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日界線 第七章(7)
哪怕沒有聽見她的聲音,風間也知道。
反常的拒絕,答話的節奏,突然地掛斷電話。隻有些幾乎難以捕捉的預感,在冥冥之中做出這樣的行動。風間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明確地知道總有什麽不尋常的發生了。
黎靜穎不是那種能敞開心扉滔滔不絕地向人傾吐家事的人。
跑這來幹嗎?
風間隻是覺得,身為朋友,卻為了尊重她而對她的艱難袖手旁觀的日子,應該結束了。
臥室裏微微彌漫著冷冽的氣味,給人一種與身處工作間類似的緊繃和疏離感,而缺乏家的溫馨。
女生在門口留下拖鞋,端進兩碗冒著熱氣的甜湯:“驅一驅寒吧。”接著也在鋪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終一直看著物件而沒有看向人,成心在避開什麽,是一種因內心被撼動又生怕情緒傾瀉而出而產生的拘謹,臉上好像籠罩著疲憊與動容的淡淡霧氣。
“外麵還在下雪,來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靜穎家的寵物狗玩得正歡。
風間領情地喝了口湯,把碗擱到書桌上:“沒休息好嗎?黑眼圈挺重的。”
黎靜穎抱膝靠在床邊歎了口氣。
“我媽媽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條離家出走,爸爸四處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這樣,也是一夜沒睡。”
“找到了嗎?”程司突然緊張起來。
女生點點頭:“早上才找到。還是我發現她攤在書房裏的報紙……”說著從抽屜裏把報紙又拿出來指給男生們看。
在一篇報道迎接世博會的城市規劃的新聞中,有一處被用馬克筆圈了起來。乍一看平淡無奇,是說花園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區要拆遷,為的是增加綠地麵積,建設街心公園。
這次程司倒是迅速發現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號嗎?也在拆遷範圍裏啊。”
“所以我猜媽媽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沒錯。媽媽一直對老家有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
“對,我記得我們倆升初中時,你媽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為你媽反對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過不是留了字條嗎,怎麽會這麽緊張呢?有時和朋友聚會,晚上住在閨蜜家,在外麵過夜不也很正常麽?”風間不明所以,見兩人完全沒有讚同自己的假設,還舉出實例,“我媽就經常這樣。”
“但是小靜的媽媽不同……”
“我媽媽,從來不出家門。因為患有抑鬱症,已經無法外出工作或者娛樂,聽說……是自從姐姐死後就一直這樣了。”女生解釋說。
風間微蹙了眉,喃喃地重複著:“抑鬱症?”
靜穎和程司同時詫異地看向他,因為病症什麽的,完全不是重點吧?
“抑鬱症……小靜你有沒有聽夏樹說起過?她媽媽——親生母親——是在她八歲時自殺身亡的。”
“這倒是沒聽說。為什麽要自殺?”
“因為對夏樹的話抱有懷疑所以稍微調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資料上寫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礙惡化而成的精神分裂障礙,在精神病醫院咬破動脈自殺身亡’。”
重度心境障礙。
黎靜穎回想起自己母親服用的藥物外包裝上寫的“治療用途”中有這樣的字眼,屬於抑鬱症的一種。
那麽也就是說,夏樹的媽媽,死於抑鬱症。
[十]
灰蒙蒙的大雪天,夏樹和父親幫奶奶準備午飯,坐在沙發裏一邊聊天一邊剝豆子。?這讓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憶起小時候,和父親相依為命的許許多多類似的日子。
小時候的夏樹問過父親,為什麽自己叫做“樹”。
父親說是因為希望她能成為像樹一樣踏實堅強的人,按照四季的節律,一步一步,發芽抽枝開花結果落葉安眠。
可在夏樹心裏一直有另一種解釋。
樹為了生存下去,會自己愈合傷痕形成樹結,從不把傷口暴露在外。它活著的時候盡量讓枝葉和根莖伸展,努力向外擴張,汲取自己應得的陽光和養分,長成參天的生機勃勃模樣。隻有在它死後,人們伐倒它的時候,才能從那些扭曲和紊亂的紋理中窺見它曾經的傷口。
母親給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許是這樣,連父親也不知道真相,夏樹這樣想。
大雪天氣,總讓夏樹想起母親。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遺棄自己。被塵世不齒的人,本應該狠狠忘記的人,卻衍化成固執的記憶長久地滯留在夢境和視線裏。
被父親帶去見她時,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認,但她確實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這點夏樹很遺憾沒遺傳到位。
“我根本沒指望你理解我原諒我,但你是我的女兒,總有一天你會變成我。因為愛變得自私和狡猾的時候,你會想起我。”
當時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後來,這些話像詛咒一樣被莫名地記住,並且一語成讖。
得知她患病後,不敢去看她。雖然知道母親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但真正恐懼的是“變成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經常懷疑,將來會變成她嗎?聽說精神病是會遺傳的,我將來也會變成精神病嗎?會成為像她一樣自私狡猾拋夫棄女的人嗎?
聽說她終於遭了報應,那個有錢人很快玩膩了,拋棄了她。
聽說她因此得了抑鬱症,開液化氣自殺未遂,被送往精神病院。
聽說她病得越來越重,懷疑周圍所有病患和醫生為了懲罰她的惡毒而給她施了邪法。
最終聽說,她在一個漫天大雪的夜裏,咬破自己手腕皮膚再咬斷動脈,離開了這個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