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時近
兩年後。
楚宮。
再有三天就是上元節了,整個楚都裏卻絲毫不見節日的景象。街巷裏一片死寂,連年下時幾聲偶爾的鞭炮也不再有了。
身染沉屙已經拖延日久的楚威終是到了彌留。寢宮外跪滿了朝中的大臣和年長的幾個皇子。楚皇龍榻前麵,楚天明已經是舞象的少年,此刻麵色冷峻,一聲不吭的站著。
楚天曦半跪在龍榻上,手裏拿了一方絲帕,在細細的拭著父親頭上的汗意。
“嗬……嗬……”楚威模糊的□□聲時斷時續,已經發過幾次昏了,宮裏的禦醫早就束手無策,所有人心裏都明白,此刻的楚威,不過是在虛耗時間而已。
屏風隔斷裏炭爐燒得火旺,內侍宮女們垂首屏息,不敢有半絲兒聲響。皇後煙如領著諸宮妃嬪在外室靜候。
帝王將逝,最重要的事情莫過親口確立承嗣大位之人。就此刻看來,似乎太子楚天明已經是不二之選。他乃皇後嫡出,為太子期間在解決東榿這個楚國大患的問題上有了功勞,加上楚天曦與南溟太子南宮玉蟾的聯姻讓他有了足夠強勢的支持。那些早幾年還有些許希望的其餘皇子們都已不再作奢望,隻靜等帝薨的消息一出,就迎立新君了。
“明兒……”楚威的聲音很是虛弱,勉強睜了睜眼睛。
“父皇,兒臣在。”楚天明上前一步,依然恭順的低著頭。
“父皇……父皇不能再照管這楚氏一國了,今後……今後的興國大業,就交與你了……”
楚天曦眼中有淚珠滾落,落在楚威明黃色的錦被上,瞬間洇染開去。
“父皇龍體還且康健,隻等度過這嚴冬,定會否極泰來,立時見愈的。”楚天明聲音低沉,眼中也是悲愴神色。
“父皇自己知道,拖了這些時日,也該是大限將至了……咳咳——咳咳!!”
一陣猛烈的咳嗽,天曦忙扶住已無力起身的父親,在他胸口輕拍了幾下。
“寡人三十歲繼位,為帝二十餘載,隻是……隻是放心不下這一國繁雜……”
“父皇……”
“明兒,你還年少,朝中之事萬萬不可擅自行事,定要廣納諫言,才能明了事理,不至於有所差池……”
“父皇,兒臣記下了。”
“後宮裏,恭孝你母後,多聽你皇姊之言,不可獨斷專行,肆無忌憚。”
“是,父皇。”
“喚張弛、賀忠、吳禮英諸人進來。”
幾個平日裏最蒙寵的大臣弓著身來至龍榻前跪下,
“寡人今日將太子天明托孤於你們,定要盡心竭能,全力輔佐。”
“陛下……”
“若有貳心之人,餘者定要群起壓服,誅其九族,斬於市曹,以儆效尤。我楚氏之尊,千秋萬代,不容有失!”
“謹遵陛下教誨!”
楚威用力說完,已經竭盡餘力,努力的喘了幾口氣,回轉頭,看著身邊的天曦,
“曦兒……定要照管好天明……莫讓這楚氏一國,毀於我輩之手……”
“父皇放心。”楚天曦極力抑住悲傷,仍含淚帶笑應允。
“你與那南宮玉蟾之事,父皇未能……咳咳——!!”
“父皇,父皇……天曦明白的……”天曦一邊幫楚威平順,一邊急急的說。
“隻能……隻能讓你委屈……”
“父皇,都是天曦情願的,父皇莫放在心上……”
楚威把頭仰在枕上,喉間是虛無的歎息。天曦望著父親油盡燈枯一般的麵容,眼中的淚盈盈欲墜,心裏是無盡的悲苦。
到了夜間子時,楚威反複醒轉幾次後,終是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興國寺的金鍾長鳴一十四下,向百姓宣告,楚帝駕崩。
楚宮裏一時哭聲震天,天曦天明和其餘皇子公主們伏在龍榻前,俱各滿麵下淚,哀聲不絕。百官於殿前皆伏地痛哭,後宮裏更是嚎啕聲不斷。
宮裏執事的總管和朝中禮部的大臣們按照各自的責轄分頭開始忙碌。自喪儀的程序,到皇陵的葬斂,乃至諸人的孝服,香稞紙馬,車輦供奉,繁雜事情,逐一完備。
楚宮裏搭起靈堂,楚天明帶了王子皇孫,焚香燒紙,徹夜守靈。後宮裏皇後煙如懦弱,少不得楚天曦一力支撐,官眷們入宮吊唁行禮,皆是她迎候送往,辛勞自不必言。想起父皇素日疼愛,也不免淚下,卻隻能強顏支持,不肯懈怠絲毫。
四國皆有唁函至,南溟和西炎還派來了使臣親自靈前進香。禮部的官員接了去,迎往驛館安置。
喪禮上諸事齊備,三日後按照國喪之例,將棺槨出殯,送往皇陵下葬。僧侶道人鍾罄齊鳴,頌咒念經。合城百姓皆麻衣孝服,於道路兩旁跪拜慟哭。到了皇陵,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銀山壓地一般,又如雪蓋。眾人哭過最後一場,終於穩妥下葬,完畢了喪禮。
頭七之後,馬上是楚天明的登基大典。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楚天曦雖在後宮,不問國事,但是時時謹慎,唯恐有何差池。直到楚天明皇袍加身,祭過祖先,承天殿上受了百官叩拜,大勢已定後,方敢稍出了一口氣。
連日繁忙,又加上喪父之哀,楚天曦隻覺得心力憔悴,無心茶飯。隻是叫禦膳房每日備了細致饌肴,送到母後宮裏去。自己也不過是勉力支持而已。
楚天明登基十日有餘,這日散了早朝,也不往後宮去,徑直奔天曦的雲曦苑而來。
天曦迎進外苑,落座後,靈兒奉上茶湯。楚天明隨後擱於一旁,對著天曦開口道:
“父皇駕殞已快三七,皇姊可有打算?”
楚天曦一身素白,麵龐更見清瘦,於一旁一時未解其言,疑惑的問:
“三七之禮的打算麽?盡照舊例就是了。”
楚天明搖搖頭,“不是,寡人是說皇姊與南溟太子的婚事。”
天曦聞言一僵,未再有下文。楚天明打量她一下,
“如今皇姊應允的三年之期轉眼即到,南宮太子來信函商議此事。想趁父皇熱孝百日裏把大禮行了,否則孝期又一年內不得婚嫁,那三年之期恐不好信守承諾。”
天曦聽了,並未有何反應,眼睛盯了桌上的茶盞,一時失神。
“皇姊與南溟的婚事三年前已詔告天下,大禮隻是早晚的事。”楚天明補充道,“何況皇姊今年已是雙十年歲,也該是出閣的時候了。”
天曦眉尖微蹙,依舊未曾答言。
楚天明半天不見回應,察言觀色,暗自冷笑幾聲,意有所指道:
“聽聞那東方咎兩年前出征海外,與高羅國宣戰。可惜狂傲自負,過於輕敵,如今陷於海戰泥潭,損兵折將無數,自己也負了腿傷。隻怕有命去無命回了呢!哈!”說著昂起頭來看著天曦,“哼!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諒他想不到能有今日之狼狽!”
天曦聞言臉色漸漸泛白,手慢慢攥緊了裙裾,努力抑製著自內心而出的顫抖,楚天明的每一個字,都似紮入她心裏的橫刃,直扯得鮮血淋漓,卻半分不能露出。閉了眼睛,強壓住心裏的窒痛,極是艱難的勉強開口道:
“就依皇上所言吧。”
“哈!好!”楚天明聞言大喜,“現今正是我楚國複興的最好時機。待寡人勵精圖治,定能理出一個盛世強國來!看誰還能任意欺我!”
楚天曦看著猶自沉浸在遠大宏圖中的弟弟,不知為何卻是隱隱的憂心。
“皇姊,寡人想在楚宮給你完婚。”楚天明又轉來說起大婚的事情。天曦被他方才說起東方咎的一番話擾得心神紛亂,並未在意他的話。
“自南溟來此總要些時日,若等南宮太子來迎親,你們再一同返回南溟,一來一往總有耽擱,誤了吉日就不好了。不如幹脆送書讓南宮太子過來,就在我們宮裏行禮,這樣既不會逾期,還借此喜事去去宮裏連日的沉喪之氣。不知皇姊意下如何?”
楚天曦知道即便她出言反對,楚天明也一定不會聽從,隻會想出更多的理由來讓她接受,倒不如不去費那心力。再說當初也確是自己親口所應,此刻絕然沒有反悔的道理。
“皇上覺得怎麽樣好,就怎麽樣辦吧。”
“那好!寡人即刻命人在宮裏起一座望星樓,專為皇姊與南宮太子大婚之用!”
天曦勉強笑了下,“隻在這雲曦苑就很好,又何苦奢費。”
“誒——,即便皇姊願省事,外人看了也笑話。堂堂楚國的七公主,難道連個婚房也沒有。再說那南溟也是勢力的,以後不免輕看了咱們。就這麽定了,皇姊,你就隻管備好你所需的東西,其餘的,就交給寡人了!”
說完站起身,興奮的快步而去。
天曦呆坐在原處,一時失了神。半晌,靈兒期期艾艾地問道:
“皇上……皇上說的那些,是真的麽?”
天曦一偏頭,“什麽?”
“就是……就是東方公子的事情,什麽海戰,什麽腿傷的……”
天曦蹙緊了眉頭。靈兒看看她,接著說:
“不會吧?東方公子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會……”
“靈兒,以後,不要在宮裏再提這個人了。”
“哦。”靈兒遲疑著答應。
“那公主,皇上他,是要給您準備大婚了麽?”
天曦不再說話,站起來走到牆邊的琴架前,手撫在弦上,卻沒有撥出半個音符。
不出一月,在能工巧匠們的日夜趕工下,一座半石半木製的樓宇拔地而起,成為楚宮裏最為顯眼的建築。底層的內室裏,用白石砌出三丈見方的一座碧液池,自宮外引了泉水進來,流過楚宮西側一塊天然的地熱環渠,入池便是蒸騰著嫋嫋白氣的溫水。二樓一半是屋宇,一半是粗大的橫木排列釘起的一座露台,上麵鋪了刨光的木板,半人高雕了龍鳳呈祥的欄杆圍起,果然是皇家享受的好去處。
那楚天明隻念著天曦大婚最多在此留個三五日,等她與南宮玉蟾回了南溟,這裏就可以成為自己享樂的地方,還不會被母後和朝臣苛責,所以愈加奢靡,金銀花費無數。
落成之後,楚天明又遣人到四處搜羅精巧頑器和室內必備的各種器具,還有婚禮所必需的鴛鴦枕合歡被等物。望星樓立時被裝點得喜氣盈盈。這天請了楚天曦過來,試一下禦繡坊剛送來的吉服。
天曦推不過,隻得過來,看看宮女們手上捧著的嫁衣,皺眉道:
“等行禮那天再穿吧。父皇喪期未過,我不能著這麽鮮亮的服色。”
“誒——,”楚天明卻是極有興致,“皇姊何必這麽古板?隻是試一下看看合身否怕什麽的?父皇在天有靈看著皇姊出閣,指不定如何歡喜呢!哪能怪罪皇姊。”
天曦看他熱切神色,想他新君登位,當著一眾宮女侍從不好駁他顏麵,沒奈何隻得到側室褪下身上的孝服,揀了那嫁衣穿上。望著鏡中的自己,滿身的鮮紅豔麗。世間的女子,一生最美麗的時刻莫過於披上嫁衣,讓含羞帶笑的容顏被錦繡羽裳映紅,該是多麽美妙的畫麵。可是此刻自己眉間的鬱沉神色,與身上這喜氣正是兩個天地了。
一出側室的門就被楚天明瞧見,立時圓睜了雙眼,
“皇姊果然天香國色!難怪父皇說你是咱們楚國這些公主裏麵最絕色的一個呢!”
裁縫繡娘們趕緊圍上,幫天曦整理身上一係列的繁雜裝飾,逐一弄妥當,楚天明一旁看著,讚歎聲不絕。
正紛亂著,於公公進來稟報:
“啟稟皇上,南溟有書函到。已經送至禦書房。”
“哦?”楚天明聽了一笑,“姐夫的信函?哈哈,定是跟寡人說大婚的事呢,寡人去看看的!皇姊你慢慢試,還有那些帶過去南溟的,不合的就叫他們拿了去趕緊改,莫耽誤喜期才好!”
說完,帶了從人急匆匆地走了。
楚天曦待他走遠,打發了禦繡坊的裁縫們,脫下身上的紅衣,仍把孝服換上。出來站在露台邊的欄杆前麵,遠遠看著座座靜默無言的宮殿,心底的哀意,點點的漫延開來。
又是半月之後,七公主大婚的諸事都已安排齊整,楚宮內外皆做好了婚禮的準備。得書言南宮玉蟾也已自南溟都城啟程,往楚都而來。楚天曦早已絕了心中所念,每日隻在雲曦苑中靜坐,或者到母後宮裏閑談些言語。想來今生已是定局,不如抓緊這最後一點時間,多看幾眼娘親,等他日一別,恐怕再見就不那麽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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