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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寺的母親出殯那一天,大阪、神戶一帶發生了輕微地震。因此,有關方麵宣布,山陽新幹線的六甲隧道禁止通行。微震,雖然震度極小,但是,六甲山脈的坡麵上出現了很多斷層,由於斷層的錯動,與那些斷層成“十”字交叉狀的長長的隧道,出現了兩道裂縫。
闊別已久的關西原本比大震災後滿目瘡痍的東京沉穩安詳。但當自衛隊的運輸機飛抵伊丹前,在大阪上空盤旋時,小野寺感到眼下的景致有一些異樣。這些異樣的原由是他們將母親的靈柩送達灘區火葬場之後,哥哥告訴他的。
“這次,我打算換換工作。”哥哥在回家的車上說,“在關西,很多開發計劃不是中斷了,就是懸而未決。看樣子我也快沒有事情可做了。”
“為什麽?”小野寺問,“是因為東京的震災致使關西的開發計劃受到壓製的緣故?”
“你還不知道呀?最近,關西一帶地麵下沉,鬧得很厲害。”哥哥雙手抱胸,一副痛苦的表情。“關西地麵下沉,不是現在才開始的。這次的下沉很厲害,不像經濟類事情那樣言過其實。真的,有的地方,以一天兩厘米的速度下沉……”
“真的?”小野寺呆滯地喃喃自語。自己雖然待在計劃總部,但是,整天忙於日本海溝的調查,對整個日本的情況卻是一無所知。
“是真的。一年前開始的,漸漸地越來越嚴重了。而且,那也不僅僅是一兩個地方,整個日本西部的平均潮位都在上升。說來也許有些危言聳聽,我覺得整個日本西部都在開始下沉。由於下沉,大阪、神戶海麵的人工填海地帶和大阪灣沿岸地帶麵臨很大的威脅。雖然構築了應急的防汛堤壩,但是,如果目前這種下沉速度繼續加快的話,半年之內,就可能超過一天十厘米,防汛堤壩根本就防不勝防。十天就是一米啊。有學者說,不會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在這之前,到一定的時候,地麵會自動停止下沉。但是,到什麽程度才能停止呢……”
小野寺咬著拳頭。日本列島西部和東部的基本構造是不同的,所以,發生變動的性質也不會相同。但是,現在日本西部也……
“到機場。”哥哥對司機說,“我們公司有架直升機,你坐飛機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坐在司機旁的嫂子回過頭說,“今天是葬禮。你是喪主呀。”
“沒關係。隻是親朋好友參加的葬禮,而且,明天早上才拾遺骨呢。你先回去,收拾收拾。我們馬上就回來。”
阪神高速以及名神、大阪高速都還暢通。到伊丹機場前,哥哥已經用車載電話與機場取得聯係,提出了飛行計劃。因此,到達機場後,隻花了十五分鍾就起飛了。
從空中俯瞰大阪灣沿岸,能清楚地看到大海所侵蝕的痕跡。除了以前構築的加高防洪堤和剛剛竣工的應急堤壩以外,大阪市沿海地帶和阪神地區人工填海的一部分已經被海水淹沒了一半。堺市臨海地帶的一部分也受到海水的侵襲,神戶港海麵,本應完工的用於關西新國際機場擴建的人工填海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工程停工,泥土被海水衝刷,渾濁的泥流向大海的深處漂去。
大海,好像要用她那巨舌般的海浪,將人類依靠技術力量從她那裏攫取來的東西重新索回。
那泛著白色泡沫宛如白色蕾絲一樣的浪尖,開始一點一點地吞噬著陸地。
有好幾處大河入海口,由於滿潮,海水倒灌,大麵積的土地被浸泡在水中,工廠、倉庫和房屋都進了水;在無法排水的廢棄的地區,被淹沒的建築物飽受海水的緩慢腐蝕和坍塌的侵擾,任憑風吹日曬。大阪的大正區、西澱川和尼崎市等低窪地帶也不得不廢棄了。特別是西澱川一帶淹沒的兩層樓房頂,零零星星地從黑沉沉的海麵上露出來,這情景,一看就像是大洪災的痕跡。
“明白了吧。並不是我們無能為力,那實在是需要有相當大的財政投入。但是,目前,關東地方在重建家園,這兒就暫時沒有什麽指望了……”哥哥說,“同我打交道的公司,也因為新機場停工而一籌莫展。”
“你說要換工作,打算做什麽?”小野寺一邊揪心地俯瞰著下麵情景,一邊問道。
“現在也不需要照顧母親了,我決定到加拿大去工作……”哥哥略帶孤寂的口吻說,“在曼尼托巴油田,有開發新城市的工作。我打算帶全家去,可你嫂子不大讚成。”
“去那兒,太好了!”小野寺不由得把手放到哥哥的手上,大聲地說,“那簡直太好了,哥哥……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對方希望盡快早一點去,但是,要把雜七雜八的事處理好,得需要一兩個月吧。下周,我打算先去看看。”
“還是早點去的好……”小野寺用力捏著哥哥的手,說,“善後工作,就算了吧。還是盡快動身去加拿大,不管嫂子怎麽說……都要帶上全家……”
“說起來簡單,可這都四十的人了,還換工作地點啊。”哥哥剛笑出聲,突然很疑惑地望著小野寺,問道,“為什麽你這麽熱衷地勸我?”
“是呀……日本要……”話剛說到這兒,小野寺就打住了。
偶然得知骨肉兄弟能先行一步逃離災難,小野寺極度興奮,竟然差一點說漏了嘴。對“那件事”,即使是血肉相連的兄弟姐妹,也要緘默不言啊。
小野寺下意識地把眼光移開,去俯瞰下麵的景色。他在心中喃喃念叨著,逃命吧!哥哥。他現在的心情,是想大聲喊叫,在哥哥的背上猛擊一拳。逃走吧。越快越好……帶上家人……哪怕是一無所有……日本即將沉沒……不僅是沉沒,在沉沒前後,還將發生難以想象的混亂……到那時,能不能獲救,隻有聽天由命。然而,現在是絕好時機……
當小野寺發現自己內心還潛藏著以前從未思索過的“骨肉之情”的時候,他內心多少有些震動。小野寺從上大學到工作就生活在東京,直到今天,他一直是一個人生活,說到“親情”,也隻是限於朋友這個程度。然而,朋友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的。大學時代的好友、公司共事的夥伴,雖然有不同時期的“親朋好友”,但是,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不知什麽時候同朋友的交往也變得疏遠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是以新的“社會”視野不斷謀求變化的時期,何況那個時期的人都不容置疑地投入到了時代巨大的潮流中,隨潮流前行。說起來,那是完全沒有“自我”這個概念的生活。父親去世的時候,雖然與家人和親戚見了麵,但是,那個時候由於母親身體非常硬朗,自己也沒有那麽悲傷,拾遺骨後,很快就回了東京;七十五天後,哥哥寄來了十萬日元,說是遺產,小野寺說自己有工作,於是,便把錢重新寄還給了母親。那以後,所有的日子全都投身在冰冷昏暗的海底、空中飛行、同機械的抗爭等沒完沒了的工
作中。他所麵對的是巨大的——三十七萬平方公裏的幹涸的岩石群;是滿盈盈一望無際的大海;是潛伏在大地底部難以駕馭的大火蛇,以及操縱火蛇,想要捏碎這個巨大島嶼的“巨人”之手。在這樣的工作中,不要說親情和友情,連自己身邊的事情都無暇考慮——那些情分就好像從他的“人生”中消失了一樣。
但是,現在,同哥哥議論到“那件事”時,一種意想不到的強烈的“骨肉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心底倏地領悟到了生存下去的真正含義。俗話說,兄弟終歸要分離的,分離之時,也意味著兄弟之間“友情”的開始。在他們兄弟中間,原有一個姐姐,但很早就死了。記憶深處,年長十歲的哥哥欺負他、打架之類的事漸漸淡忘了,留下更多的還是哥哥在各方麵關照、庇護、寵愛他的那些記憶——蹣跚走路的時候,掉進溝裏將他救出的記憶;去鄉下廟會,回來時在哥哥背上睡著的記憶……那時哥哥的木屐帶被磨斷,是赤著腳把他背回來的……哥哥幫他捉獨角仙的記憶;釣魚、遊泳、做模型、體育運動、哥哥什麽都教他的記憶;小學的時候,懷著敬畏之心端詳著上大學的哥哥讀的外文書和難懂的小說的記憶……這一切的一切好像忽然之間全都複活了,一一湧上心頭。
麵對兄長——麵對在心中永世難忘的、幼時給予自己切膚之愛和溫馨記憶的哥哥,卻緘默不能告訴他“那件事”,這種欲言又止變成了一種焦慮煩悶,一股腦兒湧上他的喉嚨。
就一句——哪怕告訴他一句話也好呀——逃命吧!哥哥……日本……已經無望了……這些話像火球一樣讓喉嚨生出針紮似的劇痛。小野寺一邊從直升機的擋風玻璃向外看,一邊幹咳了好幾聲。但是,現在,就在這兒,假如他附耳私語一句的話……
哥哥一定會受到強烈的衝擊,不顧一切地開始準備,嫂子也會強硬要求解釋這一切吧。假如在焦躁不安之中,將這件事作為“夫妻間的秘密”透露給嫂子一句的話……再假如,在離開日本之前的告別酒會上,向哥哥的親友、哥哥工作上無話不談的夥伴透露一句的話……再假如,出於哥哥的秉性,他有帶上身邊多年的部下一同離開的念頭的話……那“秘密”將立刻一傳十、十傳百,無限地擴散開來……嗨,難道這樣不好嗎?小野寺一邊咬著拳頭,一邊想著。就這樣,哪怕是多一個人,讓他們自發地逃離,就意味著多救助了一條人命。為什麽,就不能這樣做呢——這樣做不是更好嗎?
刹那間,小野寺想起了不能說的唯一理由,因為那是“組織秘密”,如果泄漏出去,必將打亂秘密進行著的更大的計劃。然而……是徹底依靠國家這個“組織”,還是民眾小道消息最終像大雪崩似的來個總爆發,哪種途徑更好,小野寺也無法做出判斷。
總之,既然都屬於“D計劃總部”的人,那麽就得服從組織,保守秘密吧。小野寺一邊用牙齒咬住拳頭——拳頭被咬得要滲出血來了,一邊想著。他的內心有一種真正的男子漢的自豪感,與此同時,又有一種用冠冕堂皇的“組織原則”來回避棘手的人情事故的內疚感。小野寺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成了官僚主義者?但是,他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優秀的資深官僚對這種事不會這樣憂心忡忡的吧。然而,像自己這樣為情所動,在是否泄漏秘密間搖擺不定的情形,這種情形都應該會顯現在與“D計劃”相關——或者是部分相關的上千名的知情者的身上。一想到這兒,小野寺就感到喉嚨發幹。中田說的“秘密快要保不住了”的話,那是再自然不過了。或許已經有好多人為親情所動——不,是出於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坦率地把真相告訴了家人,正在做逃離的準備。
總之,自己堅持守口如瓶也隻不過是人格上的“審美態度”吧。當小野寺意識到這一點時,不禁嚇了一跳。自己年紀輕輕,為什麽竟有那樣陳腐的觀念?這到底是從誰那兒學來的美德,而且那樣根深蒂固?他很詫異,但又不能馬上弄明白。也許,其他比自己更具修養的同事,說不一定還認為利用“秘密”是理所當然的事呢。我不知道那樣做是否正確,但我不願意對任何人泄露這個秘密。而且,對於自己的親哥哥更應如此。“大義滅親”這種有些陳詞濫調且又冠冕堂皇的詞語,在平常自己的潛意識裏壓根兒就沒想過。盡管如此,在這個關鍵時候,僅僅出於不願意這個不成其為理由的理由,而去做類似於大義滅親之事,小野寺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直升機避開正常的航班,從機場的東北方降落。他避開哥哥的視線,俯視下麵的景色:密密麻麻的紅、藍、灰色屋簷的民居;戴著小黃帽、穿著鼓鼓囊囊的低年級的兒童放學的隊伍,以及陪伴引導兒童過人行道的母親模樣的女性。還有,晴朗的午後,朝南的民居窗戶上,曬的被褥和洗的衣物泛著白光;穿著烹飪罩衫,頭裹著頭巾,像是采買東西的一群主婦;指著下降的直升機,對懷裏的嬰兒說著什麽的年輕的母親……這些似乎輕易就會被揉碎的畫麵,瞬息之間從眼前掠過。看著那些情景,小野寺感到很悲哀,心裏堵得慌。他想,也許對自己來講,還不知道“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分量。而哥哥的家人——嫂子和兩個孩子,他們對於哥哥的生活所具有的意義,在他的心中變得越發的深厚了。開始發胖、疲於跳健美操、爭強好勝的嫂子……上中學一年級的大兒子,以及在哥哥的眼裏——拿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女兒在縣內的比賽中,彈奏車爾尼鋼琴曲目得了二等獎,哥哥提出把立式鋼琴換成三角鋼琴,一反常態地同嫂子發生爭吵等等,這樣的“親人”和“家庭”給哥哥帶來的是滿滿的幸福。
然而,這樣的“家”——由妻子、孩子及老人構成的兩千萬戶以上的“家庭”以及他們的“生活”,就依附在這個瀕臨滅亡的危險島上……小野寺想在飛機著陸前再看最後一眼下麵的景致,他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環顧四周。鱗次櫛比的民居、住宅區、簡易公寓、小高樓掩映在綠色的小山丘和森林裏,望不到頭。它的一端一直延伸到籠罩在茶色煙霧下的大阪市區。在這一個個有些陳舊的籠子般的小房子裏,人們抱著微弱的希望,在快樂和不安的交織中知足地生活著;一個一個的房屋裏,深深地烙上了厚重而晦澀的家庭曆史。在日複一日平凡的生活中,盡管人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磕磕絆絆——諸如夫妻不和、收入減少、孩子生病、親人離去的生活中所平添出的厚重的親情,這親情的紐帶將……
我們一定要拯救活著的人們,延續他們的生活,一定要轉移兩千萬戶家庭——這樣一項工作能不能順利進行?真的能讓民眾丟下好不容易付清一半按揭的房屋,留下為女兒咬牙買下的鋼琴……大舉遷移到陌生的“異國他鄉”,去麵對前途未卜的生活嗎?
“怎麽啦?降落了。”坐在旁
邊的哥哥解開安全帶,拍拍肩膀說,“時間還早,吃點東西吧。河豚生魚片怎樣?”
“可以開戒了嗎?”小野寺心不在焉地問。
“出殯完了就可以吧。我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中午都吃的齋飯……”哥哥輕快地從飛機上走下來,接著又說,“對我老婆要保密哈。她最近突然變得愛嘮叨了,上年紀了吧。”
兩人來到北新地的一家飯館,據說這裏的河豚做得好,特別是能喝上好酒。兄弟倆好久都沒有這樣痛快地喝了,但都沒有喝醉。兩人喝完來到街麵時,新地大道已經是燈火通明,在光怪陸離的燈火中,車流和醉客亂成一團,擁擠不堪。關西也由於承擔向大震後的關東送電的任務,以及海岸地帶的下沉致使一部分發電廠停工,造成電力不足,因此,一些酒吧自行關閉了霓虹燈,但是,即便如此,在透著燈光的酒吧門口,迎送客人的女招待們嬌滴滴的聲音,依然與往常一樣喧鬧嘈雜。
哥哥說吃完後去酒吧,今晚就住下吧。小野寺告訴他,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乘坐明早的航班回東京,所以就在飯店前告辭。酒店訂在機場大樓內,飛往東京的早班飛機也訂好了。
“明天,給母親拾遺骨就拜托了!”他對哥哥說,“真是於心不安,親戚朋友又要說什麽吧。”
“沒關係。都交給我好了。”哥哥結完賬站起來說,“那麽,暫時不能回家了?”
“啊……”小野寺想到明早就要開始的那個沒完沒了的神秘工作,含含糊糊地答道,“是這麽打算的,過幾天再告訴你情況。”
哥哥在小房間的門口停住了,從胸口的衣袋裏掏出一個細長的紙包放在他的眼前。
“那麽,這個就交給你了。”哥哥說,“是母親的遺物。”
接到遺物,他沒有放進口袋,隻是拿在手上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有些語無倫次,說出的話和他想要說的完全不同。
“最好還是去加拿大,哥哥。”他又說了一次,聲音裏帶有一種奇妙的、充滿摯愛的情感,“那絕對是最好的選擇啊……”
“真是怪怪的家夥呀!”哥哥開懷大笑,轉過身來往外走,扔回一句話,“別替他人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打算怎麽辦?也該成家了吧。三十好幾還單身一人,變得邋邋遢遢的。”
兩個人在飯店門口道別,哥哥沿著新地大道向南麵的禦堂筋方向走去,他則朝相反方向的櫻之橋走去。遠處一幢大樓新近安裝的大屏幕滾動地打出了“富士寶永火口噴火”的字樣。
2月末,冰冷的寒氣籠罩著街道,細雪紛紛揚揚,晚上八點鍾的新地大街熱鬧繁華,與兩三年前沒有什麽區別。臨近決算月,大道上充斥著參加宴會的私家車和公務用車,有喝醉了大聲唱著軍歌、步履蹣跚的一幫男人;有穿著袒肩晚禮服、哆嗦不已的年輕女招待——她們被一名惡作劇的醉客弄得發出一連串的驚叫聲。有鼓鼓囊囊地穿著上等大衣,蹣跚行走的紳士;有卷起和服的袖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踩著碎步疾行而去的女招待;有頭上裹著圍巾的賣花姑娘;有彈著吉他、拉著手風琴的流行歌手。在這裏,壽司店,還有專門為女招待開的烤章魚店——已擺出了攤子;這條街上僅有的一家大眾口味的中國餐館,鍋裏挑麵的熱氣兒從門簾縫隙處冒出,向著路麵飄去。
漫步大街,迎著撲麵而來的凜冽寒風,小野寺恍恍惚惚地意識到:是啊,奈良二月堂的取水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這種意識的突然出現,令他不寒而栗。
這裏的生活——迎來嚴寒,送走立春,等待不久將至的春天的生活……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人們都在心裏描繪著各自的“明天”。嚴冬之後,春天來,櫻花開,孩子們長大,新學年開學,工薪階層們有一天會成為科長,女招待們會找到資助者為自己購買一家店鋪,或者尋到理想的對象幸福地結婚。在一路蹣跚走來又匆匆而去的緩慢且真實的歲月足跡中,人們裝點著樸實的希望,享受著季節的樂趣,感受著人生的悲歡,他們在描繪各自的人生。小野寺一想到這些,就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痛苦,就像在直升機上所感受到的一樣。此前,他一直被一堵透明的牆擱在了“生活”之外,這種“生活”是自己期盼且願意投身其中的生活,而這堵牆就是“死亡的屏風”。從牆的這麵望過去,那粉飾太平的溫暖景象的背後卻分明藏著死亡和毀滅的殺機。沐浴著燈光的街道上,有無數成雙成對的腳步在無憂無慮地移動著,這一對一對的腳步丈量下去的就是無數的“人生”。每當想到這兒,小野寺便感到身體中有一股熱流在湧動。
大家快逃吧!小野寺想大聲地呼喊。
春天很快就要來臨。但是,夏天不知道會怎樣,秋天更沒有定數,明年,或許會從你們腳下踩著的大地上消失。你們堅信隻要邁著輕盈的步伐繼續往前走,就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那個“明天”……已不再是你們所描繪幻想的那個明天。你們做夢都想不到的巨大變化,將把你們如堅信大地恒久一樣深信不疑的“明天”徹底摧毀。未來將會怎樣?眼下,誰也不知道。同胞們,快拋開所有的顧忌,馬上從這塊災難深重的土地上逃走吧!
剛才喝得再多也沒有一點醉意的他,這會兒酒醉的感覺突然襲來。他忽然陷入一種恐懼之中,擔心自己不會真的站在紛亂的人群中大聲呼喚,擔心醉醺醺沒有自製力的自己會向行人亂叫亂喊,最後幹脆朝著周圍的人們,不管是誰,搖著別人的肩膀,揪住別人的胸襟,拚命地大聲喊:快逃吧!……
醉酒釋放出來的衝動和衝動驅使下幹傻事的恐怖感交織在一起,小野寺不由自主地邊走邊抱著頭。步履蹣跚,東倒西歪,快要撞上人了,他避開了,又來一個人,快要正麵相撞了,總算又躲了過去,但是,那人手上滑落下來一個像手袋之類的東西,落下的時候,手袋上的搭扣開了,裏邊七零八碎的小東西散落了一地。
“這……”臉部有些浮腫的小野寺搖晃著昏沉沉的頭說,“實在對不起。”
他想彎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口紅、粉盒、手絹,但有些站不穩,身子搖搖晃晃打了個踉蹌——終於站穩住,又險些朝後麵倒去,最後隻有蹲在地上。
“小野寺先生……”頭頂上飄過來一個聲音。
“哎?”
他的頭無力地向前耷著,眼前是一雙黑色漆皮的女鞋,再往上是黑天鵝絨喇叭褲,慢慢抬頭望去——一隻溫柔的手已經放在了他的肩上。
“找了你好久啦,小野寺先生……”那人忽然深情地說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在腦袋快要爆炸似的濃濃醉意之中,小野寺終於仰起了頭,勉強地睜開了有點浮腫的眼睛——頭上係著發帶,皮膚微黑、略顯沉穩的麵孔向他微笑著。
是阿部玲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