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早上?”安雅不由得捂住嘴巴。“我是走西門進來的。要是走北門,說不定當時就碰到了。怎麽會這樣……”

“沒必要自責。”少年察覺到了女孩的自責,立刻阻止了對方繼續聯想:

“這世上機緣巧合實在太多,誰也不能事事兼顧。那家獵戶也是一樣,他們本已把曹憨送到大夫住處,誰料受害者突然醒轉,跳車之後一路跑到廣場。接下來,就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情了。”

“太可憐了。”農家女孩喃喃自語,眼中現出濕潤的淚光。“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長官,我和曹憨同村,能不能把他屍首領回去,同他阿爹、阿母葬在一起?”

“沒問題。”少年一口應允。他有這樣做的底氣:

“驗屍已經結束,找商會、馬黨長簽兩份單子,受害者就可以入土為安了。不過,現在還不能把他運回原籍,商會、驛站、烽燧有要緊軍務在身,實在騰不出人手。小雅,你也不用忙著回去,我可以在驛站給你安排一間上房,等寨裏安定下來,由我專程送你回鄉!”

少年認為,自己的安排天衣無縫,女孩最多口頭上推讓一番,然後就會乖乖答應。然而,他這次卻有些主觀臆斷了。“謝長官好意。不過,我不需要護衛。”安雅抬起頭,臉上的暈紅仍未散去,但原因卻不是女兒家的羞澀,而是胸中滿滿的堅毅:

“我們響堂村,黨項人在的時候就不服軟,人人都是硬骨頭!別看我這樣,在家也是練習槍棒拳腳的,獵弩、獵弓、排銃也都會用,土無傷那種瘦皮猴,想送死隨便過來!長官,你先前不也說了,出了馬家就許我自由活動?我也沒別的願想,就是想帶著曹憨回家,幫他把該辦的事情早早辦好!”

馬黨長的老妻,在一邊讚許地點頭稱是。兩位兒媳婦,以及馬家沒出閣的閨女,紛紛向安雅投去羨慕的目光。少年沒有馬上回複,而是與農家女孩嚴肅地對視起來,後者也是不甘示弱,雙手叉腰,脊梁挺直,心髒就像戰鼓一樣通通跳動。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靜默中緩緩流淌,最終,居然是少年首先移開目光。

“你啊……”他久違地露出苦笑,算是承認了安雅的決心。“可以。受害者的屍首便交由鄰人安雅護送,現在即可運回原籍。”

“多謝長——”

“先別著急道謝。”少年打斷了農家女孩,嚴肅認真的話語當中,不再有刻意為之的溫和:

“我本來就打算去響堂村查訪,這次不過是順便捎上你。響堂村民安雅,你能保證路上聽從命令,不擅自行事嗎?請仔細考慮,這是正經軍務,不是重陽節出去登高遊樂。”

“敢不從命。”安雅嚴肅地點點頭,甚至還學著軍漢們的樣子,拱手作揖來了個武拜:

“必與村人殫精竭慮,以助將軍功成!”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打更人的鑼聲,不久之後便傳遍全寨,守門人屋外等著的保鏢,也迎來了比計劃擴充一倍的調查隊伍。日輪西斜,溫暖幹硬的夯土路麵,少年騎著苕華,少女趕著輕車,在三位武裝護衛隨伴下,快速奔向響堂村所在的西山山麓。

他們兩人同樣頂盔貫甲。少女身穿杜行首友情讚助的鎖子甲背心,頭圍輕便的開頂式鐵胄。少年從烽燧借來一套布麵鐵裲襠,雖沒對襟式布麵甲麵積大,但勝在穿脫方便。如果遇到更厲害的敵人,響堂村還存有更給力的護具,隨時可供取用。而這簡直是一定的事情。

同日深夜。殄羌寨北,那娘山山腰某處。

夜梟從枝頭俯衝而下,迅捷凶猛,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息。片刻之後,腐葉堆裏傳來一陣短促的窸窣響動,某隻鼠輩甚至來不及慘叫,便被利爪扭斷了脖頸。

/如果死掉的是特異體,那該有多好。/

外顎——左——二之六豎起外耳廓,一麵聽著夜梟“咕咕”炫耀,一麵放任仇恨在心中蔓延。所謂的“特異體”,就是惹起麻煩的那位遊獵者,十六位戰陣中堅無一例外,都對這具個體嗤之以鼻。但是,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裏罵上幾句而已。

部落已經做出了決定。二之六就算再不滿意,也不能與自身所屬的部落相對抗。沒辦法,既然當初選擇了沉默,而不是聯合其他戰爭中堅繼續抗爭,那他也隻能吞下自摘的苦果,在這片令人全身不適的開闊林地,繼續執行特異體的那些古怪指令。

月光透過樹冠,撞上甲胄表麵後匆忙彈開,為樹墩、樹幹、藤蔓添上骨灰似的蒼白光澤。鳴蟲在枯枝敗葉之下大肆鼓噪,明明孱弱到了極點,卻還是要對地根之民大肆炫耀。遙遠深山,隱約傳來獨狼孤寂的嗥叫,幾隻毛皮小獸聞聲而起,昏頭昏腦地正巧闖進視野正中……

二之六咧嘴、露齒,對這些無知的地表生物怒目而視。殺死它們非常容易,但這些毛球又臭又膻,二之六早就吃倒了胃口。實際上,他已經受夠了這個地表世界,腳下是臭烘烘的鬆軟土壤,不僅潮濕而且還遍布尖利雜物,四周是無邊無際的空曠,回聲測位完全派不上用場,不論何時,都像是走在萬丈深淵之上。

陌生的環境,本就令人無比厭惡。更讓二之六難以忍受的是,特異體提議的這些任務,都是需要悄無聲息靠近目標的偷襲任務,這就使得二之六必須小心再小心,稍不留神就可能惹起對方警覺,一箭未發便鬧得滿盤皆輸。

為此,他不得不每一步都小心起落,腳踝腳趾的負擔數倍於地底。為此,他不得時刻與部下保持心靈接觸,費力程度堪比撫育幼年個體。聞著嗆鼻的樹脂氣息,踩著軟爛的蟲豸屍體,二之六隻覺得怒火熊熊燃燒,恨不得立刻返回過去,把野心勃勃的特異體一斧劈死。/或者更幹脆一些,直接攪混意識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