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日界線 第十章(5)

“誰說是熱水器爆炸啦?”

傳聞突然出現了分歧。

“欸——我聽胡婕說是熱水器爆炸啊。”

“才不是!我明明聽說是過年的時候被煙花燒傷的。”

另一個笑起來:“怎麽可能啊!那她是站得有多高!哎,唔——哎喲!”說著說著,不留神撞上了前麵突然刹車的夏樹,接著同樣因邊聊天邊看書而沒看路的同伴也撞在一起,保持不了平衡,聊天者中的一個膝蓋著地,在跌倒的過程中又把愣住的夏樹一並帶倒,最後三個女生以糾結的姿勢交疊著摔在一起。

書本們伴著短促的紙張撕裂的聲音落在地上。

好在誰也沒有受傷。

男生把摔倒的夏樹扶起來,長籲一口氣,即使當時並沒有親眼目睹,也知道她是在聽見“煙花”兩個字時突然抬頭停住腳步的。

——這才是“一點意外”。

而除夕夜站在露台上收短信時被樓下因質量出問題而傾斜了的煙花燒傷,絕不是能用“一點意外”輕描淡寫去陳述的事故。

[八]

記憶雜亂無章,像團廢棄的毛線,關鍵的線頭總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

比如,紙張撕裂的聲音。

會讓夏樹想起,曾經撕過她的書。

當時隻是為了試探程司的反應,明知道是趙玫撕壞自己的書,卻找黎靜穎“報複”。

看到近乎完美的她,潛意識就充滿厭惡,為自己的心機找各種借口,把傷害她視為理所應當的事。如果她一直幸福、完美下去,夏樹甚至不會有半點歉疚,因為她得到的太多,多得讓人嫉妒。

可如今……

[九]

夏樹以前一直自私地阻礙著程司和黎靜穎,明知他們互相喜歡,卻一直裝作不知情而冷眼旁觀。因此,黎靜穎出事後,夏樹去探望她甚至比程司還要頻繁。

另一方麵,夏樹覺得這件事對程司的打擊不言而喻,男生自從知情就像變了另一個人,很少笑,話也少多了,仿佛背著全世界的苦難,隻有在麵對夏樹時才稍微輕鬆些。夏樹對他也有愧,盡可能給他安慰。再加上排舞台劇演對手戲,從前和程司玩得好的幾個男生總愛起哄,原本是玩笑,但後來卻變成前三排小女生們篤信的緋聞。

時間一長,風間有點看不慣。

“那兩個人本來就不知何去何從了,你為什麽還要趟這渾水?”

“什麽意思?”夏樹沒反應過來。

“如果你不喜歡阿司,就不要在這種時候攪亂他的生活。就算你想作救生圈,他不會隻把你當作救生圈。”

夏樹垮下臉,盯著他:“真謝謝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原來我在你眼裏是這樣的人。”

你在我眼裏是怎樣的人?

比你在自己眼裏是怎樣的人還要明確清晰。

看著你在與任何人的交談中都能自然地引導話題,看著你在與任何人並肩行走時都能讓對方換成你的步幅,看著你累了就大大咧咧往人肩上靠,看著你時不時就會扯扯別人衣袖毫無芥蒂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看著你一顰一笑,說話時瞳孔裏有亮晶晶的高光,看著你生氣時鼓起臉比其他女生刻意撒嬌都更加可愛……看著你的每一點每一滴,都讓身邊的男生無計可施、無所適從。

而這些,你完全渾然天成、無師自通。

你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眨眨眼睛,哪裏的心跳就忽地紊亂了節律。

你是這樣的人,隻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卻全部看在眼裏,一直看著你。

你不是特別美麗特別漂亮的女孩子,可就是有股沒道理的自信。想讓目光離開你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十]

事實證明,果然是夏樹對純友誼太一廂情願。她好幾次去看黎靜穎時叫程司一起,男生都以各種不太充分的理由推辭。數周後,夏樹終於覺出端倪:“你究竟怎麽回事?”

程司垂著眼瞼,頭也不抬,好似很專注地繼續做題。“沒怎麽回事,我隻是覺得很煩。”

“你有什麽毛病!她是你喜歡的女生啊!”

“也許不是了……”

“哈啊?”

男生放下筆直視夏樹,一點不像開玩笑:“我不想再裝下去……”

大風將米白色的窗簾吹鼓起來,深色的樹影闖進室內,在他臉上晃。他的目光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放縱和頹唐,他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像風間:“也許,我喜歡的是你。”

沉靜倏然而至。

這算什麽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夏樹漲紅臉,隨手拿起他桌上的課本直接朝他臉上扔去:“差勁!”拖著書包迅速離開教室,在門口撞上風間,不管對方眼裏有沒有“你看看,被我說中了吧”的得意,就遷怒於他大吼道:“什麽都不要說!我不想聽你說任何字!我覺得現在的我像個傻瓜!”

無辜的男生看向程司,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風間聳聳肩,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拉鏈封口的手勢。

晚上在書房做作業,完全靜不下心。夏樹感到煩躁不安。

並不是所有的告白都會令女孩欣喜。

無意中看見程司早晨借給自己的英語筆記,像趕蒼蠅一樣地把它扔在離自己很遠的桌角上。

程司不斷打夏樹的手機,料想他不是想問她解釋就是繼續表白心跡,夏樹懶得接,每次都直接按拒接鍵,但次數太多而且無休無止,終於讓女生爆發,接通後直接罵道:“你究竟想怎樣!”

那頭的聲音異常沉靜:“我是易風間。”

夏樹回過神,冷靜下來看看手機,來電號碼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程司變成了風間。女生長籲了一口氣:“對不起。剛才他一直打我手機。”

“說清楚不是更好嗎?”

“現在沒法冷靜地說。我看見他的筆記,突然覺得字好醜,醜得我都一陣反胃。翻到以前的部分,還寫得潦草,最近越來越工整,一想到這是因為要借給我抄才故意認真起來,我不僅不感動,反而更加反胃。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激憤。”

“激憤是因為以前對他期望值過高。你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看什麽都會反胃。這很正常。你現在有空麽?”

“嗯?什麽事?”

“下樓來。”

夏樹詫異地問“你在我家樓下嗎”,對方卻已經掛了電話。

星鬥虛懸,高大的喬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靜謐中堆疊,沒有濃烈的香氣,卻開得喧囂而張揚,使幻覺豐盛。又聽見風聲呼嘯,無形的氣流在枝杈間遊走穿梭,摩天高樓在遠景裏聳得寥落凜冽。

這般季節,讓人無法無誤地感知出是暖是冷。

許多年後細節被碾壓成記憶,你依然說不出在這樣晦暗的夜色中,當你問道“你專程跑來幹什麽”之後,那少年是笑了還是沒有笑。你無法肯定。

這時隻剩聽覺。

他的語氣和音調像極了你最熟悉的某個人——在灰色雲層堆積於天空的時候為你照亮整個世界的那個人。也同樣能讓你腦海裏電流亂竄,找不到思緒的行跡,隻是木訥地站著,任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他和他都具有某種特殊的屬性,能讓你在溫情前變得優柔、脆弱。

他站在陰影裏,一臉平靜,言之鑿鑿——

“我來讓你麵對現實,你喜歡的人是我。”

從你的身後蔓延過來的淡黃色燈光攜著溫暖,你在其中不能自持,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