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暴雨。
城市像一塊泡在水裏的巨大泡沫,不是這裏出點問題,就是那裏出點問題,連走路都要擔心,據說有時候,有些害井蓋子會禁不住啪的一聲飛起來,直砸人的腦袋。
一些高速公路也開始出問題了。父親天天在家裏看新聞。鏡頭下,剛剛建成的新路,瘡疤已是密密麻麻。傳說中的’‘一萬美元一個平方”的高速公路,原來並不比普通的柏油馬路更結實,電視上天天都在報道,很多地方,不是路麵出現裂縫,就是地麵沉陷,高低不平,頻繁跳車。主持人甚至對著話筒重複著一個司機的詼諧:“車子跳,上海到。”
父親似乎很緊張,握著遙控器,張著嘴,瞪著電視機,眼睛都不眨一下。
領導們都出來發話了,對於問題路段,相關部門要嚴查嚴辦,追究責任。這一下,目標直接轉向那些施工單位、工程監理單位。
於是,這個雨季熱鬧起來了,所有的媒體頓時有了主攻目標,那些鏡頭像礦道裏的掘進機,對準大大小小的施工單位,不停地向前挖,每天都有新的問題被挖出來。水處理有問題,橋踏板有問題,瀝青鹼路麵有問題,路麵鋪裝有問題,當然,還有工程招投標中的常見問題,轉包問題,等等,總之,這幾年新修的高速路渾身是病。
腐敗不是這個雨季的主要進攻目標,首先要解決的是質量問題。對此,施工單位大呼冤枉,他們的用材都是國家標準,都是上級指定材料,完工前都接受過嚴格檢測。
每一個問題都有圓滿答複,話筒前的每一張嘴巴都很誠實,很誠懇,也很流利,看不出誰在撒謊,但如果沒有人撒謊,那些瘡疤是怎麽來的呢。那些問題是怎麽來的呢。
全國各地的專家學者,齊齊飛向上海,為這些布滿瘡疤的高速公路會診。豪華的大廳,莊重的會場,身著製服的服務小姐給專家們端茶遞水,交流的論文很長,會議一詠三歎,開了很久很久。
會議結束時,問題果然都理清了。馬力看著報紙上的長篇報道,味地一聲笑了出來,專家們在賓館裏辛苦了這麽久,終於把前些時候記者們查到的問題全部匯總起來了,當然,他們是用學術術語匯總的,一二三四羅列得清清楚楚,不過,到底是搞學術研究的,把問題的成因也查了出來:上海地區地下水位高,軟土層分布麵廣,這給設計和施工出了不少難題,而在實施過程中,又很少有人把這些難題作為重點來研究解決。
事情並沒有停止在學術會議的結果上,不然,記者們也覺得自己的事情還沒做完。
一天晚上,一個穿著透明雨衣、聲音略嫌沙啞的女記者突然向觀眾出示了一塊破碎的塑料板,她非常激動,如同發現了地下寶藏:“……我剛才已經谘詢了一些技術人員,他們說,這種排水板埋在下麵,根本起不了排水的作用,也就是說,使用這樣的排水板,我們鋪在路麵下的排水係統形同虛設。”
父親一直瞪著電視機,這段時間,他從沒停止關注高速公路問題,弄得馬力也有點緊張了。
“好家夥,你聽聽這女的聲音,完全瘋狂了。”
馬力轉頭一看,覺得父親更加瘋狂,他兩眼發亮,嘴巴微張,馬力從沒見他對任何一檔電視節目表現出如此強烈的興趣。
鏡頭轉到一位相關技術人員那裏,技術人員口氣和緩地說:“水處理是保證公路工程質量的一項關鍵技術,其中包括地下水、地表水和結構內部的自來水。基本上每條公路在路基填築前都要先進行軟基處理,主要就是排水,目前我們常用的排水措施就是插打這種塑料排水板。”
另一位技術人員語氣比較激烈:“現在生產塑料排水板的廠家越來越多了,運到工地上來的排水板可以說各式各樣,有貴的,也有便宜的,便宜的肯定有問題,貴的多半也有問題,不是存貨、次品,就是老化變形,根本起不到排水作用。檢測?當然要檢測的,但一個工地往往是幾千米,上萬米,手工檢測滿足不了需要。”
記者撥通了相關人員的電話,問他施工時是在哪裏買的排水板。
“……騰雲公司,對,沸騰的騰,雲彩的雲,是個專門生產排水板的公司。地址我不知道,他們是送貨來的,我們隻要打個電話,他們就把貨送到工地上來。”
馬力看到父親嫂地站起來,含義不明地罵道:“媽的!”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這樣激動。
記者又用免提撥通了騰雲公司的電話。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因為電話接不通,這天的報道就到此為止了。
馬力正要上床,聽見大門響了一下,父親好像出去了,他不放心地起床看了看,果然,父親走了,連他的隨身公文包都拿走了。
第二天早上,也不見父親回來,馬力想了想,撥通了他的電話。
“我已經在辦公室了。”父親隻說了這一句,就把電話掛了。
騰雲公司一直聯係不卜,與之有關的調杳並沒有因此就停止下來。
中標單位所選擇的排水板供貨公司,並不是自由選擇的,是有人推薦來的。至於何人推薦,中標單位不卑不亢地說,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很負責地去跟相關部門講清楚,但他不想在記者麵前講。記者拿他沒辦法,隻得收線。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轉好,報道不像前幾天那麽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