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生體
無疆的世界已經全部向我們展開,唯一製約探索的唯有時光的尺度。
-德國遠空發展局局長朱利葉斯(1998-2062)
模糊的意識逐漸複蘇,這個時候本應伴著舒適的米色陽光,緩朗輕快的臆思音樂,但現實往往並不如想象中那樣美妙。我仿佛在從一個戳滿孔眼的朦朧箱向外看天上蕾姆娜與埃普麗爾一般,明快的光束膠態化地根根紮入眼眸與皮膚,那有一種久違的刺痛感。
並不是傳感器傳導到中樞的電信號,盡管本質上是完全相同的;也不是,不僅是皮膚的灼燒,那大概是頭腦中的感覺,像是無數密密麻麻的絲線纏繞上頭皮的凹壑,飽足的充實與緊塞。
繼而一切疏通,我發現那些是記憶。
翻擬態書頁一樣,一頁續下一頁,哦,想起來了,我喜歡這種觸摸粗糙物件的質感,即便在半個多世紀前這是被稱作極其低效消耗空間的浪費品。當然,現在又時興起來了。又不似讀書,才剛翻過幾頁,一切便了然於心,過去發生的好多東西像是輕幔撫過腦海。
銀色的艙體,比星光更加燦爛的漫天星火,光束從天上墜下,巨大的籠絡一座城市的堡壘,所有人屏息在黑暗與死寂之中,流線狀態的座椅,浮動光屏,屏幕上的躍動著小小的,快樂的表情……
原來已經過了那麽久了。我這是從休眠艙中蘇醒麽?好像不是,我向來討厭那種東西的,那麽我又是在一個何種狀態?大腦逐漸掌控了身體各處的觸覺,脊柱舒適地躺靠在溫暖而柔和的材質上,我是在**?然而聽覺恢複後細微的滴答計時聲讓我否定了這個想法,鼻翼吸納的依蘭香氣和我家裏的稍有不同。
猜不出來,那就睜開眼睛看一看吧。
是了,睜開眼睛吧。一個細小的聲音也在這麽對我說。
我眨了下眼。
外界是陰暗的幽紫色,這亮度隨著我每一次眨眼而逐漸明亮,直到映起了我麵前不遠的一塊浮動光屏。
“歡迎蘇醒,米夏先生。”悅耳的聲音傳過來,我的眼睛習慣性地瞄向了光屏右上角的時序列表。
2122年,聚合季,62標準天,強光時7卡82絲。
我重新閉上了眼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上一次能明確時間好像還是上一個弱光時分。
我回憶起來了,那麽,一切成功了麽?
我試著抬了下手,反應的速度與力度超出了我的想象,粗壯的手臂豁然出現在了眼前,我的瞳孔驟縮了一下,繼而驚喜地打量起了我的這條手臂,衣服外露出的精致的皮膚,甚至還能看到細微的毛孔。
“這是仿生機械臂麽?”我問它。
“米夏先生,這不是機械臂,這是原素體的原生臂。”光屏很忠實地回答。
“鏡麵。”我要求道。
半透明的光屏迅速凝實,繼而光滑地成為一麵銀鏡,右上角時間的還是靜靜地駐在原處,不過色澤稍微改變了一下以適應周圍顏色的變化。
那是一張極其俊俏的臉龐。盡管在之前已經大致看過這具我即將進入的軀體,此時我還是吃了一驚,於是鏡子裏的那張臉也顯出了驚訝的表情,嘴角略下垂,微微張開,眼睛比標準大一點,眼珠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區域內靈巧自由地轉動著。鼻子小巧得透出一股文質氣息,這是現代人喜歡的麵貌,我下了這樣的結論,至少比我原先略顯粗獷風霜的臉更能被接受,雖然,我禁不住想起那個還年輕的時候,人心不穩之時,我原來熟悉的麵龐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當然,現在這個陌生的相貌,也不賴。就是我得花時間去忘記佩戴了80多年的容貌,估計不會太麻煩的,時間總是很厲害的敵人。
就在我依舊沉浸在欣賞自己新生的身體時,鏡麵左側微微翕動,閃爍起了草綠的提示信號
“夏周生物科技集團的總裁方文先生與您的資產移交助理楠汐子小姐得知您醒來的消息,正在趕往這裏。”
“我知道了,讓我起來。”鏡麵裏厚實的銀底像是滴入水中的油墨迅速消散,重新展現了半透明的膠態化顯示光屏,同時我所躺的平台開始變形,支撐我背部的部分悄然隆起,身體兩側的部分折疊起來,形成了扶手一般的形狀。
天藍色的門向四周滑開,一男一女先後邁步進來,我的記憶中很快找到了與他們匹配的信息,正如智能助手告訴我的一樣。我伸手一揮,光屏向一側收攏成一根光絲,繼而向上凝成一個緩緩閃爍的光點慢慢跳動著。
兩個人大概早就見到過我的新相貌,因而隻是微微一愣便恢複常色,他們兩人將右手舉在額頭,微微躬身:“米夏先生,向您的新生致以最誠摯的祝賀。”
“所以,我原來的身體如何了呢?”我將拳攥緊,繼而舒張,體味著紮實肌肉的繃緊,這是我都快忘記的一種感受了,生物機械再精密終究也是自然的仿造,我出生的那段時間人們一度以為自己超越了自然,於是環境以災難予以警示,現在絕大多數的民眾,政客,商人,都比過去多了一股油然的於生命造化的敬畏。
楠汐子後退了幾步,她今天衣服上的圖案是她最喜歡的粉色的螺旋體,我記得她常常說這意味著無窮的可能,原先的無限符號隻是個回環往複囚禁起來的內無窮,她傾向於看不到盡頭的外無窮世界。方文上前一步,左手一揮從半空中展開一個光屏,他翻轉過了屏幕使我得以看到其中的內容:“您之前的身體在進行精神轉移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使其同步死亡了,也是為了避免可能的精神幹涉,雖然這僅僅是個假說。”
光屏中是另一個房室的錄像,可能是數卡前的影像了,身著暗灰色的身體探測員在生命體征消失後宣布身體體死亡,我原先蒼老幹瘦的軀幹被罩上朦朧的蓋布。我會懷念那個身體的,我默默地說,盡管現在看來那副皮囊內原裝的東西也已不多,古時候有句老話大概意思是說身體上的一切都從父母那裏得來,要尊敬。可是看來這種觀念畢竟無法抗衡人們對於更健康舒適生活的向往。
“嗯,好的,我原先的身體希望你們妥善處理。”
“這是必然的。”方文將光屏翻回他那一麵,簡單地點了兩下又接到“米夏先生,鑒於您是'精神遷移'計劃的第一個人類試驗者,雖然看上去您確實是原來的米夏先生,不過還請在接下來的十個標準天中繼續配合我們的各項檢查與工作,我們集團將派專業的人員對您遷移後的身體,精神情況予以考察,記錄,並請您記得之前條約上的內容,即對此事務必保密。”
“一定。”我點了點頭,我身前的綠點已經再次展開為屏幕,裏麵顯示了十個標準天中我所要接受的檢查以及人員的基本信息,我注意到現在我就需要接受耦合藥劑的注射“避免排異反應麽?”
“類似,是使精神上的同步率提高的方法。”方文彬彬有禮地解答,盡管我能看出不專攻此業的他對此也並不很了解。
座椅的左邊浮出一塊細小的方片,方片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我忽而想起了一個事情。
“哦,對了,我之前說過我的身體對於某些藥物有排斥,不知道……”楠汐子在不遠處輕輕嗤笑了兩聲,我也恍然了。
“米夏先生,這個已經不是您原來的身體了,除了您還是您本身這個事實外,不管是基因組還是身體狀況您已經同過去沒有任何聯係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習慣了,不是那麽容易改過來的。”
金色的方片貼上了我左手的小臂,盯著那金色逐漸淺薄的光澤,我無奈地搖搖頭:“我一直在想,現在的人性化是不是有點過頭到嘩眾取寵的地步了呢?我的意思是,這些藥物應該不是金色的,隻是為了好看……
”
“至少對小孩子很有效。”方文擺了擺手,似乎表示無能為力,在全球倡導智能人性化的今天,違背潮流是很不理智的行為,何況,我不應當抱怨的,這些人性化的物件並未給我們帶來任何的煩惱,而且我亦是這一切的源頭之一。
“接下來就是您的資產轉移工作了。”楠汐子盈盈地走到我麵前,她衣服上轉動的螺旋體似乎延伸進了更深的維度,“首先呢,是您身份的轉接,您的上一代身體已經授權此次轉接項目,現在要重新登入您的基因組序列,骨骼信息,瞳孔信息,指紋信息,您對此有異議麽?”
我在她遞過來的第一份儀器,一個光滑的圓盤上按下了手掌,圓盤亮起了玫瑰色的亮光,光芒慢慢黯淡時她示意我可以進行下一隻手的錄入了。“所以,我前一個身體的信息是否已經消除了?”
楠汐子收回圓盤,在空中打開屏幕,調試了幾個數據:“是的,您上一代身體的所有數據與信息都在其體死亡時注銷,所以除了您之外不會再有人能夠通過某種方式行使您的身份。”她用手勢示意我睜開眼睛,光屏打開了一個缺口,迅速掃描了我的雙眼。
“那麽在這些步驟完成之前我算是什麽呢?”她遞給我一枚米粒大小的膠囊,我知道這是用來采集血液以及探測骨骼的納米機器人。
“放逐者,不被社會識別的人。”她的回答簡練而幹脆,我自然也早已知道這個答案,但偏偏禁不住多此一問。
“好的。”楠汐子看到我吞服進膠囊後看了一眼光屏“大概在十絲後您的所有數據就能登錄入庫,您新身體的數據將取代原先身體的所有數據,然後”她將光屏翻向我,右上角的數據收集條已經過半,中間的是一份專利協議“還需要您重新驗證您貴重所有物的歸屬權。”
空體膠化技術。當然,我知道為什麽這個要放在首位,甚至比資金,房產,公司都要靠前,我的絕大多數財產都來源於此,而且現在大部分的智能化係統麵向用戶時都要以此為基礎。
我把手指按了下去:“我想起了當年那個發現空氣能被粒子性固化的少年,要不是我買下了他的這個想法,他可能會被餓死,畢竟當時很少有人關注這些。”
“您的眼光一直是值得我們景仰的,戰略眼光與投資眼光都是。”方文在旁邊不無恭敬地說到。
“戰略倒是談不上,戰場上最後隻是因為跑得快所以沒死,我就一直覺得那種堡壘很不靠譜。”
接下來的工作很快也很高效,比我記憶中戰時與疫時低效繁瑣的手續要好太多,如果當初也能這樣快捷地處理事情的話,估摸著不會死那麽多的人。那真是個可怕的,不堪回首的時代。
“最後,您的隨身物品。”楠汐子打開一個銀色密閉的盒子,將裏麵的東西交給了我。一張數據存儲卡,還有一枚光澤黯淡的戒指。
我愣了一下,摩挲著戒指粗糙的紋路,那是幾十年過去後不多的能讓我記憶起忘妻的物件了:“可惜咯,她沒有熬過那場大病,不然要是能撐到現在的話,就可以得到這種---永生。”
這確乎是一種永生,刻印記憶轉移精神以達到思想的永不凋亡。在物質與科學極度進步的當代,人類從資源爭奪的泥淖中逐步走出,更多的關心則是人類,作為一個物種,更作為一個個個體,將何去何從的問題。我乘著雲梯從高達千米的夏周公司樓中離開,抬頭向上,宛如巨大飛盤的建築體懸浮在空中,從那飛盤下垂**的管道便是連接陸地與天空的雲梯,雲梯裏的光屏正播放著一段討論曆史與現在的漫談節目,我揮手關掉了它。
強光時近末,兩團巨大的,燃燒著的天體在遙遠的宇宙中提供著近乎我們一切的能源,在我的遙遠的,幾乎要被忘卻的記憶裏,向西邊墜落的蕾姆娜曾被叫做日,另一顆埃普麗爾曾被叫做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