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麽說,想在滿是垃圾的廢墟找到開闊地,還是比較困難的。破轉爛瓦、骷髏骨殖,隻要能落腳的地方,決計少不了這嘞東西。軍儲原有的道路,則是厚厚地蓋著一層淤泥,有些地方已經幹透,有些地方還是稠過糖漿,馬蹄踩進去,那股吸力幾乎要把蹄鐵留下。
從晉陽一路走來,類似的情形比比皆是。戎狄隻知破壞,根本不會去維護渠道、水閘,夏日豪雨過後,洪水泛濫是必然的事情。隻不過,再大的水災也不會造成多少受害者,因為雁門關以北,根本沒幾個人逃過劫難。
“剛才,我在馬廄——嘿,還真夠勁!”王二安拽緊韁繩,費力地把戰馬拉出泥坑。自打進廢墟以後,他就主動縮小了與隊主的距離,兩人現在隻隔了六、七步遠:
“應該是馬廄,有個裂開的石頭馬槽。我在那邊瞅見隻野狗,全身都癩了,眼珠子比雞血都紅。那貨看見我,還想伸嘴咬人嘞。”
“難怪你抽鞭子。”趙棟成對此毫不意外。他鬆開左手,在空中隨意揮出半個圓圈:
“斷牆、還有垃圾堆底下,肯定還藏著別的野狗。吃死屍吃了半年,比狼還得凶嘞。”
“那可不是。”王二安歎了口氣,不安地撥弄一下氈帽帽沿:
“上回咱倆給殿下送軍情,我聽他們說,大同周邊全拋荒了,山上的野狼成群結隊跑,還有漏掉的惡猙、蜚獸落戶。就算雇獠蠻土團清剿,恐怕也得好些時候。”
王二安說的這些,趙棟成全都知道。殿下拆銅管時,順手就讓他看了。“豺狼虎豹,那都不算啥。”羽林隊主看著越來越近的山包,太陽穴上的血管開始了第一陣跳動:
“有幾隻外地晚倍噩,帶著食人魔嘍囉翻山越野跑進來,這才是最麻煩的。二安,出來時候,銀子跟大蒜都帶了吧?”
“帶是帶了。趙頭,突然說這弄啥?”王二安眨眨眼睛,緊張地環視起了四周:
“我倒不是怕,就是——”
“怕就對了。怕才能把仗打好。你繞到北邊,堵住斷塔後門。”
“喏——趙頭?!”
“放心。腦子裏頭沒東西叫喚,塔裏頭應該隻有嘍囉。”趙棟成舔舔上犬齒,刀般銳利的目光,刺向殘塔黑洞洞的正麵入口。他本來已經握住了簧輪銃把,考慮片刻後,又把手伸進了馬鞍下的褡褳:
“現在又是白天,大太陽底下,那東西最多隻有四成本領。就這麽定了,出發!”
王二安點頭稱喏,雙腿一夾馬腹飛馳而去。趙棟成則是漂亮的一個翻身,穩當地落上地麵。他一手把玩圓溜溜的一斤開花彈,一手拉出泡了硝水的緩燃火繩,猶如閑庭信步一般,走向了陰森可怖、窗口、開裂不斷冒出涼氣的半截斷塔。
/還好,今天應該不會打破誓言。畢竟,刀劍可收拾不了這些東西。/
同日。泉州港外海。
綠瑩瑩的海,藍湛湛的天。雲團好像絲絮,懶洋洋隨風飄**;船頭破開水麵,得意地留下八字航跡……紅單船離開防波堤以後,時間已經過了整整半刻,漫長的出港過程,至此終於全部結束。
阿星站在靠近船頭的左舷甲板,緊挨回旋底座上的斑鳩銃。仿佛儀式似地,他先是來上一個貪婪的深呼吸,令濃濃的海鹽味道充滿胸腔,然後取出依然溫暖的大肉包,猶如風卷殘雲一般吃個幹幹淨淨。“愜意!這才夠勁!”前珠江口漁民、現從九品下員外司馬督趙星,開開心心把後背靠上船幫,對著天上那輪毒辣豔陽,示威似地打出一個飽嗝。
/衣錦還鄉,衣錦還鄉啦!雖說是九品官,但已經比不入流的裏長、稅吏大上天啦!更何況,這員外司馬督還是京官,便是州城使君,見到也要笑臉相迎地!/
海豚跳出水麵,一麵同大船比試速度,一麵把驚到的魚兒吞進肚腹。海鷗繞著桅杆盤旋,嘰嘰喳喳地送上吉祥好話。此時此刻,阿星隻覺得無比幸福,唯一的遺憾就是在胡建,啊不,福建行台耽擱太久,唔得像大隻佬、秀才公那樣,帶著官身、賞賜早日返家。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阿星從吳淞口坐船出發,航到一半突然被叫去泉州,被當地官員、京城來客、海族使節輪番詢問,足足三天才得脫身。不過,壞事裏麵往往也會蘊藏好事,他換乘的這條十五丈長、三丈寬的特號紅單船,比之前那條小福船舒暢太多了,風平浪靜時根本一點不搖。/所以說嘛,廣州行台就是會造好船,大海商跑南洋的武裝商船,比正牌水師艦船都要好——/
“這邊有人嗎?”
清冽的女聲,既像甘泉,又如怡人輕風。身穿月白襦裙的美人,好似下凡一般悄然而至,細腰盈盈可握,臉蛋宛如白玉,滑順長發空中招展,閃亮仿佛銀絲……“無人無人!”阿星慌得直接跳起來,二話不說,滿臉堆笑地直接讓出自己位置:
“你請,這邊請~我就是,就是上來曬曬太陽……呃,啊,請問,請問小娘子怎麽稱呼啊?”
話一出口,阿星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自信已經見了不少市麵,但在美人麵前,還是慌慌張張地不成樣子,羞得他直想挖坑把自己埋掉。/我怎麽——但是,但是這股幽香,實在是,實在是……/
美人向他莞爾一笑,帶點調皮,帶點鼓勵。她將纖細的手臂搭上船幫,出神地望向了東方。那裏是一望無際的大洋,最遠可到水天交接之處,至少目前,還沒見到什麽特殊景致。“有件事情,我想請問一下。”她並沒有自我介紹,直接提出了問題:
“船中間裝的那門大炮,有學名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大炮?”阿星回過頭去,看看那門又笨又重的大家夥,立刻變得得意起來。“知道知道,隻管問我!”他換上半生不熟的官話,十分熱絡地開始說明:
“那是福建行台按著海族介紹,放大改進的阿茲維京人花瓶炮——不對,卡隆炮啦!又短又粗,後麵還包個防爆大圓箍,聽說也就打個一兩百步,不過炮口夠大,能裝三十斤鐵彈嘞!”
“是嗎?”美人微笑著望向阿星,雙眼彎成瑩瑩月牙,幾乎讓他當場溶化。隻見她輕啟櫻唇,一下子就讓——
就讓紅單船陷入了淩厲寒風:
“等會兒開炮的時候,肯定非常壯觀。”
東麵遠處。阿茲特克——維京劫掠子船高聳的艦艏龍頭,連同藍白條紋棉布軟帆,正從光怪陸離的海浪當中,徐徐升起……
新的色彩。新的征途。
(正文完結。敬請期待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