”中田不慌不忙地答道,“雖然還不完善,但是,大致有些條理了。”

“好!請盡快把它整理出來。明天我打算給首相打個電話,見一麵。另外,你們明天誰去趟京都……去兩個人。京都有個叫福原的學者——雖然還年輕,但是,讀了他寫的東西,就知道他是一位真正有作為的學者。帶上我的信去,向他說明原委,希望得到他的合作。具體見麵後怎麽說,明天再告訴你們。也得請他考慮一下這個重要的事情。東京這批學者,很早以前就是今天這副樣子了,他們對於長遠的大問題,不善於深思熟慮……這類事,也隻有京都的學者才行……”

“福原……”幸長小聲重複了一句,隨後問道,“是搞比較文明史的吧?您從前就認識他嗎?”

“不認識。”老人一邊輕聲幹咳一邊說,“隻和他通過一兩次信,但是,他應該明白……”

燈光映照在裏麵的隔扇門上——另一個隔斷旁邊的隔扇門敞開著,姑娘點燃古式紙罩燭燈後,走了進來。

“哎呀……”姑娘皺了皺眉,“茶花……”

小小的茶花從柱子上掉落下來,在紙罩燭燈泛黃的光照下,浮現出像血一樣的點點紅色。

第二天早上——

小野寺和早上從某個聯絡站回來的邦枝拿著老人的信去了京都。新幹線行駛路線還是靜岡以西折返,出於安全的考慮,從靜岡到新大阪花了三個多小時。包括舊東海道路線在內,所有列車都是嚴重超員,連軟席車過道都坐滿了人。

小野寺站在擁擠不堪的過道上搖晃著,在通過天龍川的時候,突然,一種頗為複雜的感觸油然而生——一年前,他正是在這兒附近的東京站八重洲口的茶室裏,偶然遇見了來這裏調查新“新幹線”測量誤差的朋友。

那個時候,小野寺正好去“海溝探險”。現在回想起來,那便是所有事件的導火索。

此後,他的朋友——鄉六郎喪命於天龍川上遊。兩人共同熟悉的記者朋友,憑其社會部記者的直覺,推測有可能是由於施工不當或掩蓋施工差錯而導致的被殺。但是,最終還是認定為自殺。也許被認定為事故死亡更為貼切一點。後來發現了鄉六郎的筆記本,加上小野寺去小笠原出差的時寄來的一封掛號信(因為是掛號信,與其他郵件不同,所以遲遲沒有送到小野寺的手上)——把筆記本和信的內容關聯著一起看,事情的真相就一目了然了。這個鄉六郎……根據縝密的計算和精辟的模擬實驗,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件中的些許端倪。他在驚愕之際,又感到十分困惑,因為他知道,如果說出這件事的話,別人一定以為他是個怪人,這讓他騎虎難下——特別是根據“模擬實驗”,鄉六郎得出了“新‘新幹線’不能施工”的結論,他被這個結論的責任感折磨著,在極度的睡眠不足、精神過度緊張以及一直以來的興奮狀態下,隻身一人去了上遊的危險區——最終死於正常狀態下不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故。

這家夥,居然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小野寺心裏這樣想。然而,依據推算做模擬實驗,並把它放大……一個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的危機全貌便呈現在眼前,這讓朋友不能,也不敢想下去。就像康托爾沉溺於“集合論”不可自拔而自殺,圖林想要從理論上證明“萬能圖林機械”的可能性而自殺一樣,在人世間就有這樣一些“不堪理論性歸結”的人,他們繃得過緊的理智之弦,最終會伴隨著“哢嚓”聲斷掉。

小野寺忽然想起來,自己為了祈求朋友能夠在九泉之下瞑目,曾到京都去和做記者的朋友討論過自殺還是他殺的問題。而此時,自己又向京都方向走,他不由得感到有點頭暈目眩。——沒錯,那個時候,在加茂川沿岸的“河床”上……突然遭遇了“京都地震”……後來,故意失蹤……後來……再後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時候,日本將來會發生那種事情也好,自己被卷進這項工作裏來也罷,都完全沒有想到。但是,現在……他是知道關於日本命運的絕密情報的極少數人之一……而且,危機感和“秘密性”的雙重壓力已經讓他難堪重負……多麽可怕的事情!小野寺擦去臉上的汗水,心裏呐喊道:啊!我的天啊!

京都市內大部分地區已經從去年的“京都大地震”創傷中恢複了元氣。但是,祗園、先鬥町等號稱“京都精華”的花街柳巷、倒塌燒毀的平民密集住宅區,仍然還是一幅荒涼的景象。

當小野寺和邦枝到達那位學者在京都北部的住宅時,得知他從前幾天開始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一直閉門謝客。

學者身穿撚線綢的短外套出現在客廳,他雖然年過五十,卻是黑發童顏。學者反複看了幾遍老人的親筆信,歪著頭一邊聽小野寺和邦枝的說明,一邊噘著嘴絞盡腦汁地思索著什麽,隨後,嘟嘟囔囔地擠出一句話,“太了不起了……”便踱步走出了客廳。

就這樣,三十分鍾,一個小時過去了,始終都沒再看到學者出現。兩人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悄悄地向女傭打聽學者在幹什麽。

“先生正在二樓睡覺。”女傭答道。

“什麽事……京都的學者就可以這麽欺負人嗎?……”邦枝小聲地抱怨道,“兩個大男人專程從關東趕過來送達重要信件,而他卻隻撂下一句‘太了不起了’就跑去睡覺了,這叫什麽事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