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萬程覺得隻有一種人的眼睛裏會帶著這種疲倦,那就是經曆過生老病死,再世為人,孤零零地躺在戰場上一堆死人中間,無力地看著切齒痛恨的敵人或親密並肩的戰友屍體,懂得什麽是真正的人,真正的獸,什麽是尊嚴,什麽是卑賤的人。這種人眼裏的疲倦,是一種把人情世故塵世奧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俞萬程更覺得這種過早出現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一種悲哀——就像陳參謀的右手。
想到這裏,俞萬程又覺得自己對陳參謀的懷疑有些可笑,有這雙眼睛的男人會是漢奸嗎?俞萬程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長有力,中指肚有毛筆杆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繭,那是因為除了拿槍,書法是自己最大的愛好。然而這隻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鏡子裏後,投射到陳參謀的手上,手指雖然一樣修長有力,食、中二指卻不幸齊中節而斷。
軍人,斷了能扳扣機的食、中二指,就像一個永遠拿不了菜刀的廚子,再也取得不了榮譽。也許這就是陳參謀從軍隊裏轉行去做情報工作的原因吧。可是陳參謀似乎從沒有將手指的殘缺視為遺憾,不像有人會戴上裝有義指的白手套掩飾,而像是把這傷疤當作一段比寶鼎勳章更珍貴的記憶,從不遮掩藏蓋。
陳參謀該用右手的時候絕對不會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現在陳參謀的殘指就對著宏一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剛才聽宏一大師講了伏龍塔的由來,比紹德縣誌裏的記載可詳細多了,而在細節上又頗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師座有沒有興趣聽大師再講一遍?”
俞萬程好容易壓住心頭的惱怒,卻蓋不住聲調的上揚:“不用了。我還真沒有你那份閑情逸致,一到紹德就鑽書堆裏去,哪裏能聽得出大師故事裏的精微妙義。勤務兵說你找我賞畫,賞什麽畫?”
陳參謀這才像想起來,笑道:“你瞧我這記性,遇見大師東拉西扯到現在,把早先要做的事忘得一幹淨。師座您看看這幅八仙圖,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萬程微微一愣。陳參謀指向的是掛在二樓梯階轉彎處的一幅八仙過海圖。基本上每個人要走上塔的三樓都會在轉彎處和這幅圖迎麵相逢,正因為如此,此圖反而不幸成了每個上塔的人都會不自覺忽略的事物。
因為不會有人在呈盤旋上升的塔梯最狹隘、最陡峻的夾角駐足端詳一幅一眼看上去實在不怎麽樣的畫。此時陳參謀生怕光線不好俞萬程看不清,還特意在八仙圖前點亮了打火機,俞萬程就著火光隨意看了看便在心裏說:筆墨不均,紙張不古,布局不明,甚至連擺放的位置也莫名其妙。這種東西,用一個賞字簡直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品位,尤其是那庸俗不堪的落款筆跡……
“八仙東遊記”五個字下麵落款分明是“宏一謹繪”四字。俞萬程咽下了正要出口的實實在在的評價,點頭道:“也罷了,也罷了,不無可取,不無可取。”
宏一和尚大是得意,摸著右邊太陽穴上貼著去頭風的小圓狗皮膏藥哈哈大笑:“沒想到我宏一進駐伏龍塔寺,畫了這幅八仙東遊圖掛在這裏兩年,今天才遇見俞師長和陳參謀兩位知音。佛雲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誠不我欺。尤其你們看這八仙之首鐵拐李,我仿的是盛唐吳道子衣帶當風、銀鉤鐵畫的筆法,不求形似但求神韻,兩位說可算絕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