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相邀
曾有句話說,患難見真情。
方才顧媛那手快速落下的時候,她不躲不閃,就是打算著,大不了挨一巴掌,若能換顧媛吃一頓排頭,令老夫人再失望一些,也是值當的,所以她心情極為平靜。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冷靜裏,她看到顧婷是如何悄悄挪開一小步,唯恐顧媛殃及無辜,而總是對自己一副冷臉的二姐,卻出人意料地站出來為她擋下那隻手……
究竟誰更真,誰更假,早已一目了然。
顧妍清麗的眉眼染上一層暖意,淡淡睨一眼顧婷,笑而不語,走出了正堂。
顧婷愣在原地,秀氣的眉毛在額發下擰成一股,頓了頓腳又快速地跟著走了出去。
雪已經停了,明晃晃的日頭灑下來,給滿園瑩白裹上燦燦金光。
老夫人的寧壽堂是沒有太多花花草草的,她覺得這些東西放著晃眼招蟲,看著也心煩,哪怕哪天牆角跟裏突然竄出一兩縷嫩草,也能給掃灑的婆子連根拔起。慢慢的,便造就了這寧壽堂光禿禿的冷硬刻板模樣。
顧妍不記得什麽時候聽誰說過,能愛惜花草樹木的人,心中必有一塊柔軟清明的地方。然日日對著這樣的生冷,隻怕再如何的繞指柔也要百煉成鋼。
顧婷小步跑著追上了顧妍,臉上紅撲撲的大口喘著氣,一手抓住她,帶了些撒嬌地嘟囔道:“五姐姐怎麽走得這樣快,我都跟不上了!”
說著跺了跺腳,鹿皮小靴踏出了兩個小小的腳印。
這樣嬌俏可人的女孩,任誰看了,也會心生喜愛的吧。
所以她前世被這張麵孔騙得暈頭轉向?
顧妍抿唇不語。
顧婷看她麵色不佳,想到方才發生的事,又想到顧婼被留下來用了早膳,心中似乎明白了幾分。
祖母最寵愛的是三姐,對二姐也同樣寄予厚望,平日裏留用早飯必有三姐,可今日卻單單隻是二姐了……
五姐向來是不喜歡二姐的,也總是暗中與二姐別著苗頭,企望在祖母麵前露麵。雖然現在她與二姐的關係沒有那樣糟糕了,但看到這結果,心裏隻怕也是不樂意的吧……
顧婷一下眼睛清亮,她望著顧妍,細聲輕輕地道:“五姐姐別將那些有的沒的放心上,祖母總是為著我們好的。大姐年前出嫁,姐妹幾個論序齒排行,總是二姐姐最大,祖母難免的是要倚重幾分……方才祖母不是還為了五姐姐而責備三姐嗎?可見祖母心裏其實是看重五姐的。”
一席話說的像是在寬慰她,卻無形中拉開了她與二姐之間的差距。若換了從前的自己,心裏隻怕已經膈應起來了。
顧妍真不知道,顧婷小小年紀為何就長了這麽多心眼?
她不著痕跡點點頭,“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說著就掙開手拂去鬥篷上被風掃過來的細雪,看似不經意地問道:“六妹還有什麽話說?”
沒有見到意想中的憤怒,顧婷一瞬有些發蒙,再一聽那話,卻又嘻嘻地湊了過來,“五姐姐,父親今日休沐,就在外院書房,我們去父親那兒好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顯得故作神秘,“容娘子前些日子布置了課業,要我們姐妹幾個各完成一幅繡品,眼瞧著便要查驗了,我這還沒影呢……”
容娘子是京繡大家,在女紅針黹上技藝高超,多少世家大族都想競相邀請容娘子教授家中閨秀女工繡藝,未來說親時也好加上一條師承容娘子,那地位也能順帶水漲船高,嫁入高門的幾率自當增大。
長寧侯府在京都權貴中隻能說是中等,甚至有江河日下的勢頭,按理是搶不過別人的。然而容娘子與柳家有些淵源,有了母親說項,又提供了大量的修束,容娘
子才來了長寧侯府,給顧家掙足了臉麵,風光了好一陣。
但顧妍此時想到的,是母親為顧家做了多少,付出了多少,最後卻還是沒有將這群人喂飽喂熟……
“這又與父親何幹?”
顧妍自己都沒發現在提到“父親”二字時語氣的冷漠。
她靠在裹朱紅生漆的落地柱上,目光清朗,遠遠投向屋簷上結著的冰淩,細細尖尖的,被陽光一照射,更顯得晶瑩剔透。
顧婷接著道:“父親的工筆畫極好,我準備繡一幅雨打芭蕉圖,若能讓父親畫一幅花樣子,縱然技藝不到家,也能圖個新意不是?父親對我們素來寬和,定會用心為我們作畫,咱們不求脫穎,但求新鮮,五姐姐覺得怎麽樣?”
她雙眼眨巴著亮晶晶的,其間滿是子女對長輩的孺慕。
顧妍就想,曾幾何時,她也是有過此般神情的。
小兒,大約對父親都有一種本能的慕孺之情——她從前也會時不時在父親麵前湊趣賣乖,見父親和顏悅色便心生歡喜,得父親一句誇讚,便能興奮上好幾天……
年少的心思總是顯得單純而又天真,來來回回不過這麽幾樣追求,她也曾是那樣的純粹簡單,容易被滿足……
隻是可惜,被包裹上糖衣的黃連蜜丸,外頭再如何甜膩,內裏終究是澀得發苦……
顧妍心中一歎,目光飄忽了一瞬,回過神來,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六妹還是自己去吧,我的繡藝我自己清楚,容娘子給的簡單的花樣子尚且不能完全掌握,就更別提其他了,免得糟蹋了父親的筆墨……”
她有些無奈,又拍了拍顧婷的手,微微笑道:“容娘子常說六妹心靈手巧,什麽都是一學就會,再得父親的相助,想必到時候定能一鳴驚人。”
上一世她在房裏躺了許久,不曾出門,容娘子的查驗她也錯過了,並不知最後是誰的繡品最合容娘子的眼,奪得桂冠。
想到這裏,顧妍突然憶起來,二姐顧婼惹怒老夫人,大約就是這時候了。具體是什麽事顧妍打聽不出來,隻知道顧婼犯了老夫人的禁忌,老夫人發了很大的火,讓她禁足了三個月。
這對於從來是老夫人麵前寵兒的二小姐顧婼來說,簡直是天上下紅雨的事,不可思議!隻是那時她對二姐芥蒂頗深,還為此偷偷開心了一把……再之後,二姐便再也沒有在老夫人那裏討著什麽好。
原先在府裏強勢到能夠獨當一麵的二小姐,突然之間受了如此冷待,強烈的反差之下,府中人見風使舵又都是一把好手,二姐的日子如何難捱也可以想象一二了。
顧妍眯起眼,抿緊唇角便轉身離去,留下麵色難看的顧婷杵在原地,咬緊一口銀牙。
顧妍直到走出好遠,才想起來二姐被留在了寧壽堂,老夫人應該還要留二姐說話,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
她低歎了聲果然關心則亂,搖了搖頭便回了三房。
隻是在途中到底拐了個彎,到垂花拱門處摘了新鮮的垂絲海棠,又找了隻薑黃色雙耳釉瓶插上,命百合送到三少爺顧衡之那兒去,自己則去了小廚房。
小廚房的芸娘昨日因為一頓飯食得了唐嬤嬤兩個上等封紅,心裏高興極了,一見顧妍來了,即刻殷勤地迎了上去。
像廚房這種油煙氣重的地方,夫人小姐們鮮少踏足——常年煙熏火燎的,皮膚都熏壞了。哪怕是體麵點的丫鬟,都不大願意來這裏受一受這味道的刺激,昨日顧妍來呆了陣,可是將芸娘驚住了。
不過一回生兩回熟,昨日全托了五小姐,自己才得了賞,芸娘心裏感激著呢,倒也不顧忌那些個虛的,橫豎人家做主子的都不在意,她個下人操什麽心?
“五小姐又來送方子了?”芸娘擦了擦手,笑盈盈地問道。她生得普通,穿了身石青色圍兜,隻耳上戴了兩個銀丁香,顯得樸素而幹練。