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易白首) 綿綿意 殘月軒 網

綿綿意

綿綿意東方琳琅正於一屏寬大的繡架前繡著一副寒江獨釣圖,咎便匆匆進來了。到南邊鋪了石青金錢蟒靠背和坐褥的檀木椅上坐下,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宮女送了茶上來,咎端起來呷了一口,皺著眉頭道:

“怎麽不是常喝的茶了?”

“回萬歲,這是新貢來的,南山翠。”

“朕喝著不適口,還是換了慣舊的來。”

“是。”

東方琳琅聽著她跟宮女瑣言,並不開口,照舊專心她的繡針。

“皇姊,王丞相執意要給我選妃,為何我的事情他偏如此急迫?”

琳琅的手顫了一下,針便歪出了半絲去。

“王丞相也算兩朝重臣,再說咎兒也確實大了,總是這麽著,不是長久之計,也讓人笑話。”

“笑話什麽的?”

“哪有做皇帝的人,天天宿在禦書房的?”琳琅抬起頭來,表情雖是淡淡笑著,卻並非發自內心。

“這——這又怎麽了?”咎看見琳琅直視她,習慣xing的低頭,臉上那道疤讓她時時覺得心虛,總有遮掩的細微動作。

“不是還有皇姊這裏麽,我也沒有總在禦書房。”

“嗬嗬,”東方琳琅把針插在繡布上,從繡架前邊站了起來,

“咎兒還是小孩兒xing子。皇姊這裏,怎麽能和各宮比?等咎兒有了後妃,恐怕年餘都記不起皇姊這裏來了呢。”

琳琅的口氣,似是寡淡,又似是嘲怨,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意味。咎看著其義不明的皇姊,心裏隱約有了奇怪的感覺。

“再說,東方家還靠咎兒,沿襲血脈,承澤天恩,好讓這東榿皇朝,能世世代代傳繼下去的。”

這才是切實的問題,什麽後妃,什麽宮儀,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標服務的。而這一點,卻是咎無論如何不可能解決的事情。東榿不若他國,皇室血脈向來單薄。哪怕有個宗親的子嗣,隻要他是東方子孫,咎總能名正言順的扶植起來。即便他缺乏為君為帝的才能,咎也可以著意培養,不至於現在這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然而,無論是縱兵而外,還是明治於內,最後總要回到這件事情上邊來。後宮未安,子嗣未繼,雖然不至於動搖皇位,朝臣麵前,總會難以應對。而且,東方一族的江山,多少祖先勵精圖治,嘔心瀝血才有今天,又怎麽能輕易交到旁姓他人之手。

以今日看來,東方血脈隻餘她與東方琳琅,若他日讓皇姊的子嗣繼位,無奈之下倒也未嚐不可。但是,如是若此,起碼有幾十年的時間她要為這個問題思謀應對之策,並且,還會牽扯出一係列的問題,朝堂亂,後宮亂,最後難保不出差池。

想到這裏,咎本就沉鬱的心情,更添了一絲煩亂。

東方琳琅瞥一眼坐在那裏失神的咎,不再多言。

“皇姊,既如此,就由你來幫咎選吧。我讓小路子把名折送過來,皇姊瞧著合適的,差他交與王丞相便是了。”

咎無奈之下出此言。

東方琳琅很是驚異,

“我選?難道咎兒就不曾有個心儀的女子麽?怎麽還要皇姊幫你選妃的?”

“心儀?哼!”咎的目光突然沉暗,

“隻怕心儀變作心煞!!朕去南書房了,選妃的事情皇姊與那王丞相斟酌了來,不要讓他再來擾朕!”

咎略帶氣忿的說完,如來時一般,又匆匆而去了。

在王其勳不遺餘力的奔忙下,京中四名朝臣家頗有豔名的女兒被選入宮中,立為妃嬪。分別為旻離宮穎妃、葦棠宮宛妃、湛露宮藺妃和蕖伊宮宋妃。

幾個妃子先後入宮的時候,宮裏按照慣例大擺宮宴,雖不能如大婚一般隆重,畢竟是咎初涉人事,自然要正式些。百官皆入宮慶賀,幾位皇妃的本家更是看得無比鄭重。正逢東方平駕崩的年喪剛過,禁錮了整整一年的百姓正好借此放鬆一下心懷,整個帝都為此張燈結彩,廟會、戲台,晚間燃煙花、掛明燈,說不盡的熱鬧非凡。

偏偏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候,不見了他們少年天子的影子。東方咎躲到了後宮蒼鹙山半山的一個石洞裏。這裏是東榿皇宮夏日儲冰之所,常年寒凍。咎仰躺在一塊如床榻一般巨大的冰塊之上,嘴裏叼著那個泥哨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吹著。大紅繡金的吉服鋪在半透明的冰塊上,格外鮮亮奪目。

剛才的宴席上,明明極度的厭煩之下,還要強顏歡笑的滋味確實不好。酒入愁腸,為何總會看見不想看見的影子?

閉上眼睛,迷糊中,那一身嫁衣的人分明化作楚天曦,如皎月般的容顏,秋水樣的深眸,唇邊的一縷帶著清冷氣息的笑意,縈繞心頭三年,如何輕易淡去?轉眼間,卻是長劍劈麵刺來,東方咎猛然自冰上坐起,這寒凍裏,額上竟然有冷汗落下。

匆忙自冰**翻身而下,疾步跑出洞來。咎立在蒼鹙山半山之上,微喘著氣,喉間是幹涸的疼痛。俯視整個燈火通明,來往人潮不絕的皇宮。那繁華景色刺疼了眼,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至尊之位,現在竟是如此諷刺,這滿目的喧鬧裏,尋不到一個想要的人,萬民俯首下,卻是無人處的不盡孤獨。

抬頭望向天際,月色映入咎的眼眸,寂然無聲而對。

而同一掛玉輪之下,千裏之外的楚宮,天曦自楚皇宮裏出來,站在階前等著靈兒捧上的夜衣。

明亮月色拉長的身影,讓她無意識的也仰起了頭。不該想起那個人的。可是,不該想起便可以不想起麽?若真是如此容易,卻為何,七公主的臉上,已經許久沒有了笑容。

時間淡去了凜冽的鋒芒,也許,一樣會淡去相思。未來會有多少次在月下仰望,會有多少次記起不該記起的人,多少次被擾亂該有的平靜,不可知。

夜涼依舊如水,風掠過天曦的裙角,吹不散濃濃的愁思。

東方琳琅正在宮宴上與百官們共賀,突然一個宮女急匆匆跑來,附在她耳邊匆匆說了幾句。琳琅臉色一僵,隨即,便尋了一個借口出來,匆匆往未明宮而來。

咎吃沉了酒,已經在外麵吐了幾次,留守屋子的宮女們早已收拾妥當,服侍她漱口淨麵過,含了丁香薄片清口。現在靠在琳琅臥房的貴妃椅上,喉間時時溢出沉澀的歎息。

琳琅進房來,看見她如此形狀,一時竟是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

掀開香爐的蓋子,焚了一把百合香進去。琳琅吩咐宮女送了一條浸了水的毛巾進來,便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了。

過去坐在咎的身邊,細細擦拭她漲紅的麵頰。墨畫一般細直的長眉卻緊緊蹙起,睫毛輕輕抖動,在眼底投下一片輕淡的陰影,讓人忍不住替她心揪。

琳琅突然停了動作,凝神間,伸出細長的手指,半試探著輕輕觸上了咎潤澤微啟的薄唇。

咎抿了一下唇角,卻依舊沒有睜眼,也沒有避開的動作,琳琅的指尖停一下,沿著她的唇沿走過,慢慢的順著鬢側向上,整個掌心便貼在了咎的臉頰上。

仿佛貪戀這肌膚相觸地感覺,咎往琳琅的手裏偏了偏頭,似乎在索取更多的溫柔。琳琅失神的望著她,屏住呼吸,慢慢的湊近了咎的麵容。

雙唇相觸的瞬間,溫熱的氣息輕拂,東方咎感覺到唇間貼來的柔軟,忍不住的輕抖,睜開眼,卻是琳琅細膩白淨的臉頰和小巧柔嫩的耳廓。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這溫柔源何而來。咎僵直著身體,不動不語。

琳琅覺出了咎的緊張,卻不見她閃避的動作。另一隻手便也抬上來,徑直環過咎的脖頸,整個身體傾向咎的懷裏,臉上泛起紅潮,吻也變得熱切起來。

咎的唇齒間有她剛才含著的丁香的味道,混合酒的醇香,讓琳琅沉醉。借著酒意,她的情感愈發熾烈,好似埋藏已久的火種有了燃燒的條件,便是縱情的決絕,哪怕最後隻剩焚後的餘燼,也不舍這一刻的濃情。

一直一直以來,東方琳琅從不敢輕易露出心思。這樣不合常理有違人倫的事情讓她覺得惶惑,然而情事從來不講道理,它不會因為不應該便不存在和不發生。東方咎的溫和依戀讓她生了別樣的心思出來,這是連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年幼時候,她與東方哲一左一右牽了咎的手,在這偌大的皇宮裏奔跑戲耍。雖然齊王妃從不讓咎留在宮裏過夜,卻依然允許他們姐弟一處相伴。咎不似哲太子一般緘默沉鬱,一口一個“姐姐”叫著,那皇室裏少見的溫暖親情讓琳琅每每對這年幼的堂弟生了親密的感覺出來。父皇疑忌齊王父子,琳琅的心裏暗暗不平,可也難說什麽,漸漸成年的咎來宮裏的次數慢慢少些,後來更是遠赴邊塞。琳琅心裏的牽掛隱隱約約,卻從來不能對人說。姐弟的身份阻住了琳琅,她無法將這日漸濃烈的感覺訴出,隻能壓回心底。

而向來細膩的東方咎卻好似並未察覺出什麽,她的溫柔體貼似乎永遠是對於姐姐的依戀,而且竟然還要琳琅幫她選妃。

多麽可笑。

琳琅看著王丞相送來的那些名折,心底的酸澀懊惱無可抑止的翻騰上來,讓她難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今夜從宮宴開始,她便一直有一股無名的煩躁,看著咎一樣疲憊無奈的笑容,甚至有了深深的悔意。

若她出言攔阻,或許,還能夠再拖上些時日的吧?

可是那又如何呢,早晚的事情。

而現在,咎拋卻那幾個如花似玉的新妃,卻偏偏在她這裏深醉,琳琅無論如何再難以偽裝維持長姊的矜持,不如,就此沉淪一次吧。

琳琅已經整個靠在了咎的身上,手箍緊了她的頸,唇在她的唇上肆。她享受的閉著眼睛,將長久以來壓抑的□釋放的淋漓盡致。咎的身上是她渴望的味道,手上的觸感是那麽柔和細膩,這讓她欲罷不能,那些繁縟的禮義道德完全拋諸腦後,隻想貼近些再貼近些。

而此刻的東方咎,睜開的眼睛裏既沒有情迷也不見混沌,平息最初的驚愕後,一個陰暗卻清晰的念頭浮進她的腦子,一點點變得強烈。她的失神並非因為琳琅的熱情,而是,別有深意。

在琳琅再有下一步動作之前,咎緩過了狀態,不再僵硬木然,逐漸有了回應。而她的吻卻不似琳琅的生澀急迫,而是細致綿長,手環住長姊柔軟的腰身,慢慢的把她的熱烈減緩下來,逐漸變作溫柔的若即若離的親昵……

不著痕跡的避開琳琅的吻,咎把頭埋進皇姊的懷中,喃喃幾聲,極是困乏的閉上了眼睛。而平緩了**的東方琳琅,無比喜悅的擁緊了回應過她熱情的人,享受著不曾奢望過的幸福。

納妃之夜依然留宿長公主的未明宮,咎的所作所為讓所有的朝臣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自己似乎並不以此為忤,反而不動聲色的照舊上她的朝,批她的奏折。妃也納了,各宮也有了人,王丞相已經再沒有了勸誡的借口。皇上喜歡睡在哪裏那是他的自由,你總不能把閑事管到皇上的後宮裏去吧?

這日南書房裏,咎把小路子送上來的茶細細的品過之後,看了看恭順的立在一旁的貼身內侍,開口道:

“小路子,你幾歲開始在我身邊的。”

“回萬歲,六歲就跟著您了。”

“在齊王府的時候,你可曾清楚外麵的事情?”

“餘暇時倒也能四處轉轉,皇上去盧興堡那幾年,小路子閑了常隨林總管出府的。”

咎點點頭,“那麽,市井間的事情,你是清楚的了?”

“不知萬歲要問哪些?”小路子疑惑。

“不是要問什麽,朕要你出宮去給朕弄些東西來。”把蓋碗放在案上,咎說得很是平淡。

“皇上想要的東西,交待下邊去辦就是了,誰敢說個不字呢?”

咎撇一下嘴角,“那麽容易的話,朕就不必跟你說了。”

“是,是!皇上盡管吩咐,小路子一定盡心竭力去辦。”

“你去給朕弄幾本書來。”

“書?”小路子一時摸不著頭腦,“哪裏的書有咱們宮裏的藏書樓多呀?”

“朕要藏書樓沒有的。”

“什麽書咱們沒有呢?”

“咳!”咎把手握個空拳,抵在嘴上咳了一聲,“就是,那些個,雜史逸聞什麽的。”

咎的話說的頗是斟酌。

“啊?”小路子迷惑的看著咎,依舊沒明白她的意思,等看到咎的臉色有些尷尬的時候,才突然明白過來。

“啊啊——小路子知道了!皇上是要——”表情竟有些促狹,

“知道了就趕緊去弄吧,朕在藏書樓等著你。”咎說完便站起身來。

“誒誒,好嘞!”小路子忙不迭點頭,“萬歲爺誒!您可終於要開竅了啊!那四宮娘娘自打進了宮,跟玻璃花瓶一樣供在那兒,咋也說不過去啊!小路子這就去給您弄去!”

說完,一溜煙跑出去了。

當他扛了一個包滿了咎要的東西的包袱匆匆跑回宮來的時候,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哎喲!”小路子叫了一聲歪倒在地上,手裏的東西也散了出來。

仔細一看,是原來齊王府的管家林光林公公。咎登基以後,這大內總管就由張禾換成了林光,作為父親身邊多年的老隨從,咎對於林公公還是頗為信任。

“林公公好!”小路子慌忙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收拾地上的東西。

“做什麽慌慌張張的?”林公公口氣有些不滿,無意中掃見了小路子手裏的東西,麵上掠過一陣異色。

“沒,沒事——”把那包袱重新係好,小路子一時也不敢跑開,站在一邊垂首等著。

“這是什麽東西?”林光開口問他。

本不想告知別人的,小路子知道讓他出去弄這些書的事情咎肯定不會樂意他告訴別人,可是林公公跟他不一樣,粗通些文墨,想必瞞也瞞不下去,隻好囁嚅道:

“是……是皇上要,要看書……奴,奴才出去弄了幾本……”

“皇上?”林光的眼睛裏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是……是皇上……”

“書給我看看。”

“這——”小路子有些為難,手往後邊背了背。

“嗯?”林光一瞪眼,狠決的目光射出,嚇得他連忙送了過去。

林光檢看了幾本小路子弄來的書,無非那些詞豔曲,野史秘聞,間或還夾雜幾本春宮,小路子不識字,所以弄來的書他也不知道究竟到多麽□的地步,他隻知道皇上是為了新來的幾宮娘娘才要這些東西看,肯定越明白越好。

當林光手裏拿著那本記錄史上曆代宮中斷袖對食種種逸聞的雜書時,臉上已經變作青黑的顏色。思慮許久,還是把它扔回了書堆裏。

“趕緊滾吧!別再叫別人瞧見了!”

“是!”小路子急忙把書包裹好,抱在懷裏匆匆跑走了。

林光立在原處,看著他跑遠的背影,眼裏是一股捉摸不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