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俞萬程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周圍士兵:“有沒有人看到陳參謀去哪兒了?”然而問了兩遍都沒有人回答。俞萬程正要發火,隨即又將話咽回了喉嚨。周圍鏖戰幾天未歇,剛剛坐在冰地上的士兵們片刻間已經七歪八倒地打起了小鼾。一股蒼涼的情緒如落入潭水的墨汁,慢慢在俞萬程胸腔裏蔓延開來,他輕手輕腳脫下身上的大衣,蓋在就近並排睡倒的張王兩名營長身上,一手止住急匆匆跑上城頭正要說話的勤務兵,走到城牆台階邊才低聲問道:“什麽事?”

絡腮胡子勤務兵就算壓低聲音也跟嚷嚷一般:“報告師座,王軍長發來急電,說委員長在開羅親自下令,51師必須死守紹德到底,違令,連級以上幹部全部槍斃。”

俞萬程不滿地看了大嗓門的勤務兵一眼,揚起濃眉冷笑一聲:“死守到底?什麽是底,這場會戰到底有沒有底線?”勤務兵不敢接話,俞萬程憤憤道,“給軍部回電,就說此時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離,也無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個麵子值八千條人命!”俞萬程模仿委員長的紹興腔罵了一句粗話,連忙對勤務兵揮揮手,“這句不要加在電報裏……就說我知道了,不會給老頭子丟麵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龍塔跟電報處說,你上去幫弟兄們站會兒崗。腳步輕點,別鬧醒他們……怎麽,還有事嗎?”

大嗓門的勤務兵使勁壓低嗓門兒,結果發出來的聲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雞:“報告師座,來前陳參謀在伏龍塔裏托我給您帶句話,讓您去賞畫。”

賞畫?賞什麽畫?俞萬程聽得有些迷糊。勤務兵打了個立正:“報告師座,剛才卑職離開指揮部的時候,好像看見陳參謀在看掛在二樓的那幅八仙過海圖……”俞萬程跺了跺腳:“賞畫賞畫,這都什麽時候了,誰還有這份閑情雅致?!怎麽這個人永遠都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真讓人上火!”

勤務兵咳嗽一聲,俞萬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長籲一口氣道:“你上城牆吧,我知道了。”勤務兵答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馬鞭交給了俞萬程。俞萬程走出兩步又回首歎了口氣道:“要是張王兩位營長醒了,就說我讓他們看著辦,實在撐不住就往內城撤。”

不等發愣的勤務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萬程已快步走下城樓,城樓下不停打著響鼻的正是俞萬程心愛的棗紅馬。看到愛馬,俞萬程又想起了騎兵營的弟兄們,十八天裏危急關頭都靠騎兵營主動出擊肉搏砍殺,硬生生地數次削掉敵人的囂張氣焰。但就在前幾天,最後的三名騎兵,在隨著騎兵營營長熊孝先護送美國記者離城的任務中,也犧牲了。

俞萬程默默地擦著棗紅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門比勤務兵還大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熊孝先從軍前是個武師,據說練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燒得腦袋沒毛,士兵們私下都喊他熊光頭。孝先脾氣雖然暴躁卻粗中有細,是自己最得力的幹將,跟著自己的時間比棗紅馬跟著自己的時間都長。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師出名的福將,那天夜裏居然又從死人堆裏爬回了紹德城,染著一臉的腦漿血液,連相處這麽多年的俞萬程第一眼也沒認出他來。

但被熊孝先當成老婆疼愛的愛馬烏雲死了,沒馬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正在紹德另一城門東門處指揮防守。現在這匹棗紅馬是紹德城裏最後一匹活馬了,51師要執行緊急軍務的將士隻好輪流騎著棗紅馬,所以,這馬沒一刻休息的時候。

這麽冷的天,棗紅馬居然累出了汗。“老夥計,辛苦你了。”俞萬程摸著馬耳朵低喃道,“太陽還沒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掛在牆上的畫飛不了。”馬兒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欣慰著主人對自己的愛惜,輕嘶一聲,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讓坐在馬背上的俞萬程靜靜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